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梅园静舍藏在竹林尽头,踩着青石板路走近时,先闻见一缕清苦的草木香——不是梅香,是初秋的竹影混着泥土的气息,绕着白墙黛瓦缠了半圈。推开门是道竹制回廊,廊下挂着两串风干的莲蓬,风一吹,籽实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茶室就在回廊尽头,门是半掩的,老榆木茶桌占了屋子大半,桌面泛着温润的包浆,几道浅细的木纹里还嵌着经年的茶渍。桌旁摆着两把圈椅,陈先生已坐在里侧,依旧是那身藏青粗布中山装,铜扣擦得锃亮,袖口磨出了圈淡淡的毛边,却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挺括。他背对着门,坐姿端正得像棵老松,脊梁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分明的手背上,青色血管隐约可见——直到林曦进门,他才缓缓转头,眼底没什么情绪,只那道眉峰微微压着,像块沉在水里的青石,无端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周身的威压比茶室里的茶香更浓,裹得人动弹不得。
窗外的梅枝斜斜探进来,褐黑色的枝干上缀着几颗米粒大的绿芽,阳光透过疏影,在茶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桌中央摆着把紫砂茶壶,壶嘴冒着细弱的白气,明前龙井的清香袅袅升起,绕着房梁打了个圈,又落回两人之间。陈先生面前的白瓷杯里,茶汤已凉了些,淡绿色的叶子沉在杯底,他没碰,只抬眼看向林曦,声音低沉得像茶桌的木纹,没有半分寒暄的温度:“林总约我见面,想汇报什么情况?”
林曦站在门口定了两秒,指尖攥了攥手里的黑色皮质资料夹,指节泛出浅浅的白——那资料夹里夹着《镜界迷城》的打印版演示稿,边角被她反复摩挲得有些软。她缓了口气,走到外侧的圈椅旁坐下,动作轻缓,却没半分局促。坐下时,她先将资料夹放在桌角,又从包里掏出平板,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暖白的光映在她脸上,衬得眼底的青黑淡了些,却让那股子坚定更显分明:“陈先生,在说正事之前,我想先让您看看织梦真正在做的事。”
平板屏幕上跳出《镜界迷城》的演示画面:古长安的朱雀大街在虚拟场景里铺展开,青石板路的纹路清晰可见,街角的皮影戏摊前,AI生成的“戏子”正提着皮影,唱腔是从非遗传承人那里采集的原声;画面切到海外服务器的后台数据,红色的用户增长曲线像条跃动的火舌,下面附着几条英文评论,其中一条用荧光笔标着:“这是我见过最动人的中国故事,像在梦里走了趟大唐。”
林曦的声音很稳,说起技术理念时,眼底亮得像落了星光:“织梦的核心从不是‘操控’,是‘赋能’——我们用AI建模复原濒危的非遗技艺,用动态渲染让传统文化活在虚拟世界里,《镜界迷城》上线三个月,海外下载量破了两百万,很多外国用户是因为这个游戏,才开始查‘苏绣’‘皮影’的资料。”她顿了顿,伸手将平板转向陈先生,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这不仅是商业价值,更是文化输出的可能。我们始终信,技术是把刀,但握刀的人可以选择用来雕刻艺术品,而非伤人。织梦愿意框在法律法规和行业规范里走,甚至想牵头做些行业标准的试点——毕竟,没人比我们更清楚,这行要走得远,得先守得住底线。”
她说完时,茶室里静了下来,只有风穿竹廊的沙沙声,和陈先生指尖偶尔碰响茶杯的轻响。他没看平板,目光落在茶桌的木纹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那杯子是德化白瓷,杯口积了圈浅淡的茶垢,是常年用的痕迹。他偶尔端起杯,抿一口凉透的茶,动作缓慢,喉结滚动一下,没说话,脸上依旧是那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眉峰压得更沉了些,仿佛林曦说的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铺垫。
直到林曦收了平板,重新坐直身体,他才终于抬眼,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像深潭,望不见底,带着审视,还有几分了然,仿佛早把她的心思看得通透。他放下茶杯,杯底磕在茶盘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理念很好。”四个字说得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但技术这东西,像水里的船,开出去了,舵就不一定在掌舵人手里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威压瞬间更甚,连茶室里的茶香都像是凝住了,“你怎么确保,你这把‘利器’,不会有一天反过来伤了自己,甚至掀翻整个行业的船?”
林曦心里清楚,这话落下来,就等于挑明了——他知道她来,绝不是为了说这些“表忠心”的漂亮话。茶桌旁的光斑随着风动,在陈先生的中山装上晃了晃,他眼底的深邃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像是在等她,亮出真正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