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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低垂,压得宋国都城商丘喘不过气。宋国公室宗庙深处,烛火在巨大的蟠龙柱旁摇曳跳跃,将新任国君御说扭曲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钉在冰冷的、绘着玄鸟图腾的壁面上。阶下,血痕尚未干透,顺着汉白玉石缝渗入泥土。新君御说却已身披玄端,蔽膝殷红如新血喷溅。他踞坐于君位之上,手指无意识、带着一种奇异亢奋的轻颤,叩击着冰冷的青铜兽首扶手,每一声都冰冷地敲在殿内众臣紧绷的心弦上。“大行之道,当如雷霆击顶!”他声音拔高,刻意压制却掩不住其中一丝得意,“吾父柔懦,恐使宋国困于蕞尔!北杏之盟?”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带着刀刃般的轻蔑,“姜小白何许人也?窃据侯位之匹夫!竟以会盟之名,欲锢我手脚?何其谬也!”他猛地前倾身体,目光似淬毒的箭矢,一一钉过阶下那些或战栗、或深埋的头颅,“吾受天命!岂是那薄约所能束缚?!传寡人制命:宋国,即刻退出北杏之盟!敢有再言赴约者——斩!”

那“斩”字出口,如寒冰砸落玉阶,激得殿内空气凝固。几名早已列在暗处的带刀甲士猛地撞开沉重的朱漆殿门!铁甲铿锵!腰刀撞击佩玉叮当乱响!那金属摩擦声粗暴地撕碎了殿堂中仅有的一点克制。有臣子踉跄后退,绊倒在沉重的铜鼎足下。阶下再无一丝微响,只有殿外风掠过高耸飞檐,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更衬得殿内死寂如墓。

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宫阙,气象截然不同。正殿宏阔敞朗,铜鹤衔灯吐出柔光,齐桓公姜小白正批阅案头成堆的简牍,那是自宋国急递而来的密报。他眉心微锁,视线扫过一行行记载着弑君暴乱、血溅宫闱的冰冷文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润的玉笔山。突然,手肘撞翻了案角那只盛酒的蟠虺青铜耳杯。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涌出,在光滑如镜的黑漆大案面上恣意蜿蜒,缓缓爬开一片污浊暗红的痕迹,恰似商丘城中恣意流淌的、不甘消逝的君侯之血。

“宋公御说!” 齐桓公的声音不见怒意,却陡然让殿中垂手侍立的公卿大夫们脊椎一凛,如被冰锥刺透,“好胆!”他指尖划过那片蔓延的酒渍,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侍立身侧的瘦削身影上,“仲父!北杏会盟酒樽未冷,尚有余温!他……他当那血誓盟书是小儿涂抹的烂牍不成!”

管仲瘦削的身形纹丝不动,宛如一株扎根石缝的劲松。他微微躬身,面容沉静,连呼吸都未曾错乱一分。“主公,”声音如深井投石,稳定清晰,“宋公御说既敢弑君,则北杏盟约之于他,已等同废帛。堤溃一穴,崩决可待。若不立时扼其锋锐,今日失一宋,明日裂约之国何止十数?九流崩析,诸侯各行其是之时,谁人尚记齐侯盟府?谁人再敬天子诏命?到那时,烽烟四起,便是管仲舍此身亦难弥合。”他略微停顿,目光穿透敞阔的殿门,落在庭院中央那座静静矗立、象征王命的巍然巨鼎之上。炉中火早已熄灭,唯余冰冷的威权矗立天地之间。一丝极寒的锐气终于在他平静如水的眼中一闪而逝。“请主公立下檄书!”他声音陡然收紧,如同绷至极处的弓弦,“快马传檄陈、曹!当日在北杏盟坛之上,歃血为盟者,岂容宋国独叛!此非伐国之战,乃护天子之盟誓,诛弑君之元凶!”

快马如离弦之箭射出临淄,驮着加盖了齐侯虎形青铜大玺的诏令竹简。诏简密封捆扎,以玄漆涂口,凝重如山岳,裹挟着齐宫正殿内压抑的风雷,撕裂了北方初冬凛冽干冷的空气,绝尘南奔。马蹄叩击着冻得板结的官道,沉重而密集的回响,一路敲向陈国国都宛丘,敲向曹国陶丘。诏书上“尊天子之命,诛无道僭君!”字字如铁锤烙印,随着单调而紧迫的蹄声,沉沉砸在冬日的旷野,也深深砸在陈侯、曹伯惴惴不安的心口。风势陡然转急,呜呜尖啸着穿过齐宫高耸的宫阙,将旌旗杆上硕大的“齐”字玄色大旗吹得疯狂翻卷,猎猎作响,旗角撕裂开来,发出如同绷断裂帛般的尖锐声响。

数百里外,陈国宛丘之宫。比起临淄的恢宏整肃,这里的宫室带着南方特有的清润水汽,庭中碧波轻漾,游鱼嬉戏。陈宣公杵臼立于清池之畔,枯瘦的手指捻着一粒鱼食,竹筒中特选的鱼食散发出淡淡的麝香。但当齐国信使的身影穿过重重宫门,沉重的步伐敲击着回音壁般的前庭时,他的手第一次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的食饵竟滑脱,无声无息地坠入水中。池面霎时一片混乱的争抢,红鳞翻涌,水花四溅。陈宣公盯着眼前铺开的、沉甸甸带着临淄霜尘的诏简,竹片上刀刻般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如针刺目。

“举义旗……诛无道……护盟信……”他低声念着,浑浊的目光从简牍抬起,沉重地扫过阶下肃然侍立、须发皆白的上卿大夫:“孤……当如何?”语音干涩,竟带上了些许仓惶。

老上卿深吸一口气,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齐国雄踞东土,兵甲犀利,如日方中。其势已成,锋芒灼灼,实不可逆。我陈国若拒此命,悖盟之名即刻加身!无异于授齐国以杀伐之名……步宋国后尘……只在旦夕。”他抬起枯槁的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陈宣公闪烁不定的面庞,“臣虽老迈昏聩,亦知……奉令赴约,乃生路一线!唯出师一途,主公!”

陈宣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白玉圭璧,那微凉的触感未能带来丝毫平静。碧水中锦鲤尾鳍摆动,激起细碎涟漪,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恐惧与最终凝结于眼底的决绝。许久,他闭眼重重一叹,仿佛抽尽了胸中最后一丝踟蹰:“传命……三军整备!孤……亲引兵车,会齐侯于宋境!”

清池彻底归于死寂,那惊慌的锦鲤藏入水底深处暗影。

与此同时,相似的抉择与更为沉重的压抑感,也死死攫住了国小力微的曹伯射姑。甫至曹国陶丘宫,齐国的虎符铁令已然森然陈列于案。曹国兵车已略显陈旧,铠甲上的青铜护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喑哑光泽,远不及齐军兵甲那摄人心魄的暗沉乌光。在边境寒风萧瑟的集结点上,一车车用粗麻绳死死捆扎的粮秣草料正源源不断运送而来,沉重车轮碾过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号子低沉,士兵肩扛沉重的粟米麻袋,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因寒风吹刮而流下的泪,只将粗犷压抑的呼喝混合着兵戈偶然碰撞的清越金属音砸入冰冷的尘土。曹伯按剑立在高处,目光掠过这些熟悉而疲倦的面孔,按在冰冷佩剑上的指节同样惨白。他望向前方连绵起伏的故国山峦,此行是生是灭?他那件缀着玄纹的深衣下摆被风鼓动,背后“曹”字旌旗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却显出几分孤注一掷的悲壮。

北风更紧,如鞭子抽过齐国通往南方的宽阔官道。临淄城外,一片玄黑的钢铁森林已然矗立。“齐”字玄旗覆盖下,沉重的青铜钺车如庞然巨兽,青铜锋刃在昏曛天光下冷意森森。手持长戟的锐卒层层列阵,矛尖密集指天,闪烁着冬日里最纯粹、最刺骨的寒光。披甲的战马不耐地甩动鬃毛,喷出团团浓厚白气,铁蹄刨打着坚硬冰冷的地面。大地在无数战士沉重的呼吸中微微颤栗。

齐桓公姜小白立于巨大的、由四匹墨黑神骏牵引的戎车之上,玄色犀甲披覆全身,头盔顶端的玄羽迎风而动。管仲肃立在他侧后方半步,神情如同深潭。桓公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身前这片沉默却蕴藏着滔天战意的钢铁洪流。他缓缓抬起右臂,如同凝聚了一座山峰的力量,稳稳指向南方:“弑君逆贼,背信弃义!辱我齐师,藐视王权!今日起兵——”

“尊天子!诛逆贼!扬国威!”管仲浑厚低沉、却如同惊雷滚过天穹的声音瞬间炸响,清晰地送入每一名甲士耳中。

轰!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骤然惊醒!无数裹铁皮甲的下摆剧烈摩擦,成千上万的甲戈整齐划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沉重顿地!

“尊天子!诛逆贼!扬国威——!”

“尊天子!诛逆贼!扬国威——!”

吼声如决堤洪流,山呼海啸,撕裂了冬日死寂的天空。齐桓公猛地挥下手臂!轰隆隆——沉重的青铜钺车在令人心悸的辚辚声中率先碾过刻着“齐”字的国境界石!黑潮涌动,无可阻挡的兵锋洪流踏起漫天尘烟,朝着宋国的心脏商丘,滚滚南压而去。尘土冲天,遮蔽了远方的地平线,唯有数不清的玄色旌旗翻卷着刺破烟尘,上面狰狞的虎形如同活的猛兽,啸叫着扑向血与火的地平线。

车驾辚辚,碾过被深冬冻得坚硬如铁的关中大路,驶近那座傍依洛水而建、规模依旧巍峨却处处透出岁月凋敝的周王城。巨大的城垣沉默在冬日的薄雾中,雉堞断裂处杂乱的蒿草瑟瑟摇动。驾车御手屏息凝神,死死扣紧六匹纯白神骏的缰绳,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只为避免车轮陷入洛邑城外那条历经车马百年碾轧而凹凸难平的泥泞驿道辙沟里。车体每一次剧烈颠簸所带来的沉重钝响,都清晰地透过厚实车板传来,敲击着车内每一根神经。

齐上大夫隰朋在车内正襟危坐。他是管仲麾下最富辩才、最善周旋的使者,此行背负国之重托。他面前两卷乌亮的竹简展开,上面墨迹早已入骨,赫然是《尚书·禹贡》篇章,字迹遒劲如龙蛇盘踞。另有一尊厚重如山的青铜簠,四角高浮着狰狞夔纹,饕餮巨口獠牙毕露,沉静中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磅礴威压,无声地散发出古老王朝的尊严。

“此乃国器!”车外管仲临行时的话再次在隰朋心头响起,“礼,贵乎诚;言,贵乎切中要害。此行成阳,不为求得周室倾国之力。只要他那枚‘王’字金印落在盟书之上,便是增益我齐师锋芒十倍、百倍之力!”他语气加重,字字千钧。

车驾终于在巨大而暗淡的朱漆宫门前停稳。那门仿佛饱经沧桑的疲惫巨人,在宫卫合力推动下,才发出冗长喑哑的吱呀声,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门扉洞开,展现的是一片巨大却萧瑟的王国腹心。连绵的殿宇沉默延伸,庭院空旷无边,粗大的梁柱林立,昔日艳丽的朱漆大片剥落,露出干裂粗糙的原木本色,缝隙里攀爬着暗绿的苔藓。披甲守卫身上的明光甲黯淡失彩,式样古旧如从旧简中拓印而来,与齐国锐士披挂的百炼精钢所焕发的、深渊般的乌沉光泽相比,无异于朽木枯骨。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冷香余烬和木质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凛冽的空气里。

僖王并未在象征王权至高点的正殿接见齐国使臣。引路的老内臣脚步迟滞无声,带着隰朋穿过一道又一道深邃幽暗的回廊,廊壁两侧悬挂的兽面铺首在穿堂风中如同活物般投射下怪异的影子。最终,步履停在偏僻处一座不起眼偏殿的低矮木门外。“王上在‘存古台’。”内臣垂头,声音微不可闻。隰朋整肃冠冕,深深吸一口带着阴凉霉味的空气,躬身抬步跨入。

所谓“存古台”,不过是幽深王庭内一座保存得相对完整的旧书库。室内没有繁复装饰,仅陈设着几件古朴的黑漆案几,壁上几盏油灯艰难吞吐着豆大的光焰,映得四壁摆架上那些形制古拙、遍布铜绿与厚重包浆的青铜礼器幽光流转,无声地低语着早已逝去的辉煌。周僖王身着一件寻常的素色深衣,背对门口,正弯腰用一素绢仔细地、近乎珍重地擦拭着案上一尊只有巴掌大小的三足圆鼎,两鬓花白在昏暗光线中尤为刺眼。直到隰朋依周礼趋步向前,伏身于冰冷地面,双手高捧国书朗声奏报:“齐国上大夫隰朋,谨奉我主齐侯之命,叩拜天子,献方物于阶下!”那清越之声在幽室回响,周王擦拭小鼎的手才猛地一顿。他缓缓直起微驼的背,慢慢转过身来。当目光落在那尊饕餮巨簠上时,那双原本疲惫浑浊的眼睛,仿佛瞬间被吸摄住了所有光芒。

“齐侯……有心了。”周僖王声音苍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踱近几步,目光在那狰狞兽首间凹陷的纹路上逡巡片刻,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案头那冰冷小鼎圆润的腹部,鼎口之内,空空如也。“山川万里,风流云散……这些……这些旧日的东西……”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时间蛀蚀殆尽的萧索,“今天下之人,还能辨其纹、知其礼的……怕也寥寥无几了。”那语调中的悲凉与失落,沉重得如同殿外王宫上空铅灰色的厚重云层。

隰朋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紧贴冰冷地面,感受着砖隙里透上来的寒气。再抬头时,他脸上已凝聚出沉痛悲愤之色:“王上明鉴!臣此来,更是为宋国大逆,泣血陈情!”他声音陡然激昂,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怆,“宋公御说,豺狼之心,竟敢行悖天逆伦之事,弑其君父而窃据公位!如此滔天恶行,天地不容!更可恨者,此獠猖狂如斯!竟公然撕毁北杏之血盟,视王庭诏命如粪土草芥!此乃践踏人伦大防!此为将周天子至尊无上之威严,踩于足下!此为摇撼九鼎国本!社稷之基!若容此等无父无君、目无纲纪的暴虐之徒逍遥法外,肆虐于天下,则周室尊严扫地!天下诸侯,自此谁人还肯心存敬畏,忠于王庭?礼崩乐坏之祸!只在朝夕之间!伏望天子念江山社稷为重,兴天威王师,诛此元恶巨奸,以正天地视听!以彰无上王道!我主齐侯,愿身先士卒,为王前驱!”言毕,额头又一次重重砸在地上,声音哽咽得如同泣血。

殿内再无其他声响。周僖王枯立着,那浑浊的目光从巨簠暗沉的表面缓缓移到窗棂之外。透过半开的雕花窗,庭中一株虬曲的老槐枝干如黑铁扭曲,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穹窿,干枯的叶片早已被寒风吹尽。他似乎沉浸在极深、极沉的往事之中,又像是被眼前这尊来自数百年前的饕餮古器所承载的无形重压压得喘不过气。他枯槁的手掌缓缓贴上冰冷的青铜,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摩挲着那象征早已失落王权的图腾。

“宋……”僖王仿佛呓语,声音轻飘得如同叹息,“宋……乃我先祖微子启之后裔……何以……竟坠落至此?”语气中的疲惫仿佛渗入骨髓,那是被漫长的衰败一点点磨去所有光华的绝望。

“王上!”隰朋陡然提高声调,叩拜的身躯几乎伏贴于地,言辞恳切得如同濒死的哀鸣,“周礼者,天下经纬!天子者,万方圭臬!宋公此举,岂止羞辱我齐国之盟约?他分明是将周室八百年煌煌威仪,扔进了天下诸侯眼前这滩污泥浊水之中!九鼎蒙尘!神主泣血!望天子明察秋毫!垂怜祖宗基业啊!”

周僖王的目光猛地从那棵枯瘦的老槐树上抽回!那浑浊瞳仁的最深处,似乎有一星微弱的、近似冰焰的光芒猛地擦亮!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将整个身形转过来,正面那匍匐在冰冷石地上的隰朋。“九鼎蒙尘……”他干涩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的千钧重负咀嚼入腹。紧贴饕餮巨簠的枯瘦手掌慢慢抬起,虚虚一握成拳,骨节在幽暗光线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殿中那缕几乎要熄灭的沉水香,仅余下淡薄到近乎虚无的青烟,缠绕在那两卷墨色如髓的《禹贡》古简和那尊森然狞笑的铜簠之间,凝滞如一道无形却隔绝了所有生气的藩篱。

案几上那只镐京旧土烧制的陶盆里,最后几缕将死不死的香烟终于彻底散尽,余烬冰冷暗红。周僖王枯坐的身影隐在“存古台”最幽暗的角落,一动不动,恍如风化于岁月中的石刻。唯有那尊饕餮巨簠沉默地踞伏在微弱的光线边缘,巨口獠牙在从破旧窗棂透入的一线惨白里,幽幽地泛着冻住的青光。殿外狂风更紧,卷过枯瘦虬枝,呜咽声在空旷得惊人的殿宇内被无数倍放大、拉长,又重重抛回,撞击着墙壁,拖拽出一种末日将临的死寂。

许久,枯坐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周僖王干枯的手掌缓慢、极其缓慢地在斑驳桌案边缘用力一撑,衣袖摩擦过桌面上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细微裂纹,带起细细木屑纷扬落下,像是这具衰老躯体内崩落的碎片。

“召……单伯。”声音干涩沙哑,如同钝刀刮着石槽。

随侍一侧的老内臣慌忙小步趋近,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不安的轻颤:“王上……单伯……单老大人他……近来身体违和,染恙卧榻已有月余,恐怕……难以……”

“疾?”僖王从腹腔深处硬生生挤出一个字,低沉嘶哑如兽吼,却又像被闷在了一口破瓮里,“寡人尚未言疾!”他的头猛地抬起,那浑浊眼底骤然爆射出两道极锐利、极寒冷的光!直视着阶下战栗的老奴,“周室威严!何时……沦落到‘病入膏肓’地步!”字字如冰锥,掷地有声。

老内臣浑身一颤,几乎腿软,急忙躬身:“老奴……老奴这就去!这就去请单伯入宫!”

约莫半个时辰,殿外深长的甬道中才传来沉重、拖沓、一步三摇的步履声。单伯——这位历仕三朝的元老,在两名年轻寺人几乎是半架半扶的状态下,摇摇晃晃地挪了进来。他身上象征大夫身份的玄端深衣空荡荡地罩着嶙峋老骨,枯槁凹陷的脸颊几乎失了人形,颧骨高耸突兀。若不是这身虽旧却一丝不苟的礼服,几乎让人误以为是个行至末路的田夫老朽。他努力想站直那枯柴般的身躯,行礼时骨头发出咯吱声响,动作僵硬如朽木:“老臣……单……伯……觐见……王上。”

周僖王挥袖打断他那迟滞难堪的礼节:“大司徒年高德劭,功勋卓着。”他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若非此事……关乎宗周体面存亡,寡人实不忍以车马劳顿相扰。”他枯瘦的手指缓慢地将几份墨迹淋漓的简牍向前推了推,“宋公御说,弑父君,窃国柄,公然叛弃天子亲赐之北杏盟约!齐侯姜小白邀寡人共行天诛,肃清叛逆,重整朝纲。此事非比寻常,惟以宗室耆宿前往……方可昭示寡人之郑重!”他目光灼灼,紧盯单伯苍白浑浊的眼睛。

单伯佝偻着,浑浊的眼珠艰难地在简牍上描绘着宋国血腥政变与悖逆盟誓的字句上来回游移了几下。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发出几声如同破风箱拉动的剧烈呛咳。“王……王上……老臣……”他艰难喘息,如同溺水之人,“老臣衰朽残喘……筋力疲软……心神涣散……恐怕……恐怕玷污了王命之重啊……”

“单卿!”僖王陡然暴喝一声,声音如同裂帛碎金,震得殿顶浮尘簌簌而落!他那张笼罩着暮气的脸庞因骤然升腾的激动而涌上病态红潮,枯瘦手臂抬起,带着破风的呼啸直指殿门外模糊可见的飞檐斗拱!“你识周礼之重之时,寡人尚且牙牙学语!”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看看这王城!诸侯朝觐的车驾蹄声……已荒芜几度春秋?!九鼎之腹,积垢盈寸!周礼之威,丧于宵小!寡人若不能以此孤悬之威强撑门面,周天子三字……尚能值几钱?!日后史笔千秋……寡人…还有你单卿……便是覆灭宗周的千古罪人!”他因激动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剧烈摇晃,几乎伏倒在案上喘息良久,才勉强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锁住单伯那副风吹欲倒的骨架,声音已压低,却如冰冷的针,一根根刺透骨髓般冰冷入骨:“这一次……王畿左近……凡能集结之卒伍……悉数归卿节制!”他喘息着,对身旁那噤若寒蝉的老内臣递去一个凌厉眼神。内官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碎步趋入殿后幽暗的库阁深处。

片刻,两名寺人费力地抬着一只巨大的乌漆木匣缓步挪出。那木匣沉重非常,已古旧得辨不清漆光,却仍透出一种凝固时光般的沉重感。僖王示意寺人将匣捧到他身前。他伸出同样枯槁、布满褐色斑点的手,颤抖地摸索着匣面的铜锁扣,猛地用力向下一按!

“啪嗒——”

暗沉的匣盖缓缓开启,匣内深色的丝帛衬垫之上,赫然端卧着一面整匹素绢裁成的巨大旌旗!那旗面旧得发黄发脆,边缘更有星星点点蛀蚀的破口!然而旗帜中心位置,却以浓稠如血的朱砂、色泽暗沉的金线、闪耀冰冷的银丝,精心绣着一个巨大、古拙、线条沉凝雄浑的图案——

那是依循早已湮没在记忆深处的“天子十二章服”中传说的“黻”纹!古老得近乎成为神话的、象征无上王权与征伐意志的图腾!

周僖王颤抖的手指近乎痉挛般拂过黻纹中心那威凛兽口,指尖抖得几乎难以控制,那眼神却如同即将燃尽的枯柴爆裂出最后刺眼的火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持此……王纛……”僖王一字一顿,如同从石磨中艰难碾出砂粒,“会合……齐、陈、曹三军!告示……天下诸侯!伐无道宋贼……罪……在御说一人!”

单伯浑浊枯槁的目光凝落在那面巨大、陈旧、被岁月浸透的黻纹旌旗之上!刹那间,他那张遍布岁月风霜刻痕、沟壑纵横的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冻结!无数种复杂无比的情愫——震骇、茫然、追忆、一种被漫长时光折磨得近乎麻木的钝痛,最终尽数沉淀、凝结成一片浸透骨髓、无处言说的深重悲凉与荒诞!这并非新织的王旗!那暗淡褪色的朱砂,那微微绽开的金银彩线线脚,还有那隐隐挥之不去的樟木库房陈腐气味……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分明是封存于宗庙重地、早已被岁月遗忘多年、不知具体哪代先祖仓促织就或未能使用的旧物!

死寂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整个“存古台”。单伯佝偻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那面古老旗帜的重量直接压在了他脆弱的脊骨上。

良久,一声如同从深不见底古井里艰难汲取上来的、满载着岁月尘埃与生命枯竭的沉重叹息,从他胸腔深处缓缓吐出,带着撕裂布帛般的破碎感。

他猛地一把推开身边如影随形般搀扶他的寺人!枯瘦弯曲的脊背竟挣扎着、一寸寸挺直了些许,对着那面被命运之轮重新推至台前的破旧王纛,对着御座之上同样苍老疲惫的周天子,缓缓地、近乎自虐般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隆重的大礼。他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仿佛砂石摩擦喉咙深处:

“老臣……单伯……谨奉……王命!”

当日,那辆承载着沉重如山的使命、仿佛装载了数吨巨石的王命驷马轺车,在无数双或茫然或疲惫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摇摇晃晃地碾过洛邑那已有多处剥蚀的王城南门,一头扎入初冬辽远而萧索的北方旷野。

苍穹低垂,灰暗如铁。一支渺小、奇特到有些悲怆的队伍在寒风中艰难前行。七八辆形制古拙笨重、轮子都略显不规则的兵车吱嘎作响,拉车的驽马精瘦无神,皮毛在寒风中倒竖着。更为醒目的是那几百名护卫的王室甲士——身上皮甲陈旧皲裂、布满裂痕,青铜胸铠斑驳锈蚀在冬日阴晦的光线下,手中长戈矛尖钝涩,透不出半点慑人锋芒。

唯有那辆由四匹精壮战马拉动、御者竭力控缰的豪华青铜轺车格外醒目。车前高插一面硕大无朋、色泽昏黄的黻纹王纛!那巨大、古老、气势沉凝得几乎凝滞的黻纹在凛冽朔风中僵硬地招展翻腾,旗角的金银彩线被疾风撕扯着,如同将死者的手臂在空中无助痉挛。当他们蹒跚进入联军驻扎之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联军营盘连绵,将天地相接的平野割据成铁血阵图。齐军营垒厚重如连绵山峦,兵车阵势森严如铁铸丛林;陈军旌旗鲜明如赤焰燎原,甲胄如鳞戈戟生辉;曹营则显出数量不足却阵型严谨的窘迫。十数万兵马带来的杀伐之气,足以冲散云霄。

然而!当这支破败、疲惫、步履蹒跚的渺小队伍缓缓推进,当那面硕大、陈旧、却带着无法言喻的古老威压的黻纹图腾映入数万甲兵眼帘时,整个联军营盘霎时如滚油入水!

呜——呜——呜——!

短促而昂扬的号角骤然响彻四面八方!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如浪潮翻涌:

“王师至!”

“王师至——!”

吼声带着敬畏与狂热,从最外围的辕门警戒一路传递,瞬间直达营盘最深处的中军大帐。

厚重的中军辕门猛地洞开!齐桓公身着最隆重的玄端礼服,大步流星率先而出!管仲如影随形在其右后侧。陈宣公杵臼、曹伯射姑依爵位紧随其后。三双代表着山东半岛最强大军事力量的眼睛,此刻尽数凝注于那辆缓慢接近的车驾,凝注于那面沉默飞舞的古老图腾!

齐桓公大步流星踏上几步,朝着单伯的王轺车深深一躬,腰背弯折如劲弓,声音如同精铁交击般铿锵震耳:“齐国姜小白,恭迎天子使节!”陈侯、曹伯亦随之躬身行礼,虽未出声,脸上那份惊愕后的凝重与震撼却难以掩饰,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面仿佛具有生命般挥舞的黻纹巨旗上。

轺车终于停稳。单伯在车中挣扎着,枯骨般的手紧紧抓向车轼,试图撑起自己那具早已被岁月榨干的老迈身躯。他摇晃得厉害,剧烈的动作几乎带翻座椅。车旁寺人慌忙伸手欲搀,却被单伯一个极其冰冷的眼神硬生生阻住!他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青铜车轼指痕,佝偻着如同枯树的脊背,拼尽全力,想要在那象征着周室最后荣耀的旗徽下挺得更直一点。浑浊的喉咙里拉出破败喘息,他终于艰难地张开口,嘶哑至极的破风之声冲喉而出,努力将每一个字送往前方面色肃然的诸侯耳中:

“王……王制明昭:宋公御说……弑父君……窃国器……背……背弃天子北杏盟信……实……实乃……滔天……大罪!”他剧喘起来,另一只枯干鸡爪般的手死死攀住车栏,整个衰败的躯体都在剧烈摇晃,“特命……齐侯小白、陈侯杵臼、曹伯射姑……率尔……师旅……奉……”他像要榨干肺部最后一丝空气,“奉……王命……讨……伐……此……元凶!” 他几乎是用残存的肺腑之力,将这最后几个字的判决掷向寒风。

这句嘶哑、破败、断续、在凛冽朔风中似乎一吹就散的宣谕之声,却如同携带着八百年宗周沉甸甸礼法血泪的千钧重锤,狠狠砸落在齐桓公、管仲、陈曹二君以及所有听闻者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暗涌!

齐桓公深深躬身,腰背折得更低,近乎地面:“臣姜小白……谨遵王命!必效死力以诛叛逆!”他身后的管仲则早已垂首,无人看见的深邃眼眸里,一抹只属于棋至绝杀者的、洞穿全局的寒芒如流星般划过。

寒气如刀,死死啃噬着商丘城头每一方垒石、每一个甲兵的指节。灰白的日头如同染了病,惨淡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方,挣扎着却挤不出多少暖意。风卷起枯枝败叶,裹挟着刺骨的沙砾尘土,凶暴地抽打在商丘那高耸、但已有数道蛛网般裂痕的夯土城墙之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城堞之后,宋国甲士的身影如蚁群般密密麻麻地蠕动,紧贴冰冷的雉堞垛口,手中紧握的戈矛长戟在惨淡天光下汇成一片令人胆寒的、密集交错的金属锋芒。护城河早已被深冬的酷寒彻底冻透,如同一条僵硬扭曲的巨大白蟒,环抱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此刻,距城仅三里之遥的地平线上,烟尘遮天蔽日!齐、陈、曹三国联军的军阵森然铺展,如同三股来自不同方向的铁流,冰冷、沉重地汇合压境。齐军的营盘最为庞大厚重,连绵数里旌旗如墨云翻滚;陈军如一团炽烈火焰在银装大地上铺开;曹军则紧密如一方青黛印玺。而在三方旗帜组成的海洋之上,如定海神针般高高矗立、直刺穹窿的,正是那面由驷马重车撑起的巨大黻纹王纛!那古老的、暗沉的底色,那威凛狞厉的朱砂金线纹饰,在三国联军千旗万幡组成的汪洋中巍然独立!每一次巨大旗面的猛烈翻卷,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商丘摇摇欲坠的城垣,也砸在每一个仰头凝视它的宋国甲士的心头!

城头守军被这面突然出现在兵戈丛林中心、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可怖王旗惊得窒息!宋国上卿、权柄在握的司马子鱼,正将布满粗硬老茧的手指狠狠扣在冰冷箭跺剥落的土石缝里,手背青筋如老藤虬结暴起!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纛旗下那辆华贵轺车上枯槁如同朽木的单伯身影,然后又死死转向王纛四周那一望无际、拱卫森严的齐陈曹联军铁阵!那密布如林的戈矛,在朔风中凝聚成一片令人绝望的金属寒流!“姜小白……”子鱼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如同啃噬着苦胆,“竟能搬动……这等旧旗……”

“司……司马大人!”一名面色惨白如纸的年轻偏将声音抖得不成调,“是……是黻旗!周天子……真……真的发王师了……合攻我们?”

子鱼猛回头,眼中杀机似要喷薄而出,染红脸颊!“放屁!闭上你的狗嘴!不过是一块旧抹布!是齐国扯来装门面的旗……”

“嗤——!”

他话音未落!一声极锐利、撕裂空气的尖啸自城下联军阵列中骤然激射而至!一杆三尺余长、簇头乌黑沉的狼牙重箭!带着穿金裂石般的恐怖锐响,在空中划出一道刁钻诡异的弧线!

“笃!”

沉重撞击声就在子鱼身旁两步外炸开!箭簇深深贯入城楼望台朱漆巨柱!粗大箭杆剧烈颤鸣!尾羽尤自嗡动!而那箭杆之上,清晰无比地捆绑着一卷素白帛书!

一名小校惊惶失措地爬过去,双手哆嗦着抠出那支力道恐怖的重箭,小心解下箭杆上的帛书,颤抖得如同筛糠般递给子鱼。

子鱼劈手夺过!粗暴地一把扯开绳结,将那方素帛猛地抖开——正中位置,赫然压着周天子那方赫赫朱红大印!字字铁画银钩,蕴着无边肃杀:

“……宋公御说,弑杀君父,窃占神器,背弃天子北杏盟誓,弃盟约如蔽屣,其罪罄竹难书,天地不容!今命齐、陈、曹、王畿之兵,奉天行诛!速开城门自缚请罪!如再执迷顽抗,则王师怒焰之下,满城焦土,无论贵贱长幼,皆同化为齑粉——天子制曰:灭尔宗祀!”

最后四个墨赤如血的大字,像四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子鱼的眼球上!“灭其宗祀”!!!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冰蛇,瞬间从子鱼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椎疯狂蔓延!刹那间冻结了他所有的狂怒、最后一点拼死一搏的血性!他死死捏着那方承载着灭顶之灾的素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整条手臂都在不由自主地剧烈痉挛!这不单是刀兵加身的威胁!更是代表天下正统的礼法道义,对着叛逆之徒砸下的终极裁决!抵抗?那是在将整个宋国公室的列祖列宗钉上永世不得超生的耻辱柱!将宋国五百年基业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开城门!速速打开城门!寡人……寡人亲去!亲去迎候王师!”一个惊惶变调、嘶哑扭曲到几乎失去人声的尖嚎,如垂死之兽的嚎叫,猛地在城门楼内侧石阶处炸响!

宋公御说疾奔而至!他竟未着片甲!身上的玄端深衣凌乱地裹着,丝绦松散,一只赤舄竟甩落在阶梯上,光着一只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他面色惨白没有一丝人色,发髻歪斜散乱,额角不知撞在哪里鼓起一块淤青,跌跌撞撞冲出,像疯魔般猛扑到子鱼身前,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子鱼的臂膀,指甲隔着冰冷的甲胄几乎掐入肉里!身体筛糠般狂抖!

“子鱼!子鱼!快!放吊桥!开城门!寡人要去请罪!去迎王师!!”他声音嘶哑尖利,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子鱼脸上和城外那面无声飘荡却如山压顶的王纛间疯狂逡巡,语无伦次如同噩梦呓语,“那是王命!是天子之旗!不能抗!再抗……我们宋国……列祖列宗……就要葬送在你我手里了啊!”说着,竟腿脚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城砖上!浑浊的泪水混着冷汗和脸上的污迹滚落下来,在寒风中迅速冻结。

子鱼僵硬地低下头,看着瘫倒在自己脚下、因极度的恐惧与屈辱而彻底崩溃、呜咽抽泣的君主。那面城外飘扬的狰狞黻纹王纛,仿佛带着无形烈火,将他铁石之心下最后仅存的一点抵抗意志焚烧殆尽,只余灰烬!他猛地闭上双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发出一连串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那只死死攥着天子降罪帛书的手,终于彻底松开。

那方承载灭顶之灾的白绢,飘飘荡荡,无声地跌落冰冷污浊的尘埃之中。

子鱼猛地吸了一口砭骨的寒气,如同一个即将溺毙者拼尽最后气力挣脱深水束缚!他骤然转身!无视瘫倒的国君!对着周遭亲兵卫士因惊愕而茫然的双眼,用尽肺腑之力发出惊雷般的咆哮:

“放吊桥——!开城门——!撤!撤防!迎!迎天子王师——!宋公请降——!”

这撕心裂肺的呐喊,如同垂死的野兽在荒野发出的最后悲鸣,在空旷的城头盘旋回荡,久久不散。那面巨大无朋、象征着无上周礼与至高王权存在的黻纹王纛,在城外联军阵中稳稳矗立,于灰白的天穹下纹丝不动,如同一只穿越八百年时光的苍天之眼,冷漠地、毫无温度地俯视着商丘城墙上最后一线抵抗意志的彻底崩解。

“嘎吱吱——”“轰隆!”

厚重生锈的巨大铁链摩擦着饱经风霜的城门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呻吟!巨大的商丘北门,在联军冰冷的注视下,极其缓慢、沉重地敞开了!如同宋国这具庞大躯壳对周礼王权撕开了最后一道脆弱的防御。城门洞深处,是黑压压一片屈膝匍匐在地的宋国甲兵!是无数瑟瑟发抖、深埋着头颅的卿大夫、家臣、官吏!更深处,是拥堵在一起,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麻木望向门外铁甲寒光的平民苍白面孔。

宋公御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城门洞内爬了出来!他发髻散乱如草窝,深衣污秽不堪沾满泥土,裸露的那只脚底被硬石冰刺划得鲜血淋漓。他猛地向前扑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降阶之前!额头对着冻土死命地撞击下去!

“咚!” “咚!” “咚!”

沉闷可怕的皮肉骨骼撞击声混合着他那绝望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在朔风中断续响起:

“罪……罪臣御说……悖逆不孝!违……违天害理……恳请……天子……降罚!恳请……齐侯大……大人大量……允我宋国……重……重归于王化啊!”

在他身后,司马子鱼、国卿、司徒、司空等宋国重臣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僵硬地一个接一个匍匐跪倒于冰冷刺骨的泥泞之中,无不面如死灰,屈辱感让身躯不住颤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却又死死埋着头,再不敢仰视那面如同末日审判天盖般高悬俯视的黻纹巨纛。

北风嘶吼得更狂了,将旷野衰黄的野草刮得如同无数柄挺立的钢刀。黄河岸边的鄄地,那座用冻土临时垒筑的巨大方坛矗立在荒原中心,如同巨人裸露的胸骨。坛上以粗木为架,覆上厚实的松柏枝叶,权作象征威严的华盖。土坛四野,军帐连绵铺展至目力所及的尽头,宛如铁血的云海!玄、赤、朱、黑、素,五色旌旗在狂风中怒放咆哮,如五条奔腾的巨蟒缠绕着这片被严冬冻结的土地!五国之军各依旗色划分区域扎营布阵,壁垒森严,彼此间无形的杀气相互倾轧。唯有高台顶端,那面迎风招展的黻纹王纛如同巨锚,钉住了这片躁动漩涡的核心!

五国之君按爵位高低及与周王室亲疏远近,立于高坛之下不同方位。齐桓公姜小白身着最隆重的玄端玄冕,立于王纛左侧最前端,面容在朔风刀削下如石刻般冷峻沉凝,唯有眼底跳动着锐利的光芒。管仲、隰朋侍立其后丈许处,神色肃穆。坛下相对王纛的另一侧,周室特使单伯被两名寺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站定,他依旧穿着那身大夫朝服,空荡荡裹在枯骨上,须眉皆被寒霜染白,浑浊的双目深处只余下一簇不灭的微光。

空气沉滞,如暴雪前的天空。

齐桓公率先出列,大步踏上夯土坛阶,身躯微躬面向王纛方向:“盟会伊始!赖天子洪福!蒙诸公不避风霜之苦,会集于此鄄地!”他声音洪亮如金钟撞响,瞬间压过呼啸狂风,目光如炬环扫坛下五国之君,“今日共聚,实为上承天命,下顺万民,匡扶周礼之举!”他微微顿挫,字字千钧,“然会盟事大,唯告天地,告祖宗神明方可彰显!今日天子使臣单伯大夫执圭在侧,代天子宣威,禀神明之意!我齐国献三牲太牢——敬天祈佑!”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青铜号角鸣叫三响!九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齐军力士奋力抬上早已捆缚结实、周身涂抹彩漆的硕壮牛犊。巨大的青铜钺斧在惨淡日光下陡然扬起一道刺目寒流!单伯在寺人轻轻扶持下,艰难地往前挪了一小步。他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扫过祭坛中央眼神惊恐、徒劳挣扎的牺牲,伸出枯树枝般的右手,颤巍巍地探入身旁寺人跪捧的青铜盘内。盘中盛着粘稠的黍米清酒混合祭物。他干枯的手指蘸取粘稠祭物,极其缓慢地扬手凌空挥洒!

“维——王——元祀……兹有……大邦……”单伯以一种极古老、音调扭曲、仿佛来自九幽地府、早已不为世人所谙熟的低哑咒语缓缓唱颂,“顺天休……命……盟誓……永固……伏惟……昊天……其佑!”

那祝辞古奥艰深,字音拗口,如同千万年铜锈摩擦出的叹息!

“噗嗤——!”

力士手中巨钺猛地挥落!血光冲天飚射!滚烫的牲血如同怒放的血色喷泉泼洒在冰冷的祭坛冻土之上!浓烈的血腥气瞬间被寒风卷散,弥漫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口鼻之间!力士上前割下尚在微微抽搐的牛耳,以玉盘盛起,高举奉至单伯身前。

单伯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紧握住一支粗长的朱砂笔,蘸饱浓稠朱漆。他手臂剧烈颤抖着,在那只尚存余温、惨白失血的牛耳内面,无比吃力却极为凝重地画下一个繁复、古老、象征着鲜血盟约永恒的纹路符记!最后一笔落下,他枯瘦的身躯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摇晃,仿佛那一笔朱红消耗了他仅存的生命力。他以滴血的笔尖指向祭坛上血腥刺目的牺牲,字字艰涩如刀刮骨头:

“歃……血!”

祭酒官肃然以青铜大爵盛满半凝结的滚烫牲血,率先递于齐桓公面前。那浓重的铁锈腥气几乎要将人窒息。桓公双手稳稳托起沉甸血爵,踏前两步,径直走到脸色微微发白、眼神闪烁的卫惠公面前。两双同样锐利的眼睛在寒风中短暂交接,无声的电光激烈碰撞。

“卫侯!”齐桓公声音沉浑如浪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逼。

卫惠公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屈辱与不甘,但最终还是伸出一双微颤的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血爵。他屏住呼吸,猛然仰头,灌下一大口腥臊滚烫的粘稠血液!随即狠狠用手背擦去溢出唇边的血渍,将爵重重递回。

酒爵带着卫惠公的血腥气息,传递下去。

郑厉公——这位以阴鸷强横着称的国君,面无任何表情地接过血爵,双唇紧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线,仰喉将其一口干尽,动作干脆利落得像他砍下敌首时般果断。

面色惨然如死人、深衣下双腿还在不住颤抖的宋公御说几乎是闭着眼、带着赴死般绝望灌下这杯腥血!腥气入喉,屈辱感如同毒虫啃噬他的五脏,全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栗。

陈宣公杵臼接过酒爵时,喉结明显滚动了几下,最终咬紧牙关,强忍着腹内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仰头将其饮尽。

曹伯射姑量最浅薄,他几乎是捏着鼻子抿了一口,浓烈的血腥气立刻引爆了他脆弱的胃,立刻剧烈地呛咳起来,脸色涨得如同猪肝。

五国之君饮尽牛血!盟坛之下!五国甲兵鸦雀无声!如同一片凝固的黑色海潮!万千道目光死死锁住那方传递着血契盟誓的酒爵,更凝注于那方高高在上、象征着古老秩序最后余威的黻纹王纛!

祭酒官接回第五只空爵。齐桓公再次踏上坛阶最中心!他霍然转身!如雄狮般面对坛下五方军阵,眼神灼灼似熔岩点燃天地:

“血誓已成!盟契初铸!自此而后……”他陡然停顿,右臂如龙腾空,直指那乌云翻卷的苍穹,“我等当——尊崇天子!亲睦诸侯!保民安境!同讨不臣!五国一心,生死同契!矢志不渝!”

“尊周天子!睦诸侯!安百姓!扞疆土!五国同心!”管仲那如浑厚古钟般的声音,自坛下轰然拔起!第一个响应!

如火山骤然喷发!齐军方阵那密集如林的玄色铁流率先沸腾!战旗怒卷!无数戈矛以撼动大地之势重重顿地!如万雷炸响!

“尊周安民!五国同心——!” “五国同心!生死共契——!” 排山倒海的呐喊混合着兵甲撞击声直冲云霄!

巨大的声浪如同无形的铁拳,狠狠撞在陈军阵列!那如火焰般的赤色方阵瞬间被点燃!紧接着是卫军深沉的黑色壁垒!再是郑军苍茫的素色锋矢!最后是被这狂暴力量席卷、已无从选择的曹军朱旗!五道颜色的钢铁浪潮狂啸着、彼此应和、相互叠加,最终汇合成一股足以掀翻天地的恐怖风暴!吼声如实质的冲击波在鄄地上空来回冲撞!大地隆隆作响!

万千兵卒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与狂热血誓中跪地叩首!唯有高台之上那面威严的黻纹纛旗之下,被寺人死命搀扶住的单伯那枯槁身躯猛地一晃,口鼻之中竟无声地溢出一缕细细的血线!

残冬的尾巴依然带着刺骨的杀机,死死拖拽着鄄地荒原。只是风刀在呼啸中隐约带上一丝极微弱、极不明显的湿润暖意,预示着不可阻挡的复苏。去冬那座象征着初次媾和的土台旧址旁,一座更加恢弘雄伟的九级阶梯高台拔地而起!新土的湿润气息尚未被风霜全部封冻。每一级阶石都象征着周室名义治下的九州疆土。台顶异常开阔,中央位置赫然矗立着九尊硕大无朋的青铜兽首巨鼎!鼎身狰狞饕餮、盘虺缠绕,兽口大张如同吞噬一切!

环绕高台一周,“齐”之玄黑沉雄、“陈”之赤焰如炽、“卫”之黑青凛冽、“郑”之纯素如霜、“宋”之玄端青缘……五方诸侯的大旗以严密阵势迎风舞动!

台下旷野!五方强军如龙盘虎踞!刀矛林立如狂野森林!战车云集如海!披着彩纹皮铠的雄健驷马昂首长嘶!无数披甲战士列阵肃立,步卒方阵密如鱼鳞,锐卒方阵戈戟如林,弓弩手劲弩引而待发,冷铁寒光似星河倾倒!浓重的杀气几乎将初春最后一点寒气彻底凝固。

齐桓公姜小白孤身一人,一级一级,踏过九级象征天下的夯土巨阶!最终立于九鼎环绕的坛台之巅!周室特使单伯在老寺人竭力搀扶下,被安置在中央最大铜鼎右侧偏前的位置。管仲、隰朋、王子城父等齐国重臣如影随形侍立于齐桓公身后。依次上坛的郑厉公、卫惠公、陈宣公杵臼、宋公御说,在管仲精心安排下依爵位次序列于坛台两侧。郑厉公脸色依旧阴沉似铁;卫惠公脸上则堆砌着过分夸张的恭顺;陈宣公老朽之躯在风中更显单薄,深衣下身形控制不住地微颤;至于宋公御说,自踏上盟坛起,头颅便深深地、几乎埋进了胸前,深衣下的肩胛骨僵硬地凸起,双手在宽大袖笼中死命地互相绞扭着,用力之猛几乎要绞碎指骨,极力逃避着其余三位诸侯投来的锐利目光。

象征“背盟者天厌之”的祭坛黑牛首级高悬在盟台最前方的巨型木杆上,空洞的眼窝俯视大地。那方代表至高礼法、象征着王室授权的玉圭与玉璧,刚刚被寺人极其慎重地放入衬着金丝楠木底的紫檀木匣之中,“啪嗒”一声轻响,暗合扣拢。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寒风掠过旗帜的猎猎之声!万众屏息!高台上下!五国锐士!所有目光如同无形的利箭,瞬间汇聚于台顶中央那个伟岸身影!

单伯那枯柴般的身躯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被寒风吹得几乎站立不稳。老寺人用尽全身力气才撑住他那轻飘飘的身骨。他艰难地、一点点侧转身体,那张布满深壑老褶的脸终于朝向齐桓公!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引出一连串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带动肩颈不受控制地抽搐。许久,咳嗽稍歇,他那双浑浊如同蒙尘珍珠的眼珠,费力地穿透台下万军如林耸动的矛尖,投向远方模糊一片、天地相接的灰色地平线,似乎在搜寻着某个永远失落的东西。

终于,他用尽胸腑中仅存的一切力量,以一种古老得如同断裂青铜发出的悲鸣、嘶哑得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骷髅所能发出的全部气音,极其缓慢、一字一顿地挤出沉重的、足以掀动历史巨澜的四个字:

“桓……公……受……命!”

四字如陨星坠海!短暂到极致的死寂后!

哗啦啦——!轰!

齐军方阵如沉睡的黑色怒蛟骤然苏醒腾跃!无数青铜重戈裹挟着劈山裂地之力!整齐划一地、三次狠辣顿地!

“受命!” “受命!” “受命!”

百万喉咙的齐声呐喊!如同三道九天落雷在旷野狂炸!震得脚下冻土冰裂!震得中央那只最大的巨鼎鼎耳发出剧烈的嗡嗡颤鸣!金属的回响混合着热血狂吼,瞬间撕裂天宇!

随即!“受命!”陈军方阵紧随而起!“受命!”卫军声浪如潮拍岸!“受命!”郑军、曹军、乃至被迫应和的宋军方阵,如同最终融汇的洪流!排山倒海的巨大声浪在广袤原野上疯狂激荡冲撞!

力士的沉重脚步声在狂吼声中稳稳踏上高坛!四名虎背熊腰的力士合力抬着一张宽阔厚重的漆案,缓缓放置于盟台正中心,齐桓公身前!案上覆着的一方素色锦帛被猛然掀开!

一方硕大无朋、洁白无瑕、在初升春日下焕发着柔和莹光的整玉雕成的主杯赫然呈现!玉杯以天下至宝和田羊脂白玉掏挖而成,通体温润胜雪,毫无瑕疵,杯壁厚重如玺!外壁精雕细琢着无数蟠虺虬龙穿云破雾的纹路!古朴、雄浑、大气磅礴!

管仲踏前一步,肃然伸出双手。旁边力士躬身呈上。管仲稳稳接过这枚象征着号令天下权柄的玉斗!巨斗入手沉重温润,在微薄晨光下流转着如脂如膏的纯白光晕。管仲将其高高擎起,奉于齐桓公面前,声音清澈洪亮,宛如金玉震响,每一个字都穿透欢呼声浪传入每一个仰望者耳中:

“此乃天命所归之‘霸主主杯’!五国血盟结心!天地山河见证!请主公持之!承继先祖圣德!执掌诸侯信誓!”

齐桓公深吸一口带着硝烟与金属气息的、属于霸主时代的空气!缓缓伸出双掌,如同拥抱整个天地,紧握住那巨斗冰冷而温润的杯壁!蟠虺虬龙纹路在掌心传递着一种近乎搏动脉搏的雄浑力量!

他双足开立,如磐石扎根大地!将光芒流转的玉斗高高捧起!朝向台前脚下那一片山呼海啸、如狂如沸的五国甲兵!

恰在此时!初春的金色朝阳猛然挣脱了铅云束缚!万道金光如同天帝投下的神矛!精准无比地穿破云层,照耀在那尊白玉蟠虺主杯之上!

轰!

万道瑞彩千条!玉斗瞬间光华暴涨!恍若一轮袖珍日轮自盟坛之巅跃升!杯壁上古拙蟠虺如同得天地灵韵滋养,骤然活转!云气翻腾!龙吟隐隐!仿佛下一秒便要破杯而出!直飞九霄!

“受命——!”管仲第一个振臂长啸!声如金钟荡涤寰宇!

“受命!” “受命!” “受命——!”更加汹涌百倍的狂喊巨浪淹没了天地!万千兵戈如钢铁丛林轰然竖起!指向那新生的霸主!

天地之间,万物失色,只有那枚沐浴在神赐辉光中的玉杯!只有那傲立台顶、承接天命的身影!

而就在坛台一隅,那方存放着周室礼器圭璧的紫檀匣暗处,沉寂的圭璧似乎依旧流转着一丝微弱冰冷的幽光。那面曾高擎王权尊严的苍老黻纛,此刻就在齐桓公身后不远处那根巨大的旗杆顶端,承受着“受命”狂潮席卷而来、如同亿万钧重压的气浪冲击!巨大旗面在骤然加强的、裹挟着五国锐气的狂风中僵硬地剧烈抖动了数下,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的脊柱般,颓然垂落,蜷缩,将那古老威严的图案,深深地收束于自身。

单伯枯槁的身体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猛地一颤!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最后一次无意识地掠过远处天际线模糊的王城方向,颓然阖上,彻底陷入一片沉寂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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