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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贞定王的死讯,像一蓬被秋风卷起的枯草灰烬,轻飘飘落在洛邑王宫那些早已被岁月蚀空了木芯的梁柱之间时,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波澜。这位熬了太久的王,耗尽了周室最后一点虚浮的光亮,连他咽下的那口气,都带着朽木深处散出的腐味。

守灵的王子们跪在巨大的梓宫前,空气凝固如铅。停灵极宫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数百年香火浸润的檀木底座,沉重地托着那具刷了过厚朱漆、掩盖不了材质粗劣的棺椁。几盏长明灯在阴冷的穿堂风里鬼火般摇曳,光影在王子们青白的脸上扭曲跳动。

居首的长子姬去疾,身形在宽大的粗麻素袍里显得空荡,像一根失了土地的麦秆。他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冰凉的青砖缝里挣扎生出的一线霉绿上。二弟姬叔跪在他左后一步,那姿势像一张绷紧的弯弓,蓄着不知指向何处的力。姬叔的头微垂,眼睫的阴影落在下眼睑,遮住了所有心思,只有嘴角似乎绷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仿佛在咀嚼什么隐秘而苦涩的东西。三弟姬嵬在他身侧,面色沉寂如古井深潭,眼神放得很空,落在遥远的某处虚无,似乎眼前父王的棺椁、身边的兄长们都与他无关。幼弟姬揭紧挨着姬嵬,瘦小的肩膀在素麻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神茫然无助地扫过哥哥们冰冷的后背。

除了他们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便只有极宫高广殿宇深处那些幽暗角落传来的、滴水穿石的滴答声,清晰得如同秒针走动,一声声,敲在人心尖儿上。

宫室外,中原的秋风已带了刀锋的凛冽,卷过洛邑凋敝的城郭,刮过王宫剥蚀的墙壁,呜咽之声时断时续,如同无数幽魂在齐声叹息。风从殿门高槛的缝隙挤入,带进一股尘土和枯草混杂的气息,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姬叔绷紧的下颌线上跳跃了一下。

一个内侍无声地滑跪到姬去疾身后,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棺椁狰狞的彩绘饕餮纹上:“殿下…司徒、宗伯…已在听政殿…等您前去参详…嗣位…大典事宜。”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了棺中之魂,又像怕被角落里蛰伏的怪兽听见。

姬去疾肩头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迟缓地抬起头,眼底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自弃。他费力地眨了下干涩的眼睛,视线掠过父王巨大而沉默的棺木,最后落在那名跪伏的内侍乌黑的头顶。

“知道了。”喉咙里挤出三个干涩的字,像砂砾摩擦。

他撑着冰凉的地面,摇晃着试图站起来。长久跪姿让双腿如同浸在寒冰里,麻木且沉重。旁边的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就在姬去疾将起未起,身体重心前倾的那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借着烛火骤然明灭的刹那黑暗,猛地从姬叔跪坐的位置弹射而起!冰冷的寒光在他手中暴绽!

“大哥小心!”姬嵬的惊呼来得太迟,被淹没在姬去疾喉骨碎裂的、沉闷又极其清晰的“咔擦”声里。

那声音如此刺耳,甚至盖过了灵堂深处遥远的滴水声。

姬去疾像一捆被骤然抽去支撑的麦草,软倒下去,身体砸在地砖上发出闷响。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沉重的哀伤,随即被更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覆盖,迅速失去光彩。浓稠的鲜血,带着生命的温热,迅速地从他颈部一个极深的裂口处涌出来,刺目地在粗麻白袍上铺展、晕染,如同一朵在死亡土壤上骤然绽放的巨大红花,迅速而狰狞地扩大。

温热的血点溅在姬嵬下意识抬起的胳膊上,那麻布迅速被洇染出几朵细小的、暗红的花。他身体瞬间僵直如磐石,眼神深处的虚无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冻结万载寒冰般的光。姬揭则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如同被扼断颈项的幼兽般的尖叫,整个人蜷缩起来,筛糠般抖着缩到姬嵬身后,双手死死抓住兄长的衣袍,指节用力到发白,牙齿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殿内死寂。

连穿堂风似乎都凝固了。

烛火仍在姬叔的脸上跳跃。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形式古拙、刃上血槽深深、此刻正滴落着新鲜血珠的青铜短剑。那剑并非军中制式,更像是深宫大内秘藏的卫护之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是一种狂热褪去后的空洞茫然,甚至有一丝自我厌弃的抽搐在嘴角闪过。他甩了甩短剑上的血珠,那串血珠被甩落到冰冷的地砖上,迅速渗入缝隙,与深黯的污渍融为一体。

“逆贼!”

“杀兄篡位!逆贼姬叔!”

短暂的死寂被随后冲入的宫廷武士和被惊动的宗室元老的怒斥嘶吼撕裂。老司徒须发戟张,指着姬叔,气得整个人都在摇晃。几名身披重甲的武士从殿门两侧扑向姬叔。

姬叔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那点茫然失措瞬间被暴戾和凶狠取代,那凶光中甚至掺杂着一丝绝望的疯狂。“噌!”他挺起犹带血光的短剑,野兽护食般地指向扑来的甲士和那些白发苍苍的宗老:“谁敢动我?!谁敢!!”他环视一圈,声音嘶哑如夜枭,带着血腥味的咆哮撞在四壁上,“无道昏君!他姬去疾懦弱如腐鼠,凭什么君临天下?!父王尸骨未寒,他何曾问及身后?只知龟缩哀叹!这般废物,如何守得住姬周宗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他剑尖一指那具流着血的尸体,又猛地指向姬嵬和吓得魂飞魄散的姬揭:“周室到了今日地步,就是因为这等废物太多!父是,兄亦是!今日我杀一人——是为大周社稷!是为救这个破烂不堪的周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抠出,带着血腥气,更带着彻底撕破一切的、破罐破摔的狠戾。

甲士的脚步因这歇斯底里的咆哮和那柄凶悍的短剑顿住了。老宗伯踉跄一步,捂住胸口,老泪纵横地看向那具仍在汩汩冒血的尸体。司徒暴怒:“血口喷人!纵有万般不是,弑君之罪,天地不容!拿下!将他拿下!锁于囹圄!待公议罪!”

“谁敢拿我!”姬叔厉喝,短剑在身前划出一道森冷的弧光,剑锋与空气摩擦发出细微的尖啸,“此乃父王生前密赐!诛杀无能乱纲者!”他目光扫过那几位面色灰败的宗室老者,最终落到司徒脸上,嘴角咧开一个疯狂扭曲的弧度,“你们!你们这些老朽!也配来议我的罪?!”

司徒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僵持在血腥弥漫的灵堂中凝固。唯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姬揭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以及姬去疾身下血液在地砖缝隙间细微流动的黏腻声,构成一幅狰狞的画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块冰的姬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了一步。这一步极轻,却如同巨石投入死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紧绷的视线。他并未看姬叔,也未看地上的兄长,而是将目光投向那具高踞在阴翳中的巨大梓宫,仿佛在向棺中之灵寻求某种证言。

他的声音很低,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嘈杂和血腥气,平稳得像滑过冰面的刀锋:

“父王神位在上……”他开了口,每个字都沉缓异常,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平复某种翻涌的心绪,“长兄……骤薨于灵前,天命何其骤变,令人肝胆俱裂……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之重,更胜私情……”他停顿了一下,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肩膀随之起伏,仿佛扛起了万钧重担。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掠过姬叔手中染血的剑,投向殿中那几位宗族长老。那眼神沉静得可怕,没有畏惧,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他微微垂首,向司徒和宗伯的方向:

“值此危倾之际……三叔公、五伯父……诸位宗老……”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二王兄……”他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在姬叔脸上掠过,但又好像没有焦点,“姬叔。他……手执父王遗命,虽行事刚猛……惊骇世人……然其心,或与儿臣一般无二,唯恐大厦将倾……一片赤心……昭然……”他的措辞晦涩、艰难,每一句都在试探,在游走于悬崖边缘。

话锋一转,他声音里陡然带上一股切肤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决心:“父王英灵不远,大行尚未归天!今灵前喋血,已为大不敬!若再于此地兵戈相见,惊扰父王安息……将置我姬周于何地?置我等于何地?!身为姬姓子孙,敢不引为平生切齿之大憾?!”

这番话,先是含混地肯定了姬叔行为的某种难以言说的“必要”和父命的“依据”,紧接着以孝道和父王安灵为由头,如泰山压顶般,强硬截断了所有当场处置姬叔的可能,死死封住了宗老们后续追究的道路。

司徒张了张嘴,老脸上的悲愤几乎要裂开,那指责姬嵬混淆黑白的话在舌尖滚动,最终却在姬嵬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眸注视下,在对眼前这不可收拾局面的深深无力感中,化为一声绝望又苍凉的叹息。他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宗伯等老臣也都沉默下去,如同被霜打蔫的枯草,面如死灰。

姬嵬微微侧身,目光再次落在姬叔身上,声音依旧沉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威压:“二王兄。此间……非君临之所。放下兵刃,即刻收敛长兄遗骸,更衣入殓。大周风雨飘摇,社稷宗庙为重!”

他特意加重了“君临”二字,眼神锐利如钩,紧紧锁住姬叔眼中任何一丝游移。姬叔握着短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刚刚沐浴兄长的热血,那股弑君者的疯狂气势还没有平息,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暴戾地在姬嵬平静的脸上、在宗老们绝望颓丧的脸上、在那些甲士犹豫退缩的脸上扫过。他能感觉到那份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焚毁的杀意还在奔腾,但一股更深沉、更令人悸动的空虚冰冷,正从骨髓深处不可抑制地蔓延上来。

他盯着姬嵬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可怕的宁静和笃定。这笃定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他喘息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尖上的血珠持续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砸开微弱的、黏腻的声响。那声音不断提醒他刚才做了什么,也提醒着所有人。

殿内落针可闻。

终于,姬叔握剑的手猛地一松,又瞬间攥紧。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撕破。最终,他极其生硬地点了一下头,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沉重的“嗯”字。那把还在滴血的短剑,“哐当”一声,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石交击声。那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宣告着秩序的彻底崩坏。

他不再看任何人,像一匹受了重伤、只能退回巢穴舔舐伤口的孤狼,转身大步走向停灵极宫那厚重的、紧闭的大门。沉重的殿门在他面前被两名垂头不敢直视的守门甲士向内拉开一条缝隙,随即迅速合拢。

残存的光线被骤然切断。

殿内彻底沉入昏暝。烛火被猛灌入殿的风吹得几乎熄灭,剧烈摇晃的光影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在姬去疾那张凝固着惊愕与空洞的面容上,狰狞地扭动着。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灯油和朽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胸口。

姬嵬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转向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已经变得暗褐色的血泊。他面无表情,一步步走到血泊边缘,在宗老和内侍惊悸的目光中,慢慢撩起自己沾了血点的麻布下裳一角,用那粗粝的布料,缓缓、反复地擦拭起刚刚溅到脚背上的一点深色血痕。他的动作极慢,极稳,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极其神圣的事情。

只有离他最近的姬揭,躲在他身影的庇护下,能看到他哥哥微微低垂的眼睑深处,那冰冷眼神的最底层,似乎有火焰一闪而逝。那火不是悲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令人战栗的、被疯狂压抑后沉淀下来、更加坚定的冰寒。那不是人该有的眼神。

姬叔坐在了那铺着陈旧织锦的宽大王位上。

初冬的寒风从雕花窗棂的破损处尖啸着涌入,吹动他面前巨大的紫檀几案上堆砌如山的简牍奏报一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几案对面,两个巨大的铜制炭盆里,上好的松炭烧得通红,散发着滚烫的热力,却丝毫不能驱散他骨子里的寒意,反而将内殿衬托得更加空旷阴冷。他身上崭新的王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用金线盘绕勾勒——本该带来威严与温暖,此刻却沉重如枷,僵硬如铁。袍服特有的染料气息混合着炭火的烟味,形成一股沉闷而压迫的暖香,沉甸甸地压在殿内每一寸空气里。

内殿深处角落阴影里,两个垂手侍立的老内监,头颅深埋着,如同木雕泥塑,只有偶尔急速轻颤一下的手指,泄露着他们并非死物。

一位宗室老者颤巍巍地立于阶下,花白的胡子随着他因激动而发抖的声音在冷风里摆动:“陛下!不可!断断不可啊!”他急得几乎要捶胸顿足,“裂土!封邦!那是……那是先祖裂封诸侯拱卫天子的法度!那是赏赐于……于方伯大功之臣的!岂有……岂有自裂王畿,以封亲弟的道理?!此乃……此乃自毁长城啊陛下!史无前例!荒天下之大谬!后世史笔,必将陛下……”他不敢再说下去,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满是痛苦与绝望。

姬叔像是没有听见。他的目光越过老者颤巍巍的身形,越过低垂的殿帘缝隙,投向殿外被高耸宫墙切割成狭长一方的灰暗天空。那天空上偶尔有几只黑鸦飞过,发出“嘎——嘎——”刺耳的聒噪。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王座扶手上冰冷的青铜螭首凶兽浮雕,坚硬的棱角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神智清醒了一瞬。他不自在地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新制的厚重冕服下襟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目光缓缓收回,扫过阶下几张同样写满不赞同和焦虑却不敢再直言的面孔,最终定格在自己面前几案上。

几案的一端,静静放着一卷尚未系好的空白简册,旁边搁着一只小巧的漆盒。盒盖微开一条细缝,露出里面半截雕刻着龙纽、玉质光洁细腻的印玺——那是代表天子权柄的“命”玺。玺钮上的龙形古老而威仪,但玉质的温润光泽在昏暗殿内显得有些单薄。

姬叔的指尖在那冰冷的印玺玉龙凸起的眼珠上轻轻划过,一股微弱的凉意透指而入。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右手覆盖在那玉玺的匣盖之上。玉石的冰凉顺着指尖渗入骨髓,他手指收拢,指节微微泛白。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爆裂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几个月前停灵极宫那阴冷黏稠的血泊,以及黑暗中那双冰潭般深不见底的、窥视着自己的眼睛。他能感觉到那目光无时无刻不烙在自己后心。

阶下宗老的谏言如同败絮被风吹散。姬叔猛地睁开眼,疲惫的眼底瞬间燃起一簇强硬的幽火。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意:“朕意已决。”

他伸手,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精心炮制、色泽均匀的空白诏简——黄檗染过,边缘平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料气味。这是制诏的宫中专用简牍。他将诏简在冰冷的紫檀几案上轻轻摊开。紫檀的深黑底色衬着诏简的明黄,形成一种庄重又刻意的对比。

“命……”他提笔,饱蘸浓稠如血的朱砂墨汁。

巨大的“命”字如同血染,在诏简起首处磅礴而出,笔画间透出凛凛杀伐之气。朱砂特有的矿粉气味,辛辣而浓烈,瞬间弥散开,压过了殿中原本的染料与炭火气味。

“兹分王畿之土,以西瀍水为界,洛水南岸至山脚之膏腴地,为姬姓……周桓公……之封邑……”他运笔如刀,每一笔朱砂落于简上,都似耗去一分他的精气,手臂微微发着颤,但他握笔极稳,朱砂之字力透简背。在写到“周桓公”三字时,他笔尖在“姬”字后停顿了一刹,舌尖无意识地在口中顶了一下上颚,仿佛要咀嚼掉那个代表宗族的名号。最终,笔锋还是划过“姬”字,只保留了“周桓公”这个带着新土气息的尊号。他悬腕落纸,在简牍右下“天子御笔”的位置,再次重重写下“姬叔”二字,用的是私名,但那字迹狂放狠戾,朱砂几乎要崩裂那层薄薄的简片。

写罢,“咚”的一声,那颗象征天子权柄的光洁玉玺被他重重按下。印痕深刻,清晰的“命”字框纹中,“姬叔”两字如同镌刻在血肉之上,清晰地烙印在朱砂字迹之上。他将诏简“哗啦”一声卷起,用明黄锦带死死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锦带几乎要陷入诏简的黄檗木里。诏简被推到几案边缘,如同一截滚烫的烙铁。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倾注了决绝力道的疲惫。

做完这一切,姬叔像被抽掉了脊骨,身体重重向宽大的王座靠背陷去,王袍下襟被带起又落下,发出沉闷的扑簌声。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浓重的喘息在空旷殿内格外沉重。

“老臣……”阶下的宗老看着那被锦带扎束如同封印之物的诏简,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老臣……告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退了出去,佝偻的身影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年,消失在垂落的帘帷之后。

宫城深苑里那座略显偏僻的承恩殿,罕见地点燃了数十盏精铜枝形灯树。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烧得通亮,将殿内每一个角落都照耀得如同白昼,甚至有些刺眼。松香蜡油的气味浓烈地弥漫着,试图驱散殿宇深处难以言喻的陈腐气。丝竹之声如同精心编织的丝绸,铺满整个空间。六名身着彩纱长裙的舞姬,柳腰轻摆,云袖翻飞,在铺着厚厚氍毹的殿心翩翩起舞。舞步轻盈,衣袂飘飘,裙裾拂过地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衬着丝竹的婉转,这本该是一副欢宴的景象。

然而空气沉重得化不开。

王座正对着殿门。姬叔穿着一身非正式朝会常服的、略显轻便但依然华丽的玄色镶朱滚边深衣,端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在盛满黍酒的玉杯光滑的杯壁上来回摩挲,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身姿曼妙的舞姬身上,而是锐利地扫过殿中参与小宴的寥寥数人。

宗老司徒端坐于左下手首席,面前漆几上的珍馐美馔仿佛未曾动过。他眼观鼻,鼻观心,枯瘦的手指捻着一枚金灿灿的橘子,慢慢地、极其细致地剥开橘皮,如同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剥了许久才露出指甲大一点橘络分明的橘瓣,对殿中的歌舞视若无睹。

姬嵬坐在司徒对面的右下手首位。他身着墨绿色常服,姿态很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地倚靠在凭几上,面带浅笑,目光悠然地追随着舞姬旋转的裙摆,似乎十分投入。他时不时端起面前精致的青玉酒杯,啜饮一口,显得很是惬意。他身边的几案上,一尊造型精巧、以玄鸟为注水口的青铜温酒樽正散发着氤氲的热气。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地侍立其后,待姬嵬眼神示意,便轻轻提起那樽,为他面前的青玉酒杯再次斟满温热的黍酒。酒气、食物香气和浓郁的松脂烛油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暖腻而沉闷的氛围。

姬揭年纪最小,坐在姬嵬的下首。他显得局促不安,新裁的袍服套在他尚未完全长开的身体上显得有些宽大。他似乎对面前精致的小食毫无兴趣,眼神不时紧张地在长兄姬叔紧绷的脸和二兄姬嵬轻松的笑意之间来回移动,手指用力绞着袍带,指节泛白。

舞乐进行到最热烈处,乐工们吹奏着埙与排箫,音调陡然拔高,充满欢庆之意。领舞的舞姬旋转着靠近王座方向,长袖带着香风拂过案角。

就在这时,端坐于王座的姬叔,猛地将手中的玉杯往身前的黑漆几案上重重一顿!

“啪!”杯底与案面撞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丝竹骤停,如同被一刀切断。舞姬的旋转僵在半空,飞扬的袖袂颓然落下。满殿的喧嚣瞬间消散于无形。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浓重的檀香木几案、黍酒混同菜肴的气味,还有骤然冷下去的空气,都让殿内气氛绷紧到极致。姬揭吓得几乎从席上弹起,又死死抓住凭几边缘才稳住。

姬叔冷硬的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最终钉在丝竹班子惊恐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在冰面:“退下!”

乐工舞姬如蒙大赦,慌忙敛衽行礼,抱着乐器,屏息敛声、狼狈不堪地低头鱼贯而出。厚重的殿门被守门的内侍再次合拢,隔绝了殿外的寒气,也让殿内的死寂更为纯粹。

司徒终于放下了被他揉捏得近乎透明的橘瓣,抬起昏黄的老眼看向王座。姬嵬脸上的那点慵懒笑意也收了起来,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恭敬,微微欠身:“陛下…?”他声音里带着询问,却没有丝毫惧意。

姬叔的目光在司徒淡漠的老脸和姬嵬平静的面容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姬嵬身边那个为他斟酒的小内侍身上。那小内侍不过十二三岁,面孔稚嫩,此刻早吓得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着,捧着酒樽的手几乎端不稳。

“你……”姬叔伸出手指,虚点着那小内侍,指尖似乎也带着寒意,“端着的酒…是何人传于你手?何人查验?从库房……一路至你手中……共有几人经手?”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箭矢射出,字字都透着杀伐之气。

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怀里的温酒樽“咣当”一声歪倒在席上,滚烫的酒液泼洒出来,冒着丝丝白汽,迅速在昂贵的氍毹上洇开一大片深色刺目的痕迹,浓烈的酒气腾然而起。他浑身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打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陛、陛下…奴才…奴才不知…就、就是库、库房取出后…由当、当值总管……让、让奴才端来的…就…就奴才一个端来……”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角迅速在硬木地板上磕出了血痕,“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姬叔盯着那小内侍额角渗出的鲜红血珠,目光幽深,看不出情绪。他缓缓将刚刚顿过的玉杯端起,凑近嘴边,目光却越过杯沿,落在姬嵬脸上。

司徒疲惫至极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陛下…不过是寻常温酒…何至于此……”他浑浊的眼神扫过姬嵬无波无澜的脸,又落回到王座上,“臣,老朽……体衰不胜酒力,也……”他想说告退,看着姬叔那阴沉如水的脸色,最终改了口,“陛下若无他事,老臣……恳请先行告退。”

姬叔握着玉杯的手指因用力指节泛白。他看着杯中晃荡的酒液,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跳跃着刺眼的光芒。司徒的疏离和沉默本身,就是一把更冷更利的剑。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烧起一片灼痛,却无法温暖心头的冰寒。他甚至懒得再去分辨司徒那模糊的措辞里几分是请求,几分是心灰意冷的切割。杯底重重落在案上,他又重复了一遍:“退下!”声音嘶哑如裂帛。

司徒起身,身形略显摇晃,朝王座方向微微一揖,看也没看殿中其他人,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沉默地转身离去。步履蹒跚,背影决绝。

殿门开合,一股寒气卷入。

殿内只剩下了姬家三兄弟。空阔的殿宇因司徒的离去显得更加幽深巨大,烛火跳跃的影子在四壁上无声地拉扯。姬揭感觉到那巨大的空寂和弥漫在席间的寒意几乎要将他吞噬,下意识地向姬嵬的方向又缩了缩。

姬叔将饮尽的空杯推到一边,内侍立刻战战兢兢上前用玉壶再次斟满。他端起新斟满的酒杯,目光如针,看向姬嵬,唇角却向上牵起一个弧度:“二弟,适才那乐舞…为何中途停下?莫非是嫌为兄这杯酒…索然无味?”

姬嵬抬起眼,迎上姬叔的目光。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冷透、不再冒热气的黍酒,神态自若,甚至眼中还带了点温煦的笑意:“王兄说的哪里话?弟不过是思及今日宫中颇多烦冗,恐歌舞之声扰了王兄心绪。既然王兄想听,弟安敢不奉陪?”他笑容加深,声音朗润,“愿为长兄歌一曲,佐酒助兴!”他举杯至齐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吟唱起来:

“凤鸣西岐兮旭日升,

文王德光兮照四方,

百鸟来朝兮王业昌……

怎奈霾锁苍龙兮,

风雨晦冥……掩其芒……”

他声音清越,时而激扬如金铁交击,时而低沉如幽谷回响。唱到“百鸟来朝兮王业昌”时,字字铿锵,仿佛有金光乍现。然而当句尾落在那“风雨晦冥掩其芒”之上时,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无尽的沉重、萧索与不祥的挽歌意味扑面而来。最后一个“芒”字的尾音拖得极长,如同叹息,又像呜咽,在空旷殿宇中幽然回旋,久久不散。

殿中烛火仿佛也被那沉重尾音所慑,猛地齐齐跳跃、摇曳了一下。姬叔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那歌词中的“凤鸣西岐”、“文王德光”,本该是周室最辉煌的起源颂歌,此刻却如同一把把刻薄阴毒的钢刀,狠狠剐蹭着他登位以来所有积压的耻辱、恐惧和日夜煎熬的心虚!那“风雨晦冥掩其芒”,更像一句直插心窝的诅咒!

“住口!”姬叔猛地暴喝出声,声音尖锐得扭曲,甚至盖过了那幽然回荡的尾音。他霍然起身,手臂重重一扫!“哗啦啦——”几案上所有的玉杯金盘、碗碟勺盏被一股脑儿扫落!碎玉、残羹、汤水、冷菜、温热的黍酒……混杂在一起,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和柔软的氍毹上,狼藉一片。滚烫的汤汁溅到还跪在氍毹上因那声暴喝而剧烈一抖的小内侍身上,烫得他一个哆嗦,却连呼痛都不敢。

姬嵬的歌声戛然而止,举着的酒杯也缓缓放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也不是惶恐,而是一种冰雪般的沉寂,平静地看着几乎陷入狂暴的姬叔。

姬揭蜷缩在席上,像一片寒风中的树叶,双手捂住耳朵,身体剧烈颤抖。

姬叔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姬嵬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眼神变幻不定,疯狂、杀意、恐惧、虚弱……在他眼中剧烈地翻腾搅动。他甚至怀疑姬嵬刚饮下的酒里是否有剧毒,而自己此刻胸腹间陡然升腾的那股怪异灼烧,是否就是征兆!

“滚!”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沙哑破裂,指着殿门,“都给我滚出去!滚!”

姬嵬从容起身,一丝不苟地向状若疯狂的姬叔行礼:“王兄息怒。天色确实不早,臣弟告退。”他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安抚。

他走过仍在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的小内侍身边,俯身,温言道:“起来吧,随我出去。”那声音清朗如初,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他拉起小内侍的胳膊时,衣袖拂过一片尚未被酒渍沾染的氍毹,动作流畅自然。

姬揭早已连滚带爬地跑到姬嵬身边,如同找到了庇护之所。三人沉默地向殿门走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承恩殿内那浓重的狼藉血腥气息,以及王座上姬叔痛苦佝偻的身影,死死封在里面。门外寒气透骨,却让人感觉如同逃出生天。

殿内,巨大的寂静重新笼罩。狼藉散发着甜腻酒菜和瓷器碎片冰冷混杂的气味。姬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瘫软在王座里。浓重的倦意如同墨汁般蔓延全身。就在这时,一阵无法压抑的翻涌感猛地顶上了喉咙!他身体剧烈一弓——

“呕!!!”

一股混杂着食物酸腐气味、苦水和暗红色血丝的东西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洒在已然狼藉一片的氍毹上!那血腥、酸臭、污秽的气息瞬间在温酒残羹的气味中弥漫开!

侍立的内侍惊恐地想要上前搀扶。

“都给……我……滚!!”姬叔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却已破裂嘶哑,如同被车轮碾过的风箱。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他华丽的领口。他蜷缩在王座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彻骨的寒意而筛糠般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没人再敢靠近。

深夜,王宫深处传来凄厉的、如同夜枭哀鸣的嘶喊:“……火!朕心里烧啊……有火!……水!拿冰!把冰给朕拿来!快!”声音穿透一道道垂帘帷幔传出,在深宫悠长的廊庑间反复碰撞、回荡,直到声音衰竭,只剩下嘶哑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最终重归死寂。

洛邑王城,矗立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城垣巍峨而沧桑,昔日作为天子居城的磅礴气象,早已被时光侵蚀得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的、徒留巨大骨架的空壳。城墙上巨大的条石缝隙里,顽强钻出枯黄的劲草,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垂死的手指般瑟瑟发抖。箭楼灰败斑驳的垛口上,残留着的霜雪尚未完全消融,在昏暗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白点。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沉重的摩擦声如同垂暮巨兽缓慢张开的口。车轮碾过吊桥铁索发出的轰隆声响由远及近。

一支规模不大的仪仗队伍缓缓驶出洛邑巨大的城门。队伍核心,是一辆形制略简于天子乘舆、却依旧装饰庄重的驷马玄车。车帘低垂,遮挡住里面乘坐之人的面容。车前车后,各有十余骑身着崭新皮甲、腰挎环首刀的轻锐骑士护卫。队列之中,几名王室内侍策马跟随,捧着锦盒、节杖之物。空气里只有马蹄踏地、车轮转动以及甲胄轻微碰撞的冰冷金属摩擦声,肃杀而寂寥。

这支队伍,在衰颓的王城阴影笼罩下,显得如此突兀。如同在一具腐朽尸体旁,被强行分割出来的一线微薄生机。空气里弥漫着冬末春初特有的、清冽又带着荒芜气息的风,吹动仪仗骑士们鲜红的缨络。

队伍无声地前行,碾过一片片在寒风中萧瑟枯萎的田畴沟壑。

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上,立着几人。

姬嵬独自负手立于最前。他身上穿着象征着天子威仪的玄黑冕服。这冕服虽新,但服色深沉得近乎吞噬一切光线,十二章纹虽精致,却衬得他年轻的面庞异常冷峻沉凝。初春寒意浓重的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和垂旒,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

他身后几步远,站着数名身着周室旧式官服的重臣。老司徒赫然在列,他的身形在寒风中更显佝偻,灰白的须发在风中凌乱,昏花的双眼望向那支渐行渐远、如同向灰暗荒原流淌的墨水般的队伍,眼神空漠得如同望着一场必定的劫灰。他身边另一位宗室老者,眼中则满是深重的哀戚和不甘,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诅咒着什么。

姬嵬的目光追随着那支队伍移动,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当队伍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那片枯树林灰蒙蒙的剪影里时,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视线,落回脚下这片即将被他彻底掌控、却也支离破碎的洛邑土地。

他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初春凛冽的风卷走了这点微弱的气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缓缓伸出了右手。

一只苍老干瘦、如同古树虬枝般的手,无声地捧着一个由玄色锦缎仔细包裹的长方物件,递送到他的面前——那是他的亲信老内侍,动作稳得如同磐石。姬嵬的手指轻轻拂开锦缎一角,里面是一块颜色青黑、形制古拙庄重的玉圭。玉圭触手生凉,一股透骨的寒气瞬间钻入指尖。它棱角分明,通体并无太多繁复雕饰,只在圭体中央凹陷处镌刻着几个细小、繁复、带着洪荒气息的虫鸟篆字——刻的是“成王命召公营洛邑”的开国铭文。玉圭的重量透过锦缎传达到掌心,沉得压手,仿佛凝聚了周室几百年的兴衰气运。

姬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圭冰凉的表面。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之眼,缓缓扫过坡下远处灰蒙蒙的洛邑城墙轮廓线,最后定格在城外西面、那片目力可及的、瀍水西岸至洛河南岸的土地。

“王城……”姬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坡上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冰凌相击的脆硬质地。

话音落下,他双手握住玉圭两端,不再有任何犹豫。如同古礼册封诸侯、裂土分茅时的场景重现。但他的动作,是自上而下,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心,猛地对着眼前无形的、象征这片王畿西境“瀍水以西”的界限,用力地、清晰地划了下去!

“哗——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锋刃切割薄纸的声响。

并非那玉圭真正割裂了什么实物,而是他动作幅度带来的衣袖裂风之声。随着这一划,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割裂”气息,以他手持玉圭为轴心,猛然向两侧轰然荡开!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某种锋锐无匹的东西强行撕裂!姬嵬身后几位宗老和臣属,包括那位老司徒在内,都毫无防备地齐刷刷向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那道无形之刃的冰冷“锋”芒逼退!

风骤然停止。高坡上一片死寂。

姬嵬维持着划下的姿势片刻。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无形的裂痕,如同凝视着命运亲手刻下的鸿沟。那断裂的不仅是土地,更是血脉。

“此水以西,其南岸至山……疆域既定,赐名……‘西周’。”姬嵬缓缓收回玉圭,声音依旧稳定而冰冷,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无尽空茫。他低头凝视着手中冰凉的玉圭,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玉圭在空气中划过时,所引发的某种无形又庞然、撕裂一切的“力道”。

身后的司徒,眼中最后一点代表着周室旧日荣光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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