不仅如此,在精研医道与针法的同时,姜玖璃更开始缠着樊闻学习毒理。哪些草药性情相克便能生出剧毒,哪些毒物无色无味溶于水酒,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又如何巧妙化解世间奇毒……她将那些阴暗诡谲的知识牢牢刻进脑海深处。她甚至开始偷偷收集边塞特有的毒草、毒虫,在无人处小心地提炼、尝试,记录它们的药性发作时间与症状。
朝城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风声在营帐外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姜玖璃蜷在医棚角落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撮晒干的墨紫色草籽,凑近鼻尖轻嗅。那气味辛辣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甜香,正是边塞特有的毒草“鬼哭蓼”的种子,微量可镇痛,过量则能令人癫狂致死。
她的面前,摊开着樊闻给的几卷兽皮古籍,上面绘着奇形怪状的毒草毒虫,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解。更旁边,是她自己用木炭仔细记录的小册子,上面写满了各种毒物混合、提炼的心得,以及她偷偷在自己或抓来的小兽身上试验后观察到的症状、发作时间。
“……鬼哭蓼籽,性烈,味辛甜,误食者初时亢奋,继而幻视幻听,最终心力交瘁而亡。若与‘断肠砂’混合研磨,其性倍增,无色无味,溶于酒中……”她低声默念,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吞入腹中。
樊闻坐在不远处的药碾旁,佝偻着背,看似在捣药,浑浊的目光却不时扫过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瘦小身影。他看着她如饥似渴地汲取那些阴暗诡谲的知识,看着她不顾危险地收集、提炼、尝试,看着她手臂上那些为了试针和试毒而留下的新旧伤痕。
老医师的心,如同被浸泡在五味杂陈的药汁里。他历经沧桑,看透世情,太清楚这孩子近乎燃烧生命般的执念背后,定然埋藏着无法言说、深可见骨的痛苦与血海深仇。她那句“救人,亦能杀人”绝非孩童妄语。他不去点破,只是将教导变得越发严格,也越发精深莫测,几乎倾囊相授。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这一身游走于正邪边缘、亦能救赎亦能毁灭的“鬼手”之术,或许真能在这个心志坚如磐石、对自己都能狠绝至此的小姑娘身上,找到最极致、也最危险的继承者。
帐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意。少年将军谢翎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连日应对蛮族袭扰的疲惫,但目光依旧清亮。他先是向樊闻点头致意:“樊伯伯。”随即目光落在灯下的阿九身上,看到她正在摆弄的那些明显带有毒性的草药,眉头不禁微蹙。
“阿九,”他走过去,声音放缓了些,“又在跟樊伯伯学辨识草药?这些……似乎都是带毒的?”
姜玖璃闻声抬起头,见是谢翎,迅速将手中的鬼哭蓼籽收起,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她如今身份的、略带局促又努力镇定的表情:“将军。”
樊闻在一旁淡淡开口,替她解了围,却也点明了事实:“小翎儿,这孩子天赋好,肯吃苦,学的比寻常医师都快。毒理亦是医道一部分,知己知彼,方能解毒救人。”
谢翎点了点头。他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却直接地问道:“阿九,你为何……对这些毒物如此执着?学医济世固然好,但这些……”他指了指她那本炭笔小册,“似乎已远超济世的范畴。”
姜玖璃的心猛地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早已准备好说辞。她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衣角,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和恨意:“将军……我的爹娘……都是被铄国的兵杀死的……就在我眼前……他们抢光了家里的粮食,还放火烧了房子……我……我恨他们!我加入谢家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报仇!学医能救人,但学毒……学毒才能杀人!我想学会这些,总有一天,要让那些刽子手……血债血偿!”
她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家破人亡、满怀仇恨的孤儿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那话语中的恨意是如此真实,灼烧着谢翎的耳膜。
果然,一提到铄国,谢翎的眼神瞬间变了。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痛楚与同样刻骨的仇恨。铄国太子凛萧溯风!那个下令坑杀他谢家数万儿郎、害他父亲兄长含恨而终的罪魁祸首!阿九的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口名为仇恨的沸腾熔炉。
他猛地攥紧了拳,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而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他看着眼前这个“同病相怜”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与怜惜。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阿九瘦弱的肩膀上,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阿九,我答应你,我谢家军必定会带着你报仇雪恨。”
想到他这一年对自己细心的照顾,每夜的努力练习,上次大战取胜还是她献出的计谋,他眼中的疑虑彻底被汹涌的情感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盟誓的坚定,他决定从今日起将阿九当做亲弟弟看待。
姜玖璃抬起头,撞上谢翎那双充满信任和灼热仇恨的眼睛,心中猛地一刺,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有愧疚,有感动,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她利用了他的仇恨,编织了谎言,而他却报以最真挚的信任和亲情。
她只能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谢谢将军。”
谢翎这才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又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早点休息,别太累着自己。”说完,他才起身,又向樊闻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医棚。
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油灯噼啪的轻响和帐外永恒的风声。
樊闻缓缓放下药碾,目光幽深地看向依旧低着头的姜玖璃,苍老的声音平淡无波,却似乎能看透人心:“丫头,你好自为之。”
姜玖璃没有回答,她不惊讶樊闻知道她是女孩一事,但感谢他的隐瞒,她知道仇恨是双刃剑必定伤人伤己,但她早已经被这些撕裂了灵魂,姜玖璃将手中的鬼哭蓼籽握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