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死寂像浓重的雾气,沉甸甸地压住了整个镐京。天色灰蒙蒙一片,既无往日雄鸡唱破拂晓的清鸣,也无晨风拂过殿角铜铃的细响。宫墙外野狗无精打采地在巷口逡巡,连带着城中寻常的喧嚣也如同被吞噬了一般。
太史署偏殿的铜火盆里,仅剩的几块木炭勉强泛着暗红,将息未息地释放着微弱的暖意。寒意却不声不响地缠上身来,丝丝缕缕,顺着陈年竹简散发的旧纸霉味悄然沁入人的骨缝。
年轻的太史丞伯阳放下手中那卷记录着“成康之治”煌煌功绩的简册,不由下意识地裹紧了自己有些单薄的麻葛深衣。他抬头望了望侍立案旁的老史官明甫——这位执掌太史署多年的老人此刻却背对着他,久久凝望着殿门外阴沉沉的天宇。
“明师,”伯阳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话尾带出一丝微弱的白气,“已是四月初八……怎会这般阴冷?”
苍老的背影纹丝不动,也未回答。伯阳只听见一声极轻、极长的吐纳,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许久,明甫干涩而低哑的声音才幽幽传来:“阴冷……算什么呢?天地阴阳气机紊乱久矣,其兆深焉……”他缓缓转过身,那双阅尽沧桑、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浑浊眼珠定定地望着伯阳手中的简册,“你看看那康王十五年的‘麟趾呈祥’……何等盛大祥瑞,可其后呢?康王盛年遽崩……昭王继位这些年……”话音戛然而止,转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苍老的脸庞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出深刻的沟壑。那未尽的语意,是悬在寂静空气中的利刃。
他未再说下去,伯阳的心却不自觉地跟着往下一沉。案上那简牍记载的“麟趾呈祥”之典煌煌在目,可案下这间斗室里的空气却沉滞如铁水,与那盛世气象相隔何止千万里?昭王继位已十四载,那“成康之治”的余温尚留在老人们的追忆里,可伯阳却早已听过更多。
他想起了司乐属那位常蹙着眉的采风官仲予。伯阳与他年纪相仿,时常在散值后约着小酌几觯薄酒。仲予那双本应专注于调校钟磬、捕捉风雅之音的手,近年来却总在尘土飞扬的阡陌之间流连。他不止一次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向伯阳低语那些从王畿之外飘荡而来的、不成调的零散歌谣片段:
“……田芜桑柘枯……”
“……征役无归途……”
“……硕鼠仓中舞……”
那嘶哑含混的调子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于伯阳耳畔回旋,带着稷麦被践踏的土腥气,裹挟着骨肉离散的呜咽。伯阳的手不由自主地抚过腰间冰凉的玉组佩,指腹下的微温玉石此刻竟似一块寒冰。他想起昨日大祭礼上,那本该庄重宏大的《文王》《清庙》之乐,竟然数次走了板眼,夹杂着莫名的滞涩与轻微的颤音。执掌乐舞的大师面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如受惊的鸟雀。当时只道是寻常疏漏,此刻回想,竟也成了不祥的符咒。
而明甫那如同枯井般深邃幽暗的眼神,依旧钉牢在他脸上,仿佛在无声地拷问。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突然刺破了这冰封般的死寂!
“明……明公!伯……伯阳兄!”一个年轻史吏跌跌撞撞冲入殿门,脸色白得可怕,嘴唇因剧烈喘息而无法合拢,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砾石磨过,“城……城外守吏急报……北水泉,涌……涌水如沸!高出泉池地面三尺有余!”
如同静水猛地投入巨石,太史署内所有的眼睛瞬间转向那闯入者,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空气凝滞了一息,继而被某种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死死攥紧。
明甫霍然转身,那双浑浊老眼刹那间射出迫人的厉光,身形竟罕见地绷得笔直:“只此一处?”他追问,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落地。
“不……不是!”那史吏喘息稍定,声音却抖得更厉害,带着哭腔,“不止北水泉!是……是好多处!好几处守吏都派人来了!渭河、沣水……水势虽不算暴涨,但那些平日温顺的支流,那些死水潭……水都……都涨起来了!就像下头有东西在顶……在顶出来一样!还有……还有好多家院子里的井!听……听好多人喊,井水都……都溢出井口了!流得满地都是!”
“镐京……镐京的地在晃动!”又一个尖锐的呼喊自署外隐约传来,又被更多纷乱的、充满恐惧的哭喊声浪淹没。
伯阳脸色煞白!那嗡嗡的声音……
脚下的夯土地面,似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随即便是极其隐晦的、来自深不可测之处的蠕动感!案上的简牍簌簌震动起来,几根边缘磨损的细绳轻轻跳动着。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身前的木案,指关节捏得死白,冰凉的感觉再次从脊椎骨缝里蹿升起来,直冲头顶——大地活过来了!它在呻吟!
明甫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新坟上的陶俑。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住了冰冷龟甲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根根突起。他枯涩的声音撕裂了弥漫的恐惧:“记!即刻记档!”那双深陷的眼睛猛地盯住伯阳,里面燃烧着史官灵魂深处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灾异的狂风中亦无法熄灭,“己亥年夏四月初八!天示异象!百水涨溢,地动摇!’笔!拿笔来!”
年轻的太史丞伯阳猛地回过神,像被灼烫了一下,慌忙去抓案头的刻刀和削好的新简。他的手臂肌肉绷得极紧,刻下第一个字时,刀尖在简面上擦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尖啸,留下不自然的深痕。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竹简微黄粗糙的纹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殿外,惊惶的呼喊与孩童尖利的哭叫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形成绝望的声浪。一声巨大的闷响——是某个沉重的器皿碎裂在地?——紧跟着一片更加杂乱的轰响与人声鼎沸,穿透了并不厚实的殿墙,如同冰雹般砸进来。
伯阳咬着下唇,刻下又一个字,手臂绷得更紧。脚下,那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颤再次隐约波动,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梦魇中不安地挣扎。明甫伫立在愈发混乱的喧嚣漩涡中心,却如同扎根于磐石的青铜古松。他那声“记下!”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史官的宿命前,个人的惊惧必须退场,唯有真实必须被铭刻。伯阳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恐慌,刀锋再次落下,这一次,线条略显艰涩,却到底平稳了许多。
喧嚣如同粘稠的泥浆,裹挟着令人窒息的人潮涌入内城巷道。仲予,这位执掌王朝“采风听政”之责的乐官,本能地朝着人群洪流最汹涌、骚乱最核心的方向挤去。
他玄端礼服的宽大下摆数次绊住了脚步,腰间那块象征着采风身份的雕鸟木牌在人堆里磕磕碰碰,发出急促沉闷的敲击声。刺耳的哭号、粗粝的吼叫、器物砸碎的脆响如同铁砂般揉搓着他的耳膜。这镐京王城,昨日还是威仪肃穆的盛世图景,今日却在恐惧的撕扯下,骤然裂开了一道丑陋而原始的巨大创口。他紧握着怀中那张用于记录民谣词句的皮纸,指节也因用力而泛白。
突然,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压过了周遭的嘈杂——“井——!我家院井——翻啦!”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穿了仲予的耳鼓。他猛地转头,目光瞬间被一个院落里的异象攫住——一口寻常人家后院的普通水井。
浑浊的泥水像一条绝望中翻滚的巨蛇,正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从深邃的井口喷涌而出!那不是缓慢地漫溢,而是被无形的巨手猛烈地向上挤压、喷射!浑浊的水流撞碎了井口薄薄的石盖,挟裹着被撕裂的青苔和井壁的碎石泥块,高高地溅起丈余,在空中短暂滞留,形成一道短暂而污秽的水幕,哗啦啦地泼洒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和周围惊恐躲避的人身上!那股浓烈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混合着淤泥腐烂水藻的味道,如同鞭子抽在嗅觉神经上,叫人闻之欲呕。
井水还在狂暴地向上翻涌。一个躲避不及的妇人被兜头浇了个透,污秽的水从她凌乱的发髻、惊恐扭曲的脸庞上流淌下来,她瘫倒在地,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一个试图去堵井口的男人被那股蛮横的冲力猛地掀翻在地,手中举着的木盆也被水流冲击得七零八落。水,不受控制地、狂怒地从那井中奔涌出来!它不再是滋养生命、连接甘泉的圣物,而是变成了撕裂日常、宣告灾难的凶器。
仲予站在几步外,如同被魇住一般,目光死死锁在那口翻腾的凶井上。怀中的皮纸几乎被他无意识的手指拧破。这画面直击灵魂深处,镐京城百千家井中,是否此刻都在上演同样的恐怖?王朝的基石难道正在被涌出的地下水……悄然溶蚀?
他的视线从喷涌的井口滑过,落在泥泞狼藉的地面上,被污水冲刷浸泡的一些破陶片、烂树叶上。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数日前在丰水畔一个小村听到的几句零散歌谣——“……泉眼塞,地底沸……鱼虾泣,鳞甲蜕……”
当时只觉调子凄凉晦涩,词句古怪难通,未解深意。然而此刻!就在此刻!喷涌的井水、满地的狼藉、空气中刺鼻的泥腥和隐隐约约更深沉、来自广袤大地的……律动?仲予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冰冷的汗珠瞬间布满额角,顺着鬓角滑入脖颈深处,激得他一个寒噤。
这……这难道就是预言?!
就在这一恍惚之间,他未及收回的目光恰好扫过院落深处阴影里蜷缩的一个小小人影——一个瘦骨伶仃、衣衫褴褛、年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脸上还沾着泥浆,正用一种仲予从未见过的、完全空洞而木然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口仍在间歇性喷出浑浊水柱的恐怖之井。那眼神里,没有成人世界此时铺天盖地的惊惧,只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近乎漠然的穿透感。仿佛这灭顶之灾于他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必须来临的命运结局。
一道冰冷的电流,如同附骨之疽,沿着仲予的脊椎直冲后脑,炸开一片酥麻的寒意。那童子的眼神,竟比喷涌的凶井更加恐怖!那是……某种洞察?还是灾难烙印的预兆?
“呜——嗡——!”
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轰鸣,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狂暴巨兽苏醒了肺腑,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吼啸!脚下坚实的夯土地面在猝不及防间猛地向下一沉!
仲予“啊!”地一声短促惊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人狠狠推了一把,重心瞬间丧失,脚步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跌出去!怀中的皮纸脱手飞出,像一张无力的枯叶被狂躁的气流卷向泥泞的角落。
他直冲着院子里那口还在间歇翻涌着污水的凶井栽去!浑浊的水面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刺鼻的泥腥味塞满鼻腔!冰冷的死亡气息像无数只蛆虫瞬间攀上了他的四肢百骸!
“轰——!”
整个院子的地面又猛地向上狠狠地一顶!就在他身体即将翻过井沿、坠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那股狂暴的向上力量将他猛地弹离了坠落的轨道!几乎是同时,原本狂涌喷射的井水如同被巨力瞬间扼住了喉咙,突兀地向下猛地一抽缩!水面剧烈动荡,形成一个短暂的、巨大的黑色漩涡!
那股向上的冲力让仲予避开了灭顶之灾,却也将他如同被掷出的石块般甩向井口旁冰冷坚硬的石垒。肩膀猛地撞在一截凸起、棱角尖锐的麻石上。
“喀嚓!”
剧痛瞬间炸开!
同时传来的是金属碎裂的声音——头上那顶象征着他采风官身份的、精工打造的青铜冠,被这剧烈的撞击瞬间撞脱了发髻,打着旋高高飞起,撞在另一块竖立的石头上,发出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厚重的青铜冠顶被撞瘪了一大块,镶嵌的玉石裂开迸散,细小的碎玉像冰雹一样溅落在肮脏的泥水里!
身体轰然倒地的冲力伴随着肩膀刺骨的剧痛让仲予眼前一黑,几乎窒息。耳边是地鸣连绵不断的低吼、人群疯狂的嘶喊和近在咫尺的井口深处传来那压抑而诡异的“咕噜噜”水泡翻动声。死亡的潮水冰冷地拍打着意识的边缘。
那顶残破的青铜冠“哐当”一声,坠落在离他脸侧不远的泥水中,浑浊的污水迅速漫过它碎裂的顶部和崩散的玉饰。肩胛骨如同被砸碎一般,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锐痛。他艰难地侧过头,只看到泥水中那张自己用来记录歌谣的皮纸,被浑浊的污水一点一点浸透,软塌塌地伏在污秽里。上面那些匆忙记下的零散句子——关于仓廪硕鼠,关于征夫离恨——模糊了,扭曲了,如同正在被大地翻涌的浊流强行抹去。
王朝的声音……正在消解。
一阵更为剧烈的颠簸再次袭来!像是大地愤怒地扭动了一下庞大的躯体。仲予身下冰冷的泥浆被震得荡起涟漪。他努力睁开刺痛的眼睛,试图在昏蒙中捕捉方向,视野却被一股浓烈的金属腥味所扭曲、扰乱——那种铁器灼烧后的气味,血腥味……还有另一种无法描述的、仿佛某种庞大活物被硬生生撕开皮肉所散发出的浓烈腥膻气!它们混合着刺鼻的泥腥水草腐败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鬼爪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和刺骨的剧痛,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抬眼向那气息涌来的源头——天空望去!
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
不再是破晓时分的晦暗。此刻整个天幕都被一层无法言喻的、巨大而粘稠的五色光气所覆盖!赤红、青紫、靛蓝、惨白、浊黄……这数种浓烈到刺目的奇异光色如同沸腾的油彩般相互纠缠、滚动、碰撞、吞噬!没有源头,也看不到边界,它们霸道无比地侵占了目之所及的整个苍穹,如同一个沸腾扭曲的巨大熔炉盖,死死地罩住了镐京城和它目所能及的所有山河大地!天空原有的颜色——湛蓝、鱼肚白、或深邃的墨色——被彻底涂抹干净!
二十八宿何在?荧惑守心、紫薇垣、北斗柄……昔日司天监仰望星空定位四时、辨吉凶休咎所依仗的一切坐标,尽皆淹没于这诡异翻滚的五色混沌之中!那曾为王朝引路千年的星光,被这蛮横妖异的光气彻底吞噬了。
仲予的眼眸因极度的惊骇而扩张到极限,倒映着那片翻滚、蠕动着的巨幅彩色幕布。瞳孔深处,只剩下纯粹的、冻结血液般的恐惧。那光气流转之间,如同无数只巨大而冰冷的魔眼在墨黑的天空中骤然睁开!冷漠地、居高临下地、一遍遍扫视着在它覆盖下渺小如蝼蚁的一切生灵!
他本能地望向北方的天际——那是象征至高皇权、天帝居所的紫微垣所在的方向!五色光气在那里翻滚碰撞得最为激烈!大片大片的赤红和惨青如同泼洒的浓稠血浆,一次次凶狠地试图吞噬中央那一点微弱而尊贵的紫金光芒。那微弱的紫金光每一次艰难地透出来,随即就被更加汹涌的赤与青、靛与浊黄狠狠扑灭、撕扯!每一次的光芒挣扎与消散,都像是一声声巨大而沉闷的、预示着某种古老而神圣之物行将崩溃的……无声巨响!重重砸在仲予的心口!
天,塌了。
那个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如死水的童子,原本呆滞如石塑的脸庞,也被这骤然降临的天地之变映亮了。他忽然朝着那片被五色光气狂乱肆虐吞噬的北天,极其缓慢地、歪斜地咧开了嘴。没有声音,没有笑意,只有嘴角那抹刻骨铭心的诡异弧度,和一个被光气映照得格外惨淡的口型无声地翕动:
“王……”
一个极其轻微的音节,被呼啸的风声碾得稀碎。但那个口型,却像一枚带着倒刺的冰冷铁钉,狠狠扎进了仲予的眼球,沿着视神经直刺脑髓深处!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击而来,他眼前那片浓烈的五色光气瞬间开始疯狂旋转、扭曲,仿佛要把他最后一点意识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紫金光一起,彻底拽入永恒的、无尽的彩色混沌深渊!
“天命……何在?”一个来自灵魂深处最底层的、破碎的问题,无声地在仲予脑海中炸开。
“妖氛!妖氛!天裂妖氛啊——!”司天监那座用于观星占卜的土台上,嘶喊已经不成人声。负责记录的史官双手剧烈颤抖,刻刀几乎握不住。
“五色之气……逆冲……吞噬紫薇!”一个白发苍苍的司天监老官瘫软在地,指着天空的手指抖如风中枯叶,“垣帝座……帝座黯淡……危矣!危矣!……”
他的哭嚎被一阵急促而沉重、带着金属撞地声的步伐淹没!
“明甫!明甫何在!”内侍总管尖利得变了调的声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濒死禽鸟,“王……王急召!”
明甫浑浊的老眼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土台中心那座浑天仪。那象征天体运转的精铜环圈正无法遏制地剧烈摆动、摩擦、撞击着,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的哀鸣,仪器的中央球体——象征紫微帝座的位置——被一道偶然映照下来的惨青色光气扫过,留下污浊冰冷的光影。
“走。”老人只吐出一个字,干涩、冰冷如铁。他已不必再看那天上肆虐的五色祸胎。王朝的象征,那浑天仪中央冰冷滚动的青铜天枢,其上的刻痕此刻被摇晃的光影照得模糊不清,如同昭示着命运的即将倾覆。他豁然转身,那件被汗水和风尘浸染得有些沉重的史官深衣下摆,在土台剧烈的颠簸中如垂死黑鸟的翅膀般扬起,紧紧跟在内侍总管身后,一步一步踏向土台边缘吱呀作响的木阶梯。
老史官的步履沉重而稳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深埋于历史肌理中的断骨残简上。身旁年轻的史官伯阳紧跟着他,嘴唇紧抿,脸色惨白如纸。
紫宸殿那扇沉重的朱漆殿门被两名侍卫奋力推开时,一股比之前殿宇深处更沉重的、压抑得令人几欲发狂的黑暗迎面扑来。
殿内极其空旷。高大的铜柱在四周黑暗中延伸,壁龛里的青铜灯盏大多熄灭,仅存的几盏也苟延残喘地跳动着微弱的橘黄火苗,光晕挣扎着投向深处那唯一的光源。那些微弱的光线落在跪伏于冰冷地面的几位重臣——太保、太师、司徒等的身影上,只在青铜甲衣和黼黻纹饰上反射出一些转瞬即逝的、鬼魅般的冰冷反光,却无法照亮他们此刻深埋的脸庞和衣袍上细微的尘土痕迹。
更深处,那高高踞于几级玉阶之上的王座,被一片刻意调暗了光线的巨大阴影所覆盖,如渊如狱。王座之前,一张巨大精美的漆案上,象征至高权力的九鼎并未列于此,案上唯有刚刚破碎的一只青玉酒觯,碎片四溅,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撒开,如同凝固的星辰碎屑。浓烈的醴酒芬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王座深处的阴沉暴戾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发酵。
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前,一道斜长的阴影被仅存的几缕幽光投射在玉阶之上。那身影并未坐在王座里,而是披着一领华贵的玄色大氅,背对殿门,面向空寂幽深的殿壁站立着。玄衣上繁复的暗金玄鸟纹饰在幽暗中沉默蛰伏,随着那背影微微起伏的呼吸,偶尔渗出一点冷硬的金芒。
整个大殿只回荡着一个压抑而深重的呼吸声,如同殿宇深处某个沉睡的庞然大物正在不安地酝酿一场风暴。那并非刻意的威压,而是某种积蓄到极致的、即将失控的力量无意间泄露出的一丝裂痕。
内侍总管几乎是匍匐在地,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剧烈颤抖的语调禀报:“大王……太史令明甫,奉……奉召入殿觐见……”话未说完,他的额头已死死贴在冰凉的金砖上,全身抖得像深秋即将凋零的最后一片树叶。
明甫垂首趋步上前,那件深色旧袍在幽暗中似一片沉静的落叶飘落于阶下御道正中。他郑重伏身,以额触地:“老臣明甫,恭聆圣谕。”声音苍老平静,却如青铜坠地,清晰地划破了殿内粘稠的死寂。
那屏风前背立的玄色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披风上玄鸟的暗纹在幽暗中如同有了生命般,随着肩头的转动而微微流转。
“哗啦——”
几滴晶莹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飞溅的玉觯碎片上,发出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是王手中的玉杯?又被他倾倒了残酒?紧接着,那只紧握着杯身的、指骨分明却显然绷紧了所有力量的手猛地一扬!
“啪!哗啦啦——!”那只价值连城的玉樽被狠狠掼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粉身碎骨!飞溅的碎玉如同星屑四散。
“天!是什么!天降此异于寡人!”
一个年轻得过分、却又被强行挤入深渊般黑暗压迫感的声音终于撕破了沉寂!那声音竭力控制,却无法抑制字句之间摩擦出的暴怒火星和一丝深藏其下的、几不可闻的惊悸的颤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四壁间来回碰撞。
明甫依旧匍匐在地,头颅纹丝不动,保持着最恭谨的姿势:“臣,老朽之目,尚需……明晨详察天象,再行禀报。”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并未起身仰望那片被异色渲染的天穹。
一片死寂。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断裂前最后无声的极致张力。
“寡人!现在就要知道!”阶上那年轻而暴怒的声音猛地炸开,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淬火的铁水砸落,“占!现在占!刻不容缓!”
“遵命。”明甫深深俯首。
他极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起身,宽大的深衣下摆拂过光滑冰冷的金砖,发出细微的簌簌声。那枯槁得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嶙峋骨节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方磨得光滑温润的龟甲——商周遗存、世代承袭于太史署的龟甲神物。甲背上深邃古朴的先天裂纹仿佛蕴藏了星辰流转的所有秘密。他身后,年轻的史官伯阳双手托举着灼烧甲骨必需的器具,那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大殿中央,那巨大的紫檀屏风投下的阴影边缘,悄然升起一小簇跳动的火焰。一尊三足的青铜燎炉不知何时被内侍安置于此。炉腹内精心拣选的荆燧木块刚刚燃起,火焰初生,还带着青烟。
明甫缓步行至燎炉前。炉火腾升的光亮映亮了他半边苍老肃穆的脸颊,将那如古碑刻痕般深邃的皱纹勾勒得无比清晰,同时也将另外半边脸深深投入浓重的阴影中。他屈身,将那块巨大的龟甲极其郑重地平放于炉膛内特置的青铜架上。火焰舔舐着甲骨的边缘,橙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得龟甲上那些古老的自然纹路忽明忽暗,如同某种在黑暗中复苏的活物在扭动。
“滋……滋……”
火焰燃烧木头的声音单调地响着,混合着极细微的龟甲受热膨胀的崩裂声。大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能听到各自血液奔流的沉闷轰鸣。
大殿里只剩下那簇新燃起的火,贪婪舔舐着龟甲发出单调可怖的细微爆裂声。殿内几盏微弱的灯烛光芒被燎炉跳动的火舌压得更加渺小无助,如同狂风中飘摇的萤火。
伯阳紧盯着龟甲边缘一点点变为焦黄、灰黑。那灼烧的焦味混合着燎炉内木材燃烧的松脂气息,带着一种怪异的沉闷与燥热,死死堵在人的喉头和心肺之间。他的眼睑在灼热的光和浓重的阴影刺激下开始酸涩刺痛,却又丝毫不敢稍离龟甲那在火舌舔舐下变得愈发诡异难测的背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残茶凉透的时间,也许漫长得足以令江河改道。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烟,不是炉火的烟,而是从龟甲本身龟裂的中心深处幽幽冒出的一缕极细的烟气,蜿蜒扭曲地升腾起来!
明甫那双浑浊却洞穿世事的眼睛猛地一凛!他枯枝般的手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快如闪电般抓起案头铜盘内浸泡着的冰冷醋液,手腕沉稳得惊人,对着正在灼烧的龟甲中心那缕怪异的青烟源头,“噗——”地一下泼洒过去!
“嗤——!!”刺耳的灼烧熄灭声在大殿死寂中骤然响起!一股更加浓烈怪异的、混合了醋酸的酸腐气息和被强行压制的龟甲焦糊气息轰然爆开!随即,便是龟甲在冷热剧变下猛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咔”崩裂声!一道道前所未有的、深黑如墨线般的新裂痕在古老的甲背上炸开、延伸、纠缠!像是无形的命运巨手瞬间撕裂了古老的秘密画卷!
“噗——”
伯阳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不祥的预兆,如同冰冷粘稠的黑油,顺着这些骤然裂开的诡谲纹路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明甫那如青铜铸就的背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龟甲炸裂的力量无形中狠狠击打在了他衰老的躯体上。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只有那双死死盯在龟甲裂纹上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瞬间熄灭了。那是太史官世代坚守的某种……无可挽回的东西。
燎炉吞吐的火光映照着无数道狰狞绽裂的、浓黑色的纹路。
“水覆鼎彝,王终亡于水!”
卦象如同刚从伤口涌出的血,蜿蜒爬行在黑色裂纹之间,触目惊心。
伯阳如遭重击,牙齿猛地咬进下唇,腥甜瞬间弥漫。他身体摇晃,几乎要瘫倒在地,强行撑住地面冰冷金砖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陷。阶下几位匍匐着的重臣中,发出一两声无法控制的、急促如濒死倒抽冷气的细微惊喘!
“何……何……卦?”王的声音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上空划开一道裂痕。那声音中汹涌的暴戾似乎被眼前凝固如血的景象强行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尖锐的……破败的脆响?像是被某种极其冰冷坚硬的东西卡住了咽喉。
明甫枯槁的身影终于缓缓转动过来。他没有立刻回答王的问题。
他只是面对那阶上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阴影中那僵立的玄色背影——面向那象征周天子的无形威权。
然后,这位执掌王史数十年、曾执笔刻下无数煌煌功绩的太史令,在王朝所有肱骨重臣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缓缓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那不是觐见礼节的恭谨跪拜,亦不是请罪的屈膝。是一种将整个躯体、乃至整个灵魂的重量都完全卸下、交付予面前那冰冷未知之物的……彻底的、放弃抵抗般的平伏于地。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以一种祭牲献飨般庄重而凛冽的姿态,沉重地碰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沉默。绝对的、深渊般的沉默。只有燎炉中火焰烧灼龟甲残骸发出的最后几声微不足道的噼啪轻响。
那片巨大的、笼罩着王座的阴影似乎也因为这史无前例的臣伏姿态而微微摇曳起来。
“何!卦!”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已然彻底变调!不再是暴怒的帝王威权,而是某种被彻底剥离了外衣、裸露在命运风暴核心处挣扎嘶鸣的铁器发出的、混合着最深处恐惧与歇斯底里的扭曲回响!
伏地的明甫,终于用一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却字字如青铜掷地的声调,清晰地将那可怕的卜辞念了出来:
“‘水覆鼎彝,王终亡于水。’天命所示,昭昭在鉴!”
“胡——言!”一声野兽负伤垂死般的厉吼炸裂!阶上那玄色身影猛地转过身来!一直被他身躯笼罩的巨大屏风阴影随之移动!
“哗啦——轰!”刺耳的碎裂巨响!那张横亘在阶前、摆着玉樽金盏的巨大精美漆案被他暴起一脚狠狠踹翻!木料破碎的厉啸和金玉器物暴雨般砸落冰冷地面的杂乱声响在大殿中疯狂回荡,如同某种巨大的礼器被蛮横地推下高台!
年轻周王的脸在仅存的幽光与炉火的交织中第一次暴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原本俊逸而傲慢的脸庞此刻因为极致的狂怒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所有属于王的尊贵、气度和威仪,都在那双赤红得如同沁出血泪、几乎要撕裂眼眶的暴戾眼眸下被撕得粉碎!那是一种濒临彻底崩溃的狰狞。
“乱臣!祸心!汝焉敢以妖言惑众!诅咒寡人!”他指着下方深伏于地的老史官,手指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枝,声音尖利欲裂,“寡人奉天承运!寡人乃武王之嫡嗣!成康之业承继者!煌煌天命岂容亵渎!焉能……焉能亡于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尖利、扭曲、撕裂,如同铁器摩擦着坚硬的石块。那身华贵的玄色大氅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翻飞鼓荡,如同一只被囚于无形牢笼中疯狂冲撞挣扎却又徒劳无功的垂死黑翼玄鸟。
“寡人不信天!”他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撞出无数凄厉的回音,令人头皮发麻,“寡人!只信寡人手中剑!”伴随着这狂悖到顶点的嘶吼,他已“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那柄镶嵌着美玉、缠绕着紫绶、曾象征武王伐纣无上功勋的青铜宝剑被他高高擎起!冰冷的剑锋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直指阶下深伏的史官!
就在这千钧一发、血腥即将喷溅的瞬间——
“大——王——!”阶下响起一声悲怆急切的老臣呼喊!
是太保!他须发尽白,额角的冷汗在幽暗中闪着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阶上那几乎陷入癫狂的王,用一种近乎哀泣的语气,声音却强行稳住:“天命示警,万民惶怖!非刑戮可改!请王……息雷霆之怒,先……抚人心!国之重器在此刻……切莫……决绝于天心啊!”
“国之重器?哈哈哈哈哈!”年轻周王爆发出一阵更加惨厉的狂笑,手中冰冷的剑锋依旧狂乱地抖动着,剑尖直指伏于金砖地的明甫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国之重器便是这些……日日妄议寡人的史官?!这天,这龟甲!妖孽!统统妖孽!”
他的吼叫戛然而止!目光如同淬毒的蛇信,猛地射向大殿尽头!
殿门之外,那片被五色妖光彻底统治的天空下,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发出了极其沉闷的巨大撞击声!
镐京城最高的方位之一,祭祀祖庙专用的重器库方向?还是……新近铸就、即将用于昭告周王威德的那批国之重器?
仲予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受伤的肩膀、如同破败的傀儡般挣扎回太史署偏殿的。剧痛锥心刺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骨头发出呻吟。他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自己不要彻底倒下。
署内混乱狼藉。简牍倾覆散落一地,刻刀和竹筒滚得到处都是。几个年轻史吏瑟缩在角落里,脸色如同被遗弃的白帛,眼神麻木呆滞。这里仿佛已经被风暴扫荡过数遍。但还有一个人影,固执地守护着一角残留的秩序。
是老史官明甫。他在一片狼藉中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旧席上,身姿挺直如故。手中那杆用于刻字的尖利青铜刻刀,正沉稳有力地划过一片新削出的竹简。火把不安地摇曳着,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刻痕,唯有那双低垂凝视着竹简的眼睛,依然沉淀着一种风暴过后的……死水般的宁静与凝重。
“明师……”仲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明甫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有那平稳得近乎刻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身可伤,心不可废。所见所闻,即当录之。此乃……史之本分。”
肩膀处再次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仲予眼前阵阵发黑。他靠着门框,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掠过那些散落狼藉的简册,最终停留在明甫笔下那片小小的新竹简上。
火光摇曳,照亮了明甫手下正刻划的清晰字迹:
“天示……妖氛……”
“裂……震……”
一个更轻、几乎被阴影吞没的字正从老史官刻刀下缓慢而沉重地显形——“凶”。
仲予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脚下那片被污水浸透、皱巴巴的皮纸上。被踩踏后无法辨认的模糊墨痕如同扭曲的蝌蚪,无声地嘲弄着它本应承载的民谣。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将那张污损不堪的纸缓缓攥紧。
“小子……”明甫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他抬起头,昏黄浑浊的老眼穿越跳跃的火光望过来,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幽深,“你肩伤……痛否?”
仲予一怔,下意识地点头,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冷汗。
老人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声音平静而苍凉,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年尘土的重量:“痛,即是天意。天……示人痛,人当醒痛。痛而不醒,则……伤己……亦伤国本。”
痛而不醒……
这四个字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楔入仲予的心脏!刹那间,他在混乱中瞥见的喷涌井口旁那幼童空洞麻木的眼神……他听过的那句不成调的零碎歌谣……还有浑天仪青铜环圈那刺耳惊心的哀鸣声……所有破碎的感知碎片在剧痛和老人悲怆的话语刺激下猛烈共振,汇聚成一个惊悚而清晰的念头——
这弥漫天地、倾覆王朝的剧痛……这遍及镐京城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灵的哀嚎……是否终究无法唤醒那高踞王庭深处的……那个骄傲的灵魂?这场天崩地裂之祸,或许并非真正的终结?天示人痛……可那浸透了水的鼎身,是否已然在无声震动下裂开了第一道致命的网纹?
一股更彻骨、更绝望的寒意穿透了他的伤处,瞬间流遍全身。
偏殿里那簇唯一的火把猛地跳动了一下,挣扎着发出一阵“噼啪”的轻响,像是某种存在在黑暗中发出最后的叹息。
在它即将彻底熄灭的明灭光影之中,仲予仿佛看到一张惨白、扭曲、深陷于无尽惶恐与暴怒边缘的年轻面庞,那是王!他正死死抓着一只倾倒的青铜尊。尊内的酒浆染红了他玄衣的袖口,如同淋漓的血。他那双被五色妖光映照得如同癫狂野兽的赤红眼眸,猛地转向殿外幽深无尽的黑暗!
在那片翻滚沸腾的五色光气更深处,在吞噬了所有星辰的无边混沌之下,某种极其遥远、极其庞大、极其黑暗的东西正隆隆运转,发出亘古以来从未停息的、碾压一切的冷漠回响。
天命——它亘古运转的规律,第一次向这个刚刚步入盛世的王朝,投下了它无可置疑、不容挑战的冰冷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