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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的春,裹着一股迟滞的腻味。雨水太多,洗不净宫墙根下常年浸洇的青黑,反而让那些湿滑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些腐败的绿苔,黏腻腻地爬着。空气厚重得能拧出水,沉甸甸地压着,连朱鸟纹样的宫门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风铎,都懒怠地垂着翅膀,一声不响。

宫城深处,明堂空旷得吓人。层层帷幔垂落,暗影重重,隔绝了外面潮冷的湿气,却独独隔绝不了那份无处不在的森严与威压。鼎中沉檀的烟气也显得疲软,懒洋洋地盘旋着,几缕挣扎升腾,最终被高高穹顶的阴影吞没。

御座上,一团玄黑的服色,周王夷端坐着,像一尊被湿冷供奉在神龛里的漆像。面皮有些浮肿,眼袋垂着,泄出几分掩不住的倦怠和阴沉。他手中并无简牍竹卷,只是一只粗粝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扶手青铜兽头上冰冷的眼珠。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能汲取他身上那点残存的体温,反倒让他微微舒坦了一些。偌大的殿堂里,伺候的近臣、侍卫,都屏息凝神,如同泥胎木偶,嵌在各自固定的位置,生怕一丝喘息或移动,会惊扰那御座深池里的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谨慎的脚步声,碾碎了几乎凝固的沉寂。履底轻柔地踏过平滑如镜的玄色地砖,每一步都刻意放缓放轻,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警惕和卑微。来人低着头,脖颈极力地佝偻着,脚步无声却沉重得叩在心弦上。他身穿一套明显过于簇新、尺寸却不甚合宜的深青色“鷩冕”,这象征侯爵身份的华丽服饰,本该是庄重的威仪,套在他身上却像一层硬邦邦的壳子,沉重又局促,把他本就矮小的身形压得越发瑟缩。腰间象征身份地位的玉组配器过于沉重,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精雕细琢的玉龙、玉璜和玉珠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脆弱的叮咚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御座上的周夷王眼皮撩了一下,又缓缓耷拉下去,那目光只是随意地从脚下阴影里扫过,如同掠过微不足道的灰尘。

“纪侯觐见——!” 值殿寺人的唱宣响起,尖锐如裂帛,穿透了沉沉的帷幕与檀烟的粘滞。

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步一步挪到明堂中央那片冰冷沉重的玄色地面中心。袍袖内,他的手臂紧贴着身体,极力抑制着难以控制的微颤。他能清晰感受到御座上那股沉甸甸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更深阴鸷的目光,正冰水般沿着他后颈的皮肤一路漫下来,穿透衣料,寒透了骨髓。

他,纪炀侯姜黍,在齐鲁大地上只能算个依附大国生存的小诸侯,此时却怀着足以绞杀一颗强齐心脏的毒计,站在了他平生仅见的、代表着天下最高权威的男人面前。

“外臣,姜黍,” 他猛地将头颅埋得更深,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砖,“万死,叩见天子!”声音干涩撕裂,像一截被强力拉长的枯藤,每一个字都仿佛挤尽胸腔的空气才能吐出。

明堂中一片死寂。御座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粘腻鼻腔的哼声,如同风吹过深潭水面浮起的泡沫破裂。那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和审度,等待着这片卑微尘埃主动交代来意。

汗水顺着额头鬓角滑落,滴在华丽而不合身的深青色礼服上。他再次深深吸了口浸满檀香和湿冷的空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来的不是清醒,反而像冰冷的针,刺得心头发紧。他强迫自己从宽大的袖袍深处探出手。那只手,因常年伏案染着墨迹的指节微曲,指甲修剪得齐整却依旧显得粗短,此刻正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隐藏着风暴的物事——一卷缠裹得严严实实、以暗黄封泥郑重封锁的素色帛书。那份量明明极轻,此刻却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得他双臂往下坠。

“启禀……启禀天子,” 声音艰涩地挤过几乎粘住的喉咙,带着金属刮擦般的沙哑,“外臣……外臣有万死之言,不得不奏……” 他艰难地抬起头,但目光绝不敢直视御座上的那团玄影,只是死死盯着近旁一个侍卫玄衣边缘繁复的蟠虺纹饰,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侍卫冰冷的目光如同利箭射来。

他心头猛一哆嗦,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他双手将那卷帛书高高举过头顶,如同在深渊边缘献上供品。“齐……齐君禄父,久怀不臣之心……僭越礼法,私行王祭,妄图……妄图……” 说至这最紧要的关节,竟梗住了。那个足以定鼎一切的重罪指控,像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头,灼烧着他的舌头与良知。

明堂里静得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纪炀侯的头深埋着,脖子弯折成一个极谦卑的角度,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折断,紧贴冰凉的地砖。他高举的双手早已酸麻不堪,细密的汗珠如同蚯蚓般顺着太阳穴爬下,在微凉的空气里带来一阵阵刺痒。那卷关乎两国国君生死的帛书,沉重得像是能压断他的手臂。但纪炀侯此刻感知不到手臂的麻木刺痛,唯有一股锥心刺骨的冰冷寒意自下而上侵袭,将他整个胸腔冻结——是恐惧,更是那死死黏附在背脊上的、宛如实质般的帝王目光。

那目光并无怒意,却比愤怒更令人惊怖。它漠然、幽深,如同深潭之水裹挟着无可抗拒的碾压之力,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诸侯,连同他那点精心构陷的算计,一同按向不见底的尘埃。

时间似乎凝滞,每一丝气息的流动都带着粘稠的阻力。纪炁侯甚至听见自己血液在鼓膜里冲撞的轰响。

终于,漫长的死寂被一丝微响打破。御座旁侍立的老寺人无声地迈出了一步,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机括在运转。那双老迈却灵巧得诡异的手伸了过来,手指干瘦如同风化的硬木节,指甲边缘透着点不健康的灰黄。它们没有触碰纪炀侯的身体,只是极其精准地捏住了帛书的一端,轻轻一抽。

帛书被抽离手掌的瞬间,纪炀侯感到身体深处某个紧绷的弦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近乎虚脱的颤抖。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卑微的跪姿,不敢有丝毫动弹。老寺人捧着那卷承载着灭顶之灾的丝帛,腰弯得更深,踏着无声的细碎步子,重新消失在重重帷幕投下的深暗里。帛书递交时卷轴的微芒一闪即逝。

御座上的影子仿佛动了动。随后,周夷王那因倦怠而显得含混低沉、却又字字清晰穿透静默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骨头发冷的平淡响了起来:

“读。”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疾言厉色,仅仅一个字。它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无形的铁钳,骤然扼住了纪炀侯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殿堂角落的阴影里,仿佛有文书官员迅速站起又复跪伏的窸窣声。接着,一个中年寺人特有的、带着一丝紧张颤音的诵读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死寂:

“臣……纪侯黍,顿首再拜,泣血泣涕以告……东土诸侯,久沐王化……然今有齐君禄父,恃其国大兵强……僭越祖宗礼制,行悖逆之举……”

中年寺人的诵读声愈发紧绷尖细,如同丝线濒临崩断前最后的锐鸣。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鞭子般抽打在明堂死水般的寂静里:

“……今夏之禘祭,臣忧心社稷,密遣细作潜入齐境临淄……亲见,亲见齐侯禄父仿天子仪仗,设九旒龙章旗于宫庭……更于高坛之上,伪制玄牡之牲……其祭天之告文,竟公然削……削去‘承命于周天子’字样,仅存……”

声音在这里陡然拔高,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刺耳地刮过所有听者的神经:

“仅存‘禄父受命于天,永佑东土’!……僭越之心,直指王庭!谋逆之实,昭然若揭!……此獠不诛,祖宗成法何存?天子之威何存?!臣……臣每思及此,心痛如绞!虽粉身碎骨亦当……”

“够了。”

一个字。

轻飘飘落下,却似重逾千钧的玄铁印鉴,盖棺论定般压在了汹涌澎湃的声讨浪潮之上。那刺耳激越的控诉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断。中年寺人瞬间闭口,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如释重负又惊魂未定地深深躬下腰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黑色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突如其来的死寂重新笼罩。殿中所有垂首躬身的侍臣、侍卫,形体如凝固的雕塑,连衣角的纹饰都纹丝不动。唯有层层叠叠的帷幔,仿佛被方才那指控的风雷余韵所震荡,正极其缓慢地、悄然无声地向内里收拢、翻卷,将御座周遭的阴影渲染得越发深邃莫测。

纪炀侯姜黍依旧维持着那个卑微至极的跪姿,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那冰冷触感渗入皮肤,直钻脑海,才勉强压制住几乎使他当场崩溃的寒战。方才寺人诵读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钉子反复敲打进他的天灵盖。那里面,除了确凿无疑的齐哀公僭越之状,更多是他自己精心雕琢、无限夸大甚至无中生有的致命细节:子虚乌有的九旒龙旗,伪造得活灵活现的密探证词,那份关键而从未存在的“祭天文告”……

每一处细微的涂抹,每一次刻意的“泣血”,都只为在那双高踞云端、俯瞰众生的冷漠眼睛里,凿穿一个足以倾覆泰山齐国的裂痕。

成功了?成功了!那帛书已呈于天览!

一丝扭曲的狂喜刚刚在冻结的心湖深处冒出一点气泡,立刻被巨大的空虚和后怕狠狠摁了下去。他赢了……还是把自己,连同整个弱小的纪国,也一同推到了那片巨大深渊的最边缘?

死寂持续发酵。御座上,玄黑的服色微微一动。周夷王的手抬了起来,不再摩挲冰冷的青铜兽首,而是指向他:

“你,” 声音依旧平淡,每个字却像裹着冰霜,“留下。”

随即又指向那跪地不起的中年寺人:“汝,持王命符节,速传临淄——召齐哀公入镐京面王,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纪炀侯姜黍跪伏的身体彻底僵硬。

那具蜷缩在地、卑微如尘埃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一根骤然绷断的丝弦。汗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灰败的面颊肆意流淌,在昂贵的华服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丑陋的水痕。牙齿碰撞的声音细密而清晰,嗒嗒嗒,叩击在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耳鼓上,宛如更漏急促的催命。他赢了?不,这只是开始——一场以整个齐国君王血肉为赌注的开始。被“留下”的旨意,并非荣宠,更像是一场近距离检验棋子忠诚度的囚禁。

命令发出,周夷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眼皮彻底耷拉下去,整个魁梧的身躯更深地陷入那张沉重华贵的宽大御座中,纹丝不动。只有搭在扶手上那几根短粗的手指,偶尔会神经质地微微抽搐一下,泄露了深潭之下难以揣度的汹涌暗流。偌大的殿堂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香炉里最后几缕残烟也终于断了线,彻底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中。纪炁侯姜黍维持着那个僵硬可怖的姿势,额角冷汗滑落到冰冷的地砖上,聚成一小摊不起眼的水渍。御座旁的阴影里,只剩那个老寺人低垂的头颅,和几乎消融于背景的沉默气息。帷幕无声地拂动,每一次晃动似乎都为御座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齐哀公禄父接到王命的消息如同初冬的冰雹,凶狠而突兀地砸进了临淄城。

起初是快马蹄铁踏碎青石板的刺耳鸣响,如同疾雨敲打着齐宫的硬瓦。宫城的守卫尚在换值,揉着惺忪睡眼便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推开,那使节高举着象征王命的符节,直闯入内庭,玄色的衣袂挟着一路风尘和凛凛杀伐之气。

“……周王有诏,齐侯禄父即刻入镐京面王……不得延误!” 使者声音高亢得有些刺耳,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喧嚣骤然冻结,只余下符节上悬挂的金铃在疾奔后的余震中,兀自发出几丝不祥的脆响。宫阶之下,刚闻讯赶到、仍穿着宽幅朝服的齐国重臣——国卿高傒、内卿宗周等人如同被冻结在宫门内,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一股沉甸甸的压力自那王命符节无声弥漫开,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宫殿廊檐下被惊起的雀鸟都仓皇散去,不敢鸣叫。

深宫内寝,厚重的门扉被猛然推开,带着一股劲风。阳光艰难地刺破昏暗的寝殿,映得空中浮尘乱舞。齐哀公禄父霍然从安息的车驾形凭几上挺身坐起。他年约五十,身形高大壮硕,本是齐鲁大地孕育的龙虎气概,却因猝不及防的惊骇而显得有些僵硬。他那身宽大的内室素色深衣衣襟微敞,面皮上一向固有的刚毅与豪迈在惊雷般的王命中瞬时崩解,暴露出深藏的震怒与一缕本能般的惧色。

齐哀公的拳头猛地砸下,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即刻?岂有此理!”怒喝在空旷的寝殿中荡起空洞的回响。他目光如炬,刺向那手捧王命、脸色同样灰败的使节:“纪夷那老匹夫……他竟敢如此构陷于寡人!” 巨大的愤怒如同失控的烈火,瞬间烧灼过他每一个毛孔,脸庞迅速涨成一种骇人的紫红色。

“主公!” 国卿高傒不顾礼仪猛地撞入内室,扑至阶下。他须发花白,素来持重沉稳,此刻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周天子……被纪炀侯谗言所惑……恐……恐来者不善!这分明是个死局!臣斗胆,主公万万不能自投罗网,当称病重以拒之!”

殿门外,内卿宗周等人也纷纷涌进,脸上皆是一片惶急忧愤。

“拒命?称病?” 齐哀公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如同风暴中的山岳,“孤无罪!更无惧于镐京!” 他环视阶下群臣,脸上暴烈的紫红不退反增:“周王听信小人之言?哼!是那镐京城里的……坐不住了!” 他眼神锐利如刀:“孤若不去,这‘僭越谋逆’的滔天污名,岂非成了铁证?我齐国八百年根基,历代先君浴血搏杀奠定的威名,怎能毁于妇孺般避祸的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内翻涌欲出的怒火强行压下,字字如同敲响青铜钟磬:“为祖宗计,为社稷黎庶计,孤——去!孤要亲见天子,自陈清白!孤要看看,天子的脸面上是否还刻着‘公道’二字!”

那声音震得梁尘簌簌而下。阶下群臣看着他眼中灼灼如同刀锋的清决,高傒欲言又止,老泪无声地混着纵横的纹路滑落。内卿宗周一咬牙,猛地顿首:“臣等即刻调集精甲锐士为护!主公所至之地,我齐之刀兵必卫其后!” 话语中透着孤注一掷的锋锐。

齐哀公禄父缓缓颔首,目光穿透窗牖,投向灰蒙蒙的东方天际。镐京之路,已非王庭,分明是血雨腥风的鬼门关!

临淄沉重的城门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訇然开启,巨大木轴的呻吟撕裂了死寂。齐哀公端坐在驷马戎车之上,玄服整肃,腰佩象征权力的玉柄环首长。他目光如铁,直视着仿佛无尽延伸、直通虎穴狼巢的茫茫驿道,眉宇间凛冽得如同淬火的青铜。身后,数百黑衣玄甲、持戟挎剑的精锐亲军肃立如林,马蹄轻刨地面,兵器甲叶在昏暗中摩擦出细微却清晰的金属声,汇成一股低沉而不祥的嗡鸣,如同阴云中滚动的闷雷。

国卿高傒带领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踉跄着奔出城门,扑倒在冰冷的尘埃里,高喊着“主公珍重”,声音里是无尽的凄惶与绝望。齐哀公并未回头,只在车驾启动卷起的风中,背对身后跪倒一片的身影,扬起一只手,重重向前一挥!

车辚辚,马萧萧。烟尘滚起,迅速吞没了这支沉默前行的队伍。车轮碾过青石条铺就的道路,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如同敲打着沉闷的丧钟。烟尘升腾,将队伍最前方那个孤高的身影渐渐模糊、吞噬。镐京灰暗的高大城墙,在东方天际破晓前最深的混沌里,已悄然矗立如蹲伏的巨兽。

当那支黑色洪流最终停驻在镐京城高耸如山的朱漆宫门外时,已是半月后的又一个黄昏。城头的巨大玄色蟠龙旗似乎也在无风自动,沉沉地压下。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的缝隙,吱呀声如同病兽的喘息。一名宫使面无表情地立在高阶之上,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感情:“周王有令,齐侯一人入城,随行部从,城外扎营待命。”

命令如同冰冷的镣铐。齐哀公禄父猛地一抬手,制止了身后护卫将领即将爆发的呵斥。他看着眼前那道深不可测的缝隙,嘴角扯开一丝决绝的、混合着浓浓嘲讽与悲凉的冷笑。“孤一人?好,好!” 他霍然撩袍下车,落地时巨大的身躯砸得脚下夯土似乎一震。他单手紧握着腰间的玉具剑柄,青铜剑镡上繁复的兽吞纹路陷进皮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森然发白。

他将象征国君仪仗的玉节——那支末端雕着螭龙的狭长玉版——交到副将颤抖的手中,动作沉重如同山岳移位。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些目光如同燃烧火焰的亲卫。

“若有异动……保此玉节,返国!” 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冷酷得瘆人,隐隐透出玉石俱焚的血色。

一步跨入那高大的宫门阴影,沉重的朱漆巨门在身后吱呀呀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轰然合拢!最后一线惨淡的夕照被隔绝在门外,森冷的、带着千年霉腐气息的宫廷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黑暗中,只有腰侧玉具剑鞘上冰凉的触感,还有掌心剑柄嵌进皮肉的锐痛提醒着他:此地已是幽冥。巨大的宫门关闭的轰鸣声在身后激荡,如同沉重的丧钟撞击在胸膛上,余音震得耳膜刺痛,也彻底隔绝了门外所有属于阳间的最后声响与光明。脚下是一条漫长笔直、仿佛通向世界尽头的甬道,两侧黑沉沉的宫墙高耸,遮天蔽日,顶端连绵的瓦当在昏暗中只剩下轮廓不明的锯齿状黑影,如同某种远古巨兽残缺不全的獠牙。浓重的阴影在这里有了重量,一层一层覆盖下来,带着千年沉淀的森寒与沉寂,死死地压在他的双肩上。

前方引路的内侍低垂着头颅,脚步细碎无声,如同一抹鬼魅。宫道的转角之后,视野豁然敞开。周天子的朝议之所——周康宫前宽阔得令人心悸的丹墀广场呈现眼前。目光所及,并非想象中的百官肃立、万乘来朝的恢弘气象,而是一片近乎空旷的死寂。灰白色的石板铺满视线,直抵远处高高矗立的宫阙殿堂。那殿堂也笼罩在一片深暗的阴影里,唯有门口沉重的帷幕在暮色中微微起伏。

然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旷中央,却异常醒目地矗立着三件器物——三尊巨大的青铜鼎!

它们犹如三座黑沉沉的山丘,在晦暗的天光下散发着一种原始的、近乎狰狞的沉雄气势。厚重的鼎腹被一层又一层黑亮如铠甲的厚腻烟炱层层包裹,那是千年燔燎之下深入青铜肌骨的污迹。最外层,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刮擦痕覆盖其上,如同猛兽爪牙遗留于此的狰狞印记。

齐哀公的目光瞬间被其中最大的一尊牢牢攫住。

那尊鼎的腹径几乎高过他本人的身量,鼎壁厚重得如同城墙。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形态——并非周室常用的那种方尊圆鼎上庄重的兽面饕餮,或是细密蟠绕的云雷纹路,而是呈现出一种粗粝的、扭曲的诡异狰狞。巨大粗壮的夔龙纹饰盘桓其上,龙首昂起,巨口狰狞地开张着,獠牙森然外龇,仿佛正发出无声的咆哮。更诡异的是双耳,那并非寻常弯曲流畅的形制,竟是两道巨大而直挺的、形如矛尖的锐利倒刺,冰冷地刺向逐渐被墨色侵染的天空!

那纯粹是为了恐吓而铸造的“威刑”之鼎!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巨大的、非理性的惊悸猛地攫住了齐哀公禄父的心脏!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了!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成一个黑点!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冻僵了!他想狂吼,想拔出腰间的玉具剑劈碎眼前这堆狰狞的金属,可巨大的恐惧却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封死了他每一寸筋肉!他想后退,想逃离这致命的深渊!

可来不及了。

就在他看到巨鼎、心神剧震的刹那,只感觉身体两侧陡然被数只铁箍般的手臂死死钳住!冰冷坚硬的甲叶紧贴着他的手臂肌肤,寒气直透骨髓!数名埋伏在侧、如同从阴影里直接凝聚出来的玄甲武士幽灵般闪现,以远超常人的巨大力道将他强行拖拽着,如同对待待宰的牺牲,毫不留情地拉向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鼎!

“禄父!欲反乎?”一个阴鸷冰冷、拖长了调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自那宫阙方向高处的阴影里响起。纪炀侯姜黍不知何时已垂手侍立在周王夷那巨大的黑舆步辇一侧的阴影里。他整个人几乎要缩进那浓重的阴影中去,身体却绷得死紧,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被拖行的齐哀公,那目光混合着毒蛇般的怨毒和难以言喻的、即将看到猎物被碾碎时的兴奋。他用尽全力发出的这一声叱问,如同锐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广场上几乎凝固的死寂。也撕开了齐哀公被巨大恐惧压制的最后一丝清醒。

被强行拖拽、巨大的惊恐短暂失语的齐哀公禄父,被这一声“欲反乎”的毒蛇般指控激得浑身猛一激灵!

耻辱与灭顶的愤怒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方才那瞬间的麻痹。血脉中流淌的姜氏先祖的烈性与悍勇猛然爆发!巨大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带着被构陷者撕心裂肺的冤屈与狂怒,震得整个空荡的广场嗡然回响:

“周夷——汝昏聩如此!为区区纪虫所惑!孤无罪!”

声音未落,一直被禁锢在身侧的手臂猛然爆发出山崩般的力量!钳制他的两名彪悍武士只觉手臂如遭巨木撞击,一股沛莫能御的狂暴力量骤然炸开,竟将他们狠狠弹开数步!禄父魁梧的身躯借势向后急退,铁靴踏地发出沉闷巨响。腰侧光芒暴闪!一声清越得如同龙吟的锵然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全场!玉具剑出鞘!那森寒的锋芒瞬息照亮了周遭晦暗的暮色!

剑身古朴凝重,近柄处赫然以错金镶嵌着两个古老的族徽文字,在残存的微光中灼灼流淌着刺目的赤金光泽——齐!姜!

“孤——身——佩此剑——代姜尚公受封于此——受命于此——” 禄父须发戟张,状若疯虎,嘶吼声裂帛穿云:“以斩奸邪!安社稷!” 他根本不再去看那阴森森的巨鼎,充血的双眼如同喷溅着岩浆的深洞,越过广场上所有障目的影子,直刺向宫阙高台上、那辆笼罩在玄色华盖下的巨大步辇!剑锋在幽暗中划出一道饱含悲愤与力量的亮弧,直指向那黑舆华盖下模糊的身形!

“奸人谗言——焉敢辱我姜齐!” 那声浪裹挟着八百年的屈辱与愤怒,如同巨大的浪潮,狠狠拍向那御座之上的阴影,“昏王!你——枉为天子!!!”

御座华盖下那模糊不动的轮廓,仿佛被这石破天惊的吼声与剑锋点醒般微微一动。

死寂。

只有巨鼎旁火塘里柴薪被投入的噼啪爆响,刺耳地撕裂着凝滞的空气。滚烫的火光跳跃着,舔舐着青铜鼎底,幽暗的夜色中蒸腾起越来越浓烈的不祥烟气。

那巨大的吼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向死寂的广场,也狠狠砸在高高御座之上。华盖下那团模糊的玄影猛地一颤!

一直垂在扶手边、搭着厚重丝帕的那只肥厚粗糙的手掌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抠进身下兽首扶手的冰冷金属之中!指节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咯声。

这突如其来的暴起,这直刺君心的犯上之剑,这石破天惊的辱骂诘问!它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烙在了周夷王因猜忌而极度敏感、因衰微而格外暴戾的神经上!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被蝼蚁反噬、被臣属当面唾骂的滔天狂怒!那怒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帝王应有的持重伪装!周夷王猛地抬手,并非指向任何人,而是直指向那广场中央狰狞矗立的巨鼎!手臂因为暴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再是惯常的阴冷拖沓,而是被炽烈怒火烧灼得撕裂扭曲、如同金属摩擦般瘆人的尖利厉叫:

“烹——之————!!!!”

两个字,裹挟着君王被彻底践踏尊严的狂怒与无匹的威权意志,如同九霄之上轰然砸落的血色雷霆,炸响在每一个人的魂魄深处!

“诺!”早已如狼似虎蓄势待发的殿前力士轰然应诺!

巨鼎四周,原本如雕塑般静立的武士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杀机!数道彪悍身影化作数道黑色闪电!如同捕猎巨兽的凶禽,以最直接、最野蛮的力量扑向那持剑而立的庞大目标!齐哀公奋力挥剑试图格挡,锋刃在空中划出急促的弧光,铛地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中砍在了一个武士前胸坚固的硬皮甲上!然而更多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数根早已准备好的粗大皮索如同活物般缠绞而上!力道凶悍刁钻!瞬间捆死他持剑的手腕、脖颈、腰身!绳索收紧的刺耳摩擦声和他愤怒不甘的嘶吼混合在一起!

“昏王——!!纪夷老狗——!!!”

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完全失控的身躯,拖向那口已经开始泛出细密水泡、散发出滚烫蒸汽的巨鼎边缘。那两名原本被震退的武士再次扑上,眼中只剩下嗜血的冰冷。几个同样强壮如牛的武士已经站在沸腾之鼎边缘的高木凳上,手中是带有锋利弯钩的长杆!鼎内的水咕咚咕咚沸腾翻滚着,白气翻滚上涌!巨大的热气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膻扑面而来!

“昏王无道!天厌之——!”

这嘶吼,仿佛耗尽了他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带着撕心裂肺的怨毒与诅咒,在巨鼎的鼎口回荡、湮灭。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数支冰冷的铁钩长杆猛地刺探下来!死死勾住了他宽袍腰间的犀带革扣!另一侧的武士双臂肌肉贲张如巨石,紧紧拉住捆在他上身和双腿的粗索!站在高凳上的武士猛地用力朝上提起勾环!底下的武士则借势朝着鼎口的方向狠狠一推!

“嗬——!”

那庞大魁梧的身躯像一个巨大的人形包裹,在无数绳索铁钩的牵引下,骤然失去了所有凭依!在鼎口上方短暂地腾空——继而,裹挟着鼎中翻腾的巨大水气和一声短暂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肉体坠入泥沼的钝响——

噗通!

一股巨大、滚烫、瞬间迸裂开的白色水浪和蒸汽猛然从那狰狞的鼎口中升腾而起!几乎要冲到旁边执杆武士的脸上!

水花轰然拍下。滚烫的水珠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落在离鼎稍近的纪炀侯姜黍脚边,烫得他一哆嗦。鼎内的沸水剧烈地翻涌着,发出巨大、密集、如同地狱滚沸锅釜般的咕咚声!那声音不再是水沸的寻常声响,而是一种浑浊粘稠、像是沸腾的骨肉油脂在相互纠缠撕扯的恐怖回音!隐约地……

隐隐约约地,似乎混杂着一两声微弱的、非人的闷哼。

随后,便是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那种筋肉骨骼在极端高温下迅速变形、瓦解、融化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沉闷而粘滞的“噗噜噜……噗噜噜……”声!

广场边缘,一小片玄色身影如同被冻结的礁石,那是被允许在阶下稍远处、名义上是齐侯“随从”的齐国使节。为首的中年使节,在齐哀公被铁钩拉离地面、即将掷入沸鼎的瞬间,身体已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喉结在脖颈上疯狂地上上下下滚爬!一口白牙死死地抵在嘴唇内侧的软肉上,牙根发出渗人的摩擦声,一股温热的咸腥液体慢慢涌满了口腔。当那魁梧身影噗通砸入沸水、巨大的粘稠翻滚声和水泡破裂声传来时,这中年使节脸色瞬间化为死灰!他猛地别过脸去,下颌角咬肌死命地鼓起、跳动,几乎要崩裂面皮!一口鲜血混合着咬碎的唇肉,噗地一声闷响喷洒在自己玄色的衣襟和脚下冰冷的地面上!留下点点黑紫色的斑块。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濒死的巨兽在压抑最后的嘶鸣。整个使团,所有人都像钉死在了地上,唯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是一片绝望的死寂与随时可能喷发的滔天仇恨!

在这片死寂与压抑之外,稍远处的宫阙高台阴影下,周天子的黑舆步辇纹丝不动。唯有那厚重的帷幕边沿微微垂着,透不出一丝内里的光景。步辇之侧,纪炀侯姜黍如同被惊雷劈中的朽木。齐哀公坠鼎的闷响与随之而来恐怖异声炸开的瞬间,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后一晃!若非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旁边冰冷的铜柱,几乎要当场瘫软倒地!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被踩住气管的鸡崽似的短促气音,双眼惊惧圆睁,眼珠几乎要凸爆出眼眶!他不敢再看那巨鼎,却控制不住地死死盯着。当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熟肉香气与焦糊异臭的白色水汽升腾而起,扑面而来时——他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出了无法遏制的森森寒意!胃囊里那仅存不多的食物残渣剧烈地翻腾着,撞击着他的喉头,一阵剧烈而难以压制的恶心令他猛地躬身干呕起来!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心肺肝胆!

然而,就在他佝偻着腰身、五脏六腑都在翻绞的当口,他的目光猛然瞥到了宫阙高台。御座前沉重的玄色帷幔纹丝不动,如同垂落的铁幕。但在那道铁幕与黑舆的边缘,他清晰地看见——一只肥厚的手指从厚重垂落的丝帘下缓缓伸出,正极其悠闲而冷漠地弹了一下袍袖上沾染的微不足道的一抹灰尘。

仿佛刚刚碾死的,真的只是一只惹人烦厌的飞虫。

那股弥漫在空中的、令人作呕的熟肉气息越浓,纪炁侯胸腔里那股巨大的恶心翻搅就越猛烈。他拼命抑制着想蜷缩下去呕吐的欲望,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滚烫的酸水一次次灼烧着喉咙口。整个广场,除了巨鼎中那持续不断的、粘稠浑浊恐怖的“噗噜噜……噗噜噜……”的沸煮声,再无其他活物的气息。仿佛所有旁观者都已被这恐怖的一幕震碎了魂魄,变成了僵硬的木石。而唯一“活着”的,只剩下那口不断喷吐水汽、吞噬血肉的巨大青铜刑鼎。

时间被那口鼎吞噬、煮烂、无限拉长……

直到那鼎中诡异沸腾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终只剩下水面轻微的“咕嘟……咕嘟……” 闷响,如同野兽饱食后心满意足的叹息。蒸腾的白汽也淡薄了许多,露出鼎口黝黑狰狞的边缘轮廓。

鼎口那浑浊粘稠的汤水中,依稀可见暗红中泛着惨白的人骨碎片时隐时浮……

“行了。”步辇那边传来一道含混而厌倦的哼声,似乎来自周夷王身边的老寺人。

执杆的武士像木偶般听从命令,将带勾的铁杆从鼎中撤回。那光滑冰冷的金属长杆上,此时却拖曳着滑腻腻、黏连着零星肉糜与破碎软骨组织的油亮水痕。

广场边缘,那几个几乎咬碎了牙根、嘴角仍在渗血的齐国使节,眼中喷涌着刻骨的怨毒,死死盯着那狰狞巨鼎内残骸翻涌的一幕!为首的中年使节猛地闭上眼,面颊剧烈地抽搐,下颌骨在牙关紧咬下高高凸起。他猛然扭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能将血肉融穿的仇恨之火,狠狠钉向纪炀侯姜黍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利箭,隔着十几丈的冰冷石地射得纪炀侯浑身猛地一震,后背寒毛瞬间炸立!

“纪炀侯。”高台上忽然响起老寺人平板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纪炁侯一个激灵,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黑舆步辇阶前潮湿冰冷的地砖上。“小……小臣在!” 声音尖涩干哑如同裂帛。

“齐侯禄父,‘谋逆’坐实,” 老寺人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像钝器击打在皮革上,“触犯天威,烹之以儆效尤。纪侯忠忱,洞烛奸佞,功在社稷……赐纪侯——”

那停顿冰冷而漫长,纪炀侯跪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

“——彤弓两张,赤矢千!”

老寺人的宣旨声毫无起伏地钻进耳朵:“纪侯忠忱,洞烛奸佛,功在社稷……赐纪侯——彤弓两张,赤矢千!周王有敕,望尔永绥东土,屏藩王畿,勿负天恩!”

彤弓?赤矢?赐给他纪侯?纪炀侯的脑子嗡地一下!这“彤弓赤矢”之赐,乃是天子颁赐给有征伐大功、能代天子专断征讨的诸侯的至高荣誉!他纪国,小如蝼蚁,凭几句谗言毒计,竟……

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纪炀侯!喉咙里的酸水混合着极度亢奋催生的血腥气猛地涌了上来!他强行咽了下去,浑身因这从天而降的“恩宠”而剧烈地颤抖,像是发疟疾一般!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这……这哪是赏赐……分明是架在火上烤的干柴!” 可狂喜与惊惧交织的巨大冲击下,他已完全丧失了思索的能力。

“谢……谢天子隆恩!!!”他猛地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天子明鉴!明鉴万里!!!小臣……小臣万死不敢辜负……”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极度狂喜和更深恐惧混合的疯狂,在这片弥漫着恐怖蒸气的广场上听来格外诡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狂喜与死寂交织的死局里,广场外宫门的阴影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少年人撕裂肺腑、带血的狂嚎!如同垂死幼兽的垂绝嘶鸣!

“祖父——!!!”

一个半大的少年身影如同失控的箭矢,撞开阻挡的宫卫,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破层层的玄服武士构成的人墙,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广场中央!他身上的衣服沾满尘土草屑,一张稚气尚未褪尽、却被巨大悲痛彻底扭曲的脸庞完全被泪水和汗水洗刷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口依旧升腾着微薄热气的巨鼎!正是被阻挡在外不得入宫、却不知如何得知噩耗、拼死闯进来的齐哀公之孙,吕诸儿!

他脚步踉跄,如同踩着尖刀,一路奔至黑舆阶前——也是那堆浸透了祖父血肉的巨鼎之前!目光扫过鼎口那漂浮翻滚的骨渣碎肉与油腻血沫,少年的身体如同被雷霆劈中般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喉头猛地冲上一股滚烫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下去,双目死死盯住台阶上那团模糊的玄影!

没有丝毫犹豫!

啪嗒!一声清越却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系在腰间的玉璜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少年猛地抽出腰间那口虽短却寒光凛冽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他不顾剧痛,双手猛地捧起那淋漓流淌的鲜血,朝着那鼎中残骸和周王的步辇,也指向一旁惊得面无人色、仍在因刚刚受赐“彤弓赤矢”而筛糠般发抖的纪炀侯姜黍!

少年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烈焰,那誓言带着无尽的血腥与刻骨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如同刚从冰窟血海里捞出,滚着粘稠的暗红,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这一切的人心上:

“黄天厚土!诸天神鬼!”

“吕诸儿——在祖父血鼎之前——”

“立此血誓——”

“穷尽三载五载,虽化血肉为泥——必尽诛纪国姜黍宗族血脉——”

“九族同诛——夷灭殆尽——”

“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世世代代——永绝此仇——!!!”

少年那稚嫩却裹挟着无穷血毒与诅咒的嘶吼,如同从地狱最深处刮出的阴风,扫过偌大的丹墀广场。那一句“夷灭殆尽——鸡犬不留——”如同淬了冰的血刃,狠狠剐过在场所有诸侯、大臣的心尖。那冰冷的、带着绝对毁灭意志的气息,比鼎中尚未散去、依旧飘散着诡异熟肉气的腥膻白雾,更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无数道目光,或惊悸,或麻木,或闪躲,最终,都粘稠地、不可抗拒地汇聚到纪炀侯姜黍身上。他那被“彤弓赤矢”之赏刺激得晕红的面皮,此刻已褪尽血色,化为一片铅灰般的死气。他甚至不敢看那高台下、在血鼎前泣血而誓的齐国公孙,只觉得身上那件不久前因巨大赏赐而披上的虚幻荣光,瞬间被无数双眼睛戳得千疮百孔。

这不是赏赐。是烙在他纪国血脉上的死刑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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