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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寒意,如无数冰冷的针,毫不留情地蚀入骨髓。平阳郊外的祭祀天坛,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夜色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宛如一座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神秘孤岛。未燃尽的柴堆,只剩下一堆寂寞的灰烬,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扬起细碎的碳屑与骨殖灰白粉尘。这些冰冷的微粒,如幽灵般扑打在人们的脸上、衣襟里,带来丝丝寒意,也带来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祭坛四周,黑压压地站满了部族首领与长老们。他们裹着沉重的兽皮,那兽皮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让他们的身姿显得更加凝重。此刻,他们宛如一尊尊泥塑木雕的图腾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唯有目光深处,跳跃着篝火残光的阴影,那阴影里,藏着他们各自不同的心思。有的眼神迷茫,仿佛迷失在这未知的祭祀仪式中;有的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眉头紧锁,似乎在担忧着即将到来的未知;还有的沉溺在祭祀牺牲散出的血腥气里,眼神中透着一丝麻木与空洞,焦灼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帝尧静静地立在九级高坛的最顶端。在稀薄的光线下,他的身形挺立如孤峰,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庄重。冕旒的玉珠垂在眼前,被下方巨大青铜四足方鼎中残余的火光映得微微摇曳。那冷冽的光点,在他黝黑沉静的面孔上跳动不定,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智慧。他脚下,是方才“燎祭”留下的余烬,尚有余温,但更深的地底,冰冷的土壤气息正顽强地钻透上来,弥漫在鼻端,混着牲血冷却后的铁锈腥甜,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复杂的气息,如同命运的丝线,缠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位披散着油腻长发、裸露的上身涂抹着厚厚赭红泥浆的老巫师,正围着方鼎疯狂舞动。他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如同燃烧的火焰。那厚厚的赭红泥浆,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仿佛赋予了他某种神秘的力量。他喉间爆发出阵阵嘶哑、非人的音节,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穿透了这寂静的夜空,让人心生恐惧。枯瘦的肢体扭曲如被雷电击中的蛇,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诡异与疯狂。兽齿、骨串挂满他的身体,随着抽搐的舞步疯狂撞击,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咒语。每一次癫狂的跳跃,都伴随着尖锐的铜铃声响和低沉兽皮鼓声的应和,这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节奏,回荡在整个祭祀天坛。

在这疯狂的舞蹈与诡异的声响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帝尧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洞悉了世间的一切奥秘。他深知,这次祭祀不仅仅是一场仪式,更是部族命运的转折点。长久以来,部落面临着诸多困境,旱灾、洪灾交替侵袭,疾病肆虐,族人生活困苦不堪。此次祭天,便是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庇佑,让部落摆脱困境,走向繁荣。

台下的部族首领们,有的开始低声交谈,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了忧虑与期待。“这祭祀真的能管用吗?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一位年轻的首领皱着眉头说道。“先辈们一直遵循着这样的仪式,或许,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一位年长的长老缓缓说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老巫师的舞蹈愈发疯狂,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受控制,完全沉浸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之中。突然,他停下了舞步,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方鼎中的火光。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进行着对话。片刻之后,他仰天长啸,那声音划破夜空,让人毛骨悚然。

帝尧的目光紧紧地锁住老巫师,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巫师站在高坛之上,身形佝偻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威严。他的吼叫因喘息和过度的体力消耗而断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中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嘶哑喷薄而出:“风!起西南——!水、水神示警——大、大凶——!”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每一道纹路里都写满了恐惧与绝望。眼中布满血丝,疯狂地转动着,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察觉的恐怖景象。

最后一吼,巫师竭尽全力,整个人猛然扑向高坛边缘。他灰褐色的指甲如鹰爪般死死抠进冰冷的砖石缝隙,指缝间渗出丝丝鲜血,在砖石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的面皮扭曲得不成人形,朝着台下朝下怒吼:“敬神!须再献!燔——燎——以——通——天——!”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带着一种让人灵魂颤抖的力量。

“轰——!”人群深处骤然爆发沉闷的骚动,如同被惊起的兽群。火光映照下,一些披着兽皮的头领面孔骤然扭曲,眼底泛出的红像未熄灭的炭,闪烁着狂热与不安。他们的肌肉紧绷,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武器,似乎随时准备迎接未知的灾难。

两个粗壮的汉子如饿虎扑食般立即扑向祭祀人群边缘捆在木桩上的几头活羊羔。羊羔惊恐地挣扎着,发出尖锐的叫声,那叫声在狂风中被无情地切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咽喉。血腥气瞬间浓烈逼人,弥漫在整个祭祀场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人群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无数目光带着恐惧、期盼与无奈,随着那扑腾的生命投向帝尧高挺的背影。无形的祈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向祭坛顶端,人们心中都怀着同一个念头:希望帝尧能够平息神怒,为部落带来生机。

每一次祈雨、问吉凶,“再献”二字,如同滚动的巨石,碾过贫瘠的土地和摇摇欲坠的谷仓。部落已经陷入了困境,庄稼因干旱颗粒无收,水源也日益枯竭,族人们每天都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挣扎。而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不断地向神灵献祭,才能获得神灵的庇佑。

风打着旋穿过祭坛顶端的铜架,发出呜咽般的长鸣,仿佛是神灵在发出不满的叹息。帝尧宽大的祭服衣袖猎猎鼓动,袖角的玄色云纹在惨淡天光里翻涌,宛如一幅神秘的画卷。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他忽然抬起手,并非指向即将被献祭的羔羊,而是朝着那被浓重铅云压得极低的天穹。动作沉稳得近乎迟滞,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凝滞力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这一动作吸引,瞬间安静下来,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巫师身着一件挂满了奇异符文与兽骨装饰的黑袍,正疯狂地舞动着身躯。他的双脚如旋风般快速交替,在地面上踏出杂乱而诡异的脚印;双臂扭曲伸展,如同暗夜中张牙舞爪的恶魔;口中念念有词,那晦涩难懂的咒语在风中若隐若现,仿佛来自深渊的召唤。突然,巫师疯狂舞动的身影僵住了,像是被一股无形且强大的力量瞬间冻结。他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脸上涂抹的赭泥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不远处,准备拖羊的汉子也愕然停下。他粗壮的手臂紧紧拽着羊绳,那只羊受了惊,发出几声微弱的咩叫,在这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突兀。汉子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在原地。

整个天地仿佛骤然陷入了一个无声的巨大漩涡之中。风,不知何时也变得小心翼翼,轻轻扫过地上的炭灰,发出一阵萧索而凄凉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发出低沉的叹息。无数人围聚在旷野四周,他们紧紧相拥,身体微微颤抖,压抑着内心的焦虑与恐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仿佛空气都凝结成了有形的巨石,压在他们的胸口。

“天……从未以血食昭示福祸。”帝尧的声音并不高,仿佛只是对着脚下那片渐渐冷却的残烬轻声倾吐。然而,这看似轻柔的话语却有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汹涌暗流,瞬间穿透了旷野的死寂,清晰地落入每一个紧绷的耳中。

帝尧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身形挺拔如松。他身着一袭华丽而庄重的长袍,袍上绣着象征天地星辰的繁复图案,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头上戴着一顶镶嵌着美玉的皇冠,玉珠在微风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微响,宛如天籁之音。他的面容刚毅而温和,眼神深邃而坚定,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奥秘。

“它自有其言,在其行处——”帝尧缓缓抬起手臂,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指向幽穹深处那模糊的光点。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如同金石撞响,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日月星辰!寒暑更迭!此乃苍天语也!”

寂静,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压顶而来。连方才还在撕心裂肺呼啸的风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字句惊吓得缩了回去,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之中。

所有凝固的眼睛,茫然、不解、惊疑、恐惧混杂着,死死钉在帝尧那道指向黑暗苍穹的手势上。人们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挣扎。在他们长久以来的认知里,神意总是通过血腥的祭祀和神秘的仪式来传达,神意不该用血去涂抹吗?巫师涂抹赭泥的脸上肌肉可怕地抽搐起来,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迷茫与不甘,多年来他所坚守的信仰和仪式,在帝尧这一番话语面前,似乎变得摇摇欲坠。

帝尧微微侧过身,玉珠再次轻碰发出微响。这细微的声音在这片寂静中却格外清晰,仿佛是打破僵局的信号。“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出列!”帝尧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台阶下的角落一阵微动。四个身形,如同从黑暗的深渊中缓缓浮现的神秘幻影,穿着深青色的朴素袍服,在黯淡的光线中,如同被无形的线条从巨大的阴影背景中勾勒而出。他们依次躬身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放慢了脚步。衣袂轻轻带起微弱的空气流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在与这寂静的世界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们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阶上,清脆而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弦上,让人心头发紧。

羲仲站在最前,他的眼角,那细微的皱纹紧蹙着,宛如岁月刻下的深邃沟壑,每一道纹路里都深藏着过度思虑后的疲惫。这些日子,他日夜思索着部落的未来,天象的变幻,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他与他的兄弟们静静伫立在帝尧下方一阶,面向坛下无数双眼睛。那些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几乎要沸腾起来,可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抑着,浑浊而又躁动。

坛下的人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眼神中透着迷茫与渴望。他们望着祭台上的帝尧和他身边的人,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又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变革。沉默,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沉默的重量比方才巫师那声嘶力竭的嘶吼沉重百倍。巫师的嘶吼,只是短暂的宣泄,而这沉默,却蕴含着无尽的未知与不安。

终于,帝尧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如脚下那坚实的磐石,在空旷的祭坛上缓缓荡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自今日起,设司天之官,名为‘四岳’!”

话音落下,整个祭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人们紧张的心跳声。帝尧的目光缓缓垂落,落在羲仲身上,那目光犹如深邃的夜空,藏着无尽的期许。“羲仲!掌东方,主春分!”

“臣在!”羲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声带绷紧如即将断裂的弦。这简单的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深知,这一声应答,意味着沉重的责任。东方,那是日出的方向,象征着新生与希望,而春分,更是万物复苏的关键时节。掌管东方与春分,就意味着要准确把握天象变化,引导部落民众在合适的时机播种、耕耘,稍有差错,便可能影响一年的收成,关乎整个部落的生死存亡。

帝尧微微点头,目光又转向羲叔。“羲叔!掌南方,主夏至!”

“臣在!”年轻的羲叔站在那里,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虽然年轻气盛,但此刻也感受到了这使命的重大。南方,阳光炽热,夏至之时,万物生长最为旺盛,也是部落收获的前奏。他需要在炎热的夏日里,观测天象,为部落的收获季做好准备,确保每一份劳作都能换来丰硕的成果。

接着,帝尧的目光落在和仲身上。“和仲!掌西方,主秋分!”

“臣在!”和仲低沉的应答自胸腔涌出,那声音仿佛带着大地的厚重。西方,是日落的方向,秋分时节,金黄的麦浪在田野里翻滚,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为寒冬储备物资的关键时期。和仲深知,他要在这个时节,协助民众收割、储存粮食,保障部落度过漫长的冬季。

最后,帝尧看向和叔。“和叔!掌北方,主冬至!”

“臣在!”和叔的声音如冰面下的暗流,虽然平静,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北方,寒冷刺骨,冬至来临,万物蛰伏。他要在这冰天雪地中,为部落寻找抵御严寒的方法,确保族人能够安全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四人的目光越过帝尧宽大的袍袖间隙,投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视线仿佛淬了寒冰,刺得他们裸露在风中的皮肤微微发麻。人群中虽然一片死寂,但那偶尔爆发的轻微骚动,如同一股不祥的低沉气流在暗涌。这些目光中,有怀疑,有期待,也有担忧。民众们不知道这新设立的司天官制度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改变,未来的日子是充满希望还是依旧艰难困苦。

帝尧毫不停顿,他的目光如冷硬的刀锋,扫过祭坛下那些尚未褪去赭红泥浆的巫者面孔。巫者们在部落中一直有着特殊的地位,他们沟通天地,传达神意。而如今,司天官的设立,无疑是对传统巫者权力的一种挑战。帝尧的目光在巫者们身上停留片刻后,又落回司天官们身上,继续说道:“测日影、察月迹,分四时而定民时!使人间耕耘采桑,伐木筑屋…知寒暖之期,晓饥馑之备!此乃社稷之基!”最后四字斩钉截铁,仿佛在寂静里敲响了一记沉钟,在每个人的心头回荡。

下方被驱赶的羊群,似乎感受到了现场紧张的气氛,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哀鸣。这哀鸣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也为这一场变革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羲仲将最后几片沉重的木牍用力插入潮湿的泥土,巨大的日晷框架终于稳稳地立在了土台中央。木料未经彻底风干,被斜斜投下的阳光烘烤着,散发出浓郁苦涩的松脂气息,混杂着刚被铁铲和石镐翻开的泥腥土味。

羲仲直起身,活动一下近乎麻木的腰背,掌心被粗砺的木材磨得发红发热,隐隐作痛。他望着眼前初具雏形的日晷,心中五味杂陈。这日晷不仅仅是一件测量时间的器具,更是他们兄弟肩负的使命象征,承载着部落对时间精准把握的期望。

羲叔蹲在另一侧,眉头紧锁成山川沟壑。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捋过晷面上几道刚刚刻下的模糊刻度痕迹,力道大得指尖泛白。“不对……”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近乎呻吟,带着浓浓的鼻音,“昨日午时最长的影子落在这点。”他用指甲用力在横木粗糙的晷面上掐出一道更深的沟壑,那处粗糙的木料被刮掉一层细屑,比旁边被雨水泡得深色的木头浅一点。

羲仲走过去,也蹲下来。两个兄弟的膝盖几乎碰到一起。他顺着羲叔的指尖望去,阳光恰好落在那新掐出的浅色刻痕上。横木上昨日的刻度刀痕犹在,像一道深而细的伤口。他掏出怀中一枚光滑温润的石子——这是和仲找到最规整的扁圆卵石,中间用细铜丝固定了一枚铜针作为准星。

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羲仲双手死死压住光滑的石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全部注入其中,抵紧那巨大的晷面。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用尽目力,死死盯住铜针尖顶在刻度线上方极小的投影。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划过脸颊,滴落在晷面上,瞬间被蒸发殆尽。

“偏了。”羲仲的声音涩得像沙砾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重的铅块,艰难地从他口中吐出。“偏了半粒粟。”

羲叔像是被灼伤般猛然抽回手指,仿佛那铜针不是金属所制,而是烧红的烙铁。他痛苦地闭上眼,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又歪了?又是这个歪法!”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用这疼痛来驱散内心的绝望。

这巨大的日晷,承载着所有人对时间的希望,却又像是一个难以驯服的猛兽,前前后后他们已经拆建了六遍。每一次满怀希望地重建,却又被无情地打击。每次木料收缩或泥基沉降,那生死攸关的影子便滑开微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偏差,却足以让整个节气的判断出现巨大的误差,影响着播种与收获,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

羲仲没作声,只是将视线艰难地挪开晷面,投向远处田野。在那片充满希望与苦难的田野上,一队农人正艰难地在刚露出水面的烂泥地里整理着凌乱稀疏的粟苗。浑浊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他们佝偻的脊背几乎要折断在这无情的劳作中,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充满了艰辛与无奈。

羲仲认得领头的那个跛脚老农。两天前,老农曾小心翼翼摸到草棚边,那身影满是怯懦与忐忑。他嗫嚅着,声音轻得如同蚊呐:“大人,这…这春分能种下不?……再浸几天…苗根就全烂了……”羲仲当时只能含糊应了一句“再等几日…再校准”。那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不敢直视老农那充满期待与担忧的眼神。

风陡然增强,如同愤怒的野兽在咆哮,呼啸着掠过刚立起的木架。那巨大的晷板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仿佛是大地发出的痛苦呼喊。整个木架在风里肉眼可见地微微摇晃了一下,上面几根还没钉死的木楔子发出不安的扭动摩擦声,像是死神在轻轻叩门。

羲仲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们如此拼命地想要校准日晷,想要给人们一个准确的时间指引,可这大自然的力量却如此强大,如此难以抗衡。每一次的努力,似乎都在这无常的变化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做到吗?”羲叔突然睁开眼,眼中满是不甘与决绝。他松开拳头,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那殷红的血迹仿佛是他们不屈的象征。

“不,一定有办法。”羲仲咬了咬牙,重新将目光投向日晷。他绕着日晷缓缓踱步,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

就在这一晃之间,羲仲正专注于对日晷的最后调试,突然,他感到自己的额角猛地刺痛了一下。那疼痛来得极为突兀,像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击中。他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沾到一小片黏湿冰凉的东西。低头看,竟是一小坨混着草屑的烂泥。

还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回过神来,更多杂乱的泥点如冰冷暴雨般铺天盖地地打过来。“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泥点砸在刚立起的崭新晷面上,溅起细碎的泥花;砸在他刚补好破口的粗麻袍子上,瞬间晕染出一片片难看的污渍;也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和脖颈裸露的皮肤上,冰冷的泥污顺着肌肤缓缓滑落,带来一种别样的屈辱感。

“什么破司天监!”一个半大孩子尖利的童音高喊道,那声音中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仇恨与恶意,在沉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浪费那么多人搬木头挖土坑!”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更多的童音跟着喧哗起来,如同滚烫的油锅突然泼进冷水,嘈杂声瞬间沸腾。

“骗子!我爹娘田里的苗都淹死了!”一个孩子愤怒地叫嚷着,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知的恐惧。“烧了它!烧了这堆破木头!”另一个稚嫩的声音亢奋地尖叫,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火光,似乎只有将眼前这象征着司天监努力的日晷付之一炬,才能宣泄内心的愤懑。“巫公说了!不敬神才发大水!”伴随着这声声呼喊,石块也夹在泥团中如雨点般飞来。

羲仲猛地一侧身,一枚尖锐的石块擦着他脸颊飞过,呼啸着砸在他身后的日晷立柱上,“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砸在他的心上。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和辱骂,让羲仲心中涌起一股燥热,那是愤怒、委屈与无奈交织的情绪,猛地顶在他的喉头。

而一旁的羲叔,早已霍然站起。他的面颊因泥污和屈辱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眼中燃烧着怒火,一只沾满泥土的脚失控般向前踏了一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与那些无知的人理论一番。

羲仲见此,心中一紧,他深知此刻冲动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他死死攥住了羲叔的胳膊,力道大得手指都要陷进弟弟的皮肉里。“冷静!”他低声喝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羲仲强行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几张在风中扭曲亢奋的孩童面孔,也不看远处田埂上几个沉默伫立如同枯树的农人身影。那些孩童嬉笑打闹,全然不顾这土地之下隐藏的沉重;而农人们满怀期盼的目光,却如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缓慢地弯下腰,仿佛刚才那个泥点砸弯了他的脊骨。

他粗糙的手指落在方才新掐出的刻痕旁,那片晷面被泥土溅射得肮脏不堪。泥点很快会被风干,刻痕会湮没在更深的污渍里。羲仲颤抖着,用指甲一下,又一下,重新狠狠划下去,沿着那点微末的偏差点位,深深刻出一道新的刻痕。木屑卷起来,粘在指甲缝里。

这片土地,承载着族人的希望与生存的根本。而羲仲,作为族中掌管时间的人,他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每一道刻痕,都关乎着季节的判断,关乎着播种与收获,关乎着族人们的生死存亡。

幽深的草坑深处,弥漫着地窖般阴冷的湿泥腥腐之气。顶上覆盖层层粗大圆木和厚厚草苫,只在坑洞西侧留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钻过的窄小通道。洞壁上挂着的几盏陶油灯灯苗只有黄豆大小,只能勉强舔亮周围巴掌大的空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湿冷寒意。

光线所不及的坑壁深处,湿泥表面缓慢地浸出细密的暗色水珠,一滴接着一滴,以一种极其缓慢但又令人心神焦灼的节奏,“嗒”、“嗒”地落在坑底早已被洇成深色的泥土上。坑底正中,一块光滑如镜的巨大灰青色岩石被艰难而精确地嵌在平整过、夯压过的土基里。岩石表面,一道深凿出的直线刻痕笔直地贯穿南北轴线。

羲叔单膝跪在突兀的岩石旁,那瘦削的身影被豆大的油灯火苗摇曳地投射在潮湿的坑壁上,巨大而扭曲,如同某种不安的鬼魅。他一动不动,双眼好似被无形丝线牵引着,死死地锁在一块放置在石面刻痕上的墨玉石板。这石板可不一般,是他们用两头健壮的野牛从东夷部族换来的,珍贵无比。

羲叔凝视着石板,目光中透着执着与敬畏。石板上隐隐有神秘的纹路,在微弱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他深知,这石板是解开星象密码的关键线索,每一道纹路都可能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钥匙。

和仲俯身紧贴着坑坑洼洼的泥壁,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老僧入定。粗糙的指尖轻轻划过一道被反复打磨修正的精微曲线,那曲线蜿蜒曲折,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河在大地上的投影。曲线上密密麻麻刻满了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微刻点,每一颗微点都是他们无数个日夜观测与计算的结晶。

和仲的眼神中透着严谨与细致,他的手指在微点间缓缓移动,仿佛在与古老的星辰对话。每一颗微点旁,都用极细的朱砂笔画了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圈记。这些圈记如同神秘的符号,记录着星象变化的关键信息。和仲深知,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圈记,却关乎着部落历法的精准,关乎着族人的生存与繁衍。

两人屏息凝神,仿佛连那微弱油灯的火苗都在为这刻痕间细微的偏移而颤抖。坑内的空气几乎凝滞,只剩下沉闷的心跳声和那壁间水珠滴落如秒漏般的“嗒嗒”声响。这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坑内回荡,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声,催促着他们解开星象的谜团。

羲仲站在坑壁边缘那窄小的通道口下方,背部紧绷着抵住湿滑冰冷的泥墙。他整个人几乎缩进阴影深处,如同一个等待判决的幽灵。他的目光不时投向坑外,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此刻,他的心中既有对星象奥秘的渴望,又有对未知危险的担忧。

羲仲的思绪飘回到了多年前,那时部落遭受了一场严重的旱灾,庄稼颗粒无收,族人饿殍遍野。正是因为星象观测的失误,导致错过了最佳的播种和迁徙时机。从那以后,他便发誓要更加精准地观测星象,为部落的未来保驾护航。

和叔蹲在靠近通道下方光线略强些的位置,耳朵紧贴在刚刚被雨水冲刷得冰冷滑腻的坑壁上,听着坑外的动静,神情如绷紧的弓弦。他的脸上写满了警惕,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在这荒郊野外,危险随时可能降临,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觉。

羲叔、和仲以及其他几个同伴,已在这昏暗的坑底劳作了好些日子。坑内弥漫着一股浑浊之气,那是长时间封闭作业带来的沉闷味道,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让人呼吸都有些不畅。四周的泥壁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显得凹凸不平,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

这天,正当他们如往常一样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时,一股混杂着草木燃烧灰烬、汗臭体味的浓重气息,突然被风裹挟着从通道口猛灌而入,瞬间压倒了坑内原本就浑浊的空气。那气息浓烈得仿佛要将整个坑底填满,让人不禁心生恐惧。羲叔手中正握着石笔,在一块陶片上记录着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惊得手指一颤,石笔险些掉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密集、沉重,如同缓慢移动的木轮碾压过大地,带着一种沉滞的、令人压抑的威胁感,就在他们头顶的土层上方不远的地方散乱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上,让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羲叔的眼珠在黯淡的光下剧烈地颤了一下,如同水银在墨玉石板上剧烈地滑动,内心的惊恐瞬间涌上,但他很快强行将情绪压回,紧紧攥着石笔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微弱的、不堪重负的声响。

紧贴泥壁的和仲,原本正全神贯注地清理着一块石片上的泥土,听到声响后,猛地抬起头,脸上在微光下唰地失了颜色。他瞪大双眼,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疑惑,似乎在努力猜测着上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众人满心惶惶之时,通道口窄小的方框光线猛然被一个庞大的黑影堵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坑底变得更加昏暗,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一个佝偻的身影弯着腰,吃力地挤了进来,带下的泥土簌簌落在坑底。原来是大司农。他喘着粗气,汗水混着尘土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看起来疲惫不堪。声音粗嘎沙哑得如同破风箱嘶鸣:“快!快藏那些东西!”他一手胡乱挥舞,指着坑底那块被油灯微光笼罩的灰青巨石,“外面…人太多!嚷着要砸开这里看看…看你们在挖什么神物…巫公的人混在里面!”

大司农语无伦次的话音未落,羲仲已几步抢到那灰青巨石旁,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他用力掀开和仲方才坐着的粗糙草垫。泥地早已被仔细夯实平整。

羲仲一言不发,猛地抽出腰后一把短柄石斧,这斧头是他为刻晷所精心打造,锋口虽已崩了牙,可斧身依旧厚重。那崩裂的锋口,宛如岁月留下的伤痕,见证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

他高高举起石斧,手臂上的肌肉条条贲起,那宽厚的斧背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砰!”重响在狭窄的坑洞内回荡,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这压抑的氛围彻底打破。夯土四溅,犹如被惊扰的尘雾,弥漫在坑洞之中。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羲仲无尽的决心,泥土在这猛烈的攻击下逐渐松裂开来。

大司农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中满是震撼与不解,不明白羲仲为何突然如此疯狂地砸向夯土。

而羲叔,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猛地明白了过来。他的双眼瞬间睁大,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紧握的石笔。那支石笔,曾是他记录观测数据的伙伴,此刻却被他决然抛弃。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扑过去,双手如铁钳一般,徒手疯扒开被砸松的泥块。指甲在硬土和碎石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混着他剧烈的喘息,那声音在这小小的坑洞内显得格外惨烈。每一次扒动,都伴随着指甲与土石的摩擦,钻心的疼痛袭来,但羲叔仿佛毫无知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成使命。

羲仲的石斧一刻不停,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仿佛是一首激昂的战歌。“把主石推过来!”他嘶吼着,声音如同绷断的弓弦,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决绝。那声音在坑洞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快!”这一声呼喊,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羲叔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他整个身体弓起,后背肌肉块块绷紧鼓起,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双手死命抵住那块沉重无比的灰青色测影圭石下缘。这石是他们三人耗费十几日从山溪中运出,一路上,他们不知遭遇了多少艰难险阻,淌过湍急的河流,翻过崎岖的山路,才将这巨石运到此处。

和仲也发狠般扑了上去,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撞开地上堆放的杂物。那些杂物在他的撞击下四处飞溅,而他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巨石上。他猛地顶住巨石另一侧,棱角锐利的石块边缘狠狠碾过他的衣袖,接着是他的手臂,甚至赤裸的小臂皮肤。粗糙的石块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染红了地面,但和仲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拼尽全力地推着。

三个人发出低沉的、拼尽全力的嗬嗬声,以血肉之躯顶推着那块冰冷沉重的巨石。他们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汗水湿透了衣衫,在这并不算炎热的天气里,他们却仿佛置身于炽热的火海之中。每一寸挪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巨石在泥地上一寸一寸地摩擦挪动,那缓慢的进程,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

在这艰难的推动过程中,回忆如潮水般涌上三人的心头。他们想起在山溪中寻找这块圭石时,溪水冰冷刺骨,他们在齐腰深的水中摸索,石块的棱角划破他们的皮肤,鲜血融入溪水中,却浑然不觉。他们想起在搬运巨石的山路上,烈日高悬,脚下的山路崎岖难行,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磨破了皮肤,可谁也没有喊过一声累。

如今,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更是将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羲仲手中的石斧依旧不停地挥舞着,为巨石的前进开辟道路;羲叔和和仲则用身体死死地顶着巨石,一步也不退缩。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坚韧与执着,仿佛在向这天地宣告,他们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

不知过了多久,巨石终于被艰难地推进砸开的浅坑。那一刻,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纷纷瘫倒在地。他们望着那稳稳安置在坑内的巨石,眼中闪烁着泪光。

深灰的石身陷落在黑土之中,只余那道笔直如命运的刻痕部分显露在地表,如同古碑蒙尘后的一痕泪迹,透着无尽的沧桑与哀伤。

四周的泥土被疯狂而粗陋地回填、拍实,那杂乱的痕迹仿佛是一双双慌乱的手留下的挣扎印记。羲仲一脸疲惫与惶恐,匆忙间一把扯过沾满泥渍草屑的破旧席垫,胡乱地盖在回填泥土之上,又手忙脚乱地将角落里散落的工具和一些啃过的黍饼残渣堆在上面,试图掩盖住这仓促间的秘密。他的动作急促而慌乱,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嗒。”在这寂静得近乎凝固的空间里,一滴壁上的水珠终于蓄满,沉重地滴落下来,砸在那块用来描刻记录的墨玉石板上,恰好落在最近刻出的那颗朱砂圈记边缘。那颗红点被冰冷的水渍浸染开来,一丝极淡的朱色细流蜿蜒向下,在冰冷的黑色石面上缓缓延伸,宛如一条纤细的生命线,在命运的长河中艰难地蜿蜒前行。

坑口的通道外,那种巨大的、沉滞的脚步声更响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羲仲的心上,震得他的灵魂都在颤抖。浓重的寒冷仿佛有形有质,它沉甸甸地悬在空旷而简陋的司天监院落上空,如同一只巨大的黑手,无情地笼罩着一切。寒冷透过简陋木板的缝隙钻进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啃噬着每一个角落,也啃噬着羲仲那颗紧张不安的心。

羲仲裹紧了身上仅有的薄麻外袍,单薄的布料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浓白的雾,瞬间又消散在这无尽的寒冷之中。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双手也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地望向院落中央。

羲仲绕着日晷缓缓走着最后半圈,每一步都沉稳而有力,坚实的鞋底踩在铺了碎石的硬实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日晷上,那是凝聚了无数智慧与心血的观测神器。此刻,他蹲下身子,最后一次仔细检查晷面中心巨大的石础接缝处。粗大的铜钉深深锲入青石,严丝合缝,看不出半分晃动。这些铜钉,就像是忠诚的卫士,牢牢守护着石础的稳固。石础下深埋的夯土基,在经历了一整个秋季的雨水浸泡和寒风侵袭后,依然紧实稳固,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坚韧。

羲仲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粗糙但光滑坚实的晷面木料,那木料上承载着无数次的观测与记录。他清楚,那些曾被泥点污损的刻痕下,一道道朱砂与黑墨精细描绘的弧线深埋其里,如同大地的脉管,隐藏着宇宙运行的秘密。这些弧线,是他们多年来观测的心血结晶,记录着星辰的轨迹,时间的流转。

就在这时,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羲仲不用回头,便知道是羲叔、和仲、和叔三人来了。他们三人沉默地立在他身侧,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期待。羲叔手上捧着一卷粗劣的、但已被磨得边角光滑的厚重皮卷轴。那是“四岳”数月观测所得的唯一记录汇总。这卷皮卷轴,凝聚着无数个日与夜的凝视,每一页都承载着观测者们的恐惧与微弱的希冀。它冰冷地坠在羲叔的臂弯里,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羲仲缓缓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或言语。他站起身来,目光坚定而深邃,仿佛已经从日晷上得到了某种启示。四人转身,朝着司天监西侧一扇厚重木门走去。

他们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琴弦上,弹奏出凝重的旋律。沿途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古老的星图,那些闪烁的星辰,仿佛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羲仲伸出冻得有些僵硬发红的手,按在那粗糙冰冷的木板上,用力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庭院里的冷风立刻如冰水般灌了进来,吹得他们的衣袂猎猎作响。羲仲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羲叔先行。羲叔抱着卷轴埋头而入,和仲和叔紧随其后。羲仲最后一个踏入,反手带上了沉重的木门。

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门扉关闭,外界的风声瞬间被隔绝了大半。门内,是一片相对安静的空间,但每个人的内心却依旧波澜起伏。

门的另一边并非是通向司天监深处厅堂的寻常通道,而是另一重天地。

宽阔得超乎想象的宫殿厅堂瞬间撞入眼帘,那高耸的穹顶仿佛要融入无尽的阴影之中,让人望而生畏。支撑着这片空旷的梁木,粗壮得如同远古巨树的骸骨,散发着一种历经岁月的沧桑与神秘。羲仲仰头望去,只觉得那穹顶高不可测,似乎隐藏着无数未知的秘密。

墙壁并非常见的土石材质,而是整片整片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木壁。在殿内数百盏各式铜灯的映照下,木壁隐隐流动着暗沉的暖色光泽,宛如流淌的岁月长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这些光泽在木壁上跳跃闪烁,仿佛赋予了这冰冷的建筑一丝生命的温度。

空气里漂浮着某种厚重而复杂的气息,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的嗅觉应接不暇。其中有新近烘烤的木材微苦的干燥芬芳,那是一种带着生机与希望的味道,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宫殿崭新的诞生;还有贵金属冰冷却璀璨生辉的锋芒,那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冰冷的气息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而,在这些华丽的味道之下,还隐隐浮动着一些不那么和谐的气息——泥腥与未干血祭所残留的微末气息。尽管被大量燃烧的灯油和昂贵熏香强行冲散,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还是让羲仲的心中泛起一丝不安。

这庞大的空间里,人影攒动,可奇怪的是,却寂静得出奇。各部首领们原本衣饰厚重粗糙的皮毛、兽骨与玉石,此刻都被崭新的玄色、缥色礼服替代。那些面料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异样的光晕,宛如神秘的波光,为众人增添了几分庄重与神秘。羲仲看着这些变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既惊叹于眼前的奢华,又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感到莫名的恐惧。

羲仲感到一阵微弱的眩晕,这奢华的场景、复杂的气息以及诡异的寂静,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努力跟上前面三人局促却依旧挺直的背影。那三人似乎也和他一样,对这陌生的环境充满了不适应,但却都努力保持着镇定。

“哼…妖惑众。”低微的声音仿佛贴着脚底凉意袭人的打磨平整石砖地面传来,又似在华丽的木壁之间游荡。羲仲微微一怔,他不确定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但那语气中的不屑与轻蔑却是如此清晰。

羲仲未回头,却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那几列粗布麻衣的模糊轮廓。那是几位老巫公的身影,他们宛如从岁月深处走来的幽灵,带着一种陈旧而神秘的气息。

为首的老者,额角那暗红色的刺青印记醒目而诡异,仿佛是岁月刻下的神秘符号。他的眼珠浑浊不堪,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狠劲,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羲仲怀中那沉重如石的皮卷轴。那皮卷轴,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秘密与力量,令老者的目光中燃烧着贪婪与渴望。他枯瘦的手掌紧紧握成拳,细长的指甲几乎嵌入了发黑的掌心皮肤里,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其内心的激动与挣扎。

在老者身旁,有一个年轻的巫觋。他的目光如同刀子般锋利,带着刺骨的寒意,恶狠狠地刮过司天官们崭新的深色祭服。那眼神黏腻阴冷,恰似毒蛇的腹鳞滑过冰冷的石面,让人不寒而栗。司天官们的祭服在烛光下隐隐散发着庄重的光泽,而这年轻巫觋的眼神,却似要将这份庄重撕成碎片。

这几位巫公与巫觋,他们被迫隐入角落浓重的装饰性木刻屏风阴影之中。那些屏风上,繁复缠绕着象征丰收的黍稷与云纹。黍稷的图案栩栩如生,仿佛即将从屏风上跃出,展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云纹则飘逸灵动,如天上的云彩般变幻莫测。然而,在这华丽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各方势力微妙的紧张关系。

羲仲与同行的三人脚步不停,沉默得如同石塑。他们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坚定地向前走去,仿佛肩负着使命与责任。他们的身影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高大,穿透了这巨大厅堂中因奢华而更显沉重的凝滞气息。厅堂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烛火摇曳,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氛围。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最前方那个唯一的聚焦点——帝尧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帝尧正立在数十级木阶垒砌的高台之上,宛如神明降临凡间。他身上依旧穿着最为庄重的玄色大礼服,那玄色深沉如夜,透着无尽的威严。礼服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斗杓指向北极图案。这图案,是羲仲在无数个观星的夜晚,第一次确定无误的标记。每一根暗金色的丝线,都仿佛闪烁着星辰的光芒,象征着帝尧对天地秩序的掌控。

帝尧的冕旒前所未有地繁复,累累玉珠垂坠,遮住了大半面容。从台下望去,只能看到他那坚毅的轮廓和隐隐透出的威严目光。他端然而坐,如同新铸就的神鼎,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气息。

羲叔迈着沉稳却又带着一丝忐忑的步伐,缓缓在台阶前停下。无数道目光,如同一束束炽热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凝聚交织而来,形成一股无声却极具压迫力的力量,沉沉地压在羲叔的身上。

羲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将这紧张的空气都吸入腹中,以此来平复内心的慌乱。他缓缓屈下膝盖,动作极为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拒着这一动作。他怀中抱着的皮卷轴,此刻显得无比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天下的命运。他轻轻地将皮卷轴置于那打磨得平滑如镜的木台阶之上,那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却又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放置好卷轴后,羲叔缓缓退开半步,站在一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与期待。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阶下侍立的礼官见状,立刻迈着细碎而整齐的步伐上前。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轻柔姿态,仿佛手中抬起的并非是一个普通的皮卷轴,而是承载着上古神灵的旨意,害怕一个不小心,就碰碎了卷轴中凝固的光影和重量。礼官们抬起卷轴两端,迈着精心计算的步幅,一步一步缓缓登上高台。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仪式感,仿佛时间都在他们的脚步下变得缓慢而庄重。

终于,礼官们在距离帝尧御座尚余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他们无比恭谨地将卷轴平托于胸前,然后高举过顶,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极致谦卑的姿态,等待着帝尧的指示。

帝尧坐在那威严的御座之上,身姿端正,面容沉稳,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他缓缓抬起手,那动作如同山峦在缓缓移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威严。就在这时!

一种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锐响,如同夜枭的啼叫,划破了大殿令人窒息的寂静。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处。只见殿顶某处悬挂的厚重青铜檐铃或饰物,忽地发出一连串尖锐刺耳的震颤鸣音。那声音如同利箭一般,直直地穿透众人的耳膜,让每个人的心头都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紧接着,整个殿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摇晃了一下。“吱嘎——轰——!”这声音如同天地崩塌一般,震得众人耳鼓生疼。殿角一根支撑巨大梁木的包铜立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扭裂之声。那声音仿佛是立柱在痛苦地呻吟,诉说着即将断裂的绝望。

悬在它侧翼的一盏青铜立式莲枝灯台,在这剧烈的摇晃中,猛地倾倒下来。沉重的灯身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落在铺着织锦的木阶边缘。“砰”的一声巨响,灯盏瞬间碎裂,无数的碎片如同暗器一般四处飞溅。灯油也不受控制地泼溅出来,与空气接触的瞬间,不知是何种原因,竟被点燃了。

火焰腾起的刹那,如同一条凶猛的火蛇,瞬间吞噬了阶下一小块铺地的彩锦。一股焦糊的恶臭伴随着滚滚黑烟,猛地窜起,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火星四溅,如同点点流星,落在周围的人群中,引得众人一阵慌乱。

“护驾!”一声尖利的呼喊,如同炸雷一般,刺破了空气。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朝着帝尧的方向涌去,想要保护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而在角落的暗影里,那苍老的巫者,原本一直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此刻,他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嘴里嘶声叫嚷起来:“天降怒……”然而,他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被更猛烈的撞击声打断。

混乱爆发得如此突然,毫无征兆,如同滚烫的油锅突然炸裂!侍卫们的呼喝声瞬间响起,那声音中充满了惊慌与紧张,仿佛预示着一场巨大灾难的降临。妇孺们尖锐的尖叫也划破了原本宁静的空气,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令人毛骨悚然。与此同时,宫殿的木质结构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持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仿佛这座坚固的宫殿也在颤抖、在畏惧。

各种声音混杂成一团,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将整个宫殿淹没。羲仲的目光透过攒动的人头和飘散的黑烟,艰难地向窗外望去,那一瞬间,他的目光骤然凝固!整个宫殿巨大的西向镶玉木窗之外,本该是白日高悬的天穹,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无比晦暗。

一种令人心脏停滞、世界倾覆的暗影,正以无可抗拒的汹涌之势吞噬着白日,仿佛有一只巨大无匹的黑手,正将灼目的太阳强行拖入亘古的深渊。天狗食日!这可怕的景象让众人瞬间反应过来,惊呼浪潮般在大殿内汹涌回荡。

木阶之上的帝尧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冕旒玉珠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发出密集而清脆的碰撞声,那声音在这混乱的时刻显得格外突兀。羲仲眼角的余光清晰瞥见高台上那一瞬:帝尧那张从未在人前流露过任何惊惧的面容之上,瞳孔深处闪过的是瞬间被巨力拉扯开来的惊骇缝隙。

帝尧一只手指下意识地抬向苍穹被吞噬的方向,似乎想要抓住那即将消逝的光明,可很快又猛地缩回,紧紧攥住了胸前玄色大礼服的襟口。那暗金色的巨大斗杓图案在他指节下扭曲变形,仿佛也在诉说着此刻局势的动荡不安。

羲仲的心脏被猛地攥紧,又狠狠沉坠下去。他深知,这日食之变如同最锐利的青铜钩戟,将彻底撕裂他们四人数月编织的仅余一丝悬线的微光之网。他几乎能感觉到羲叔、和仲、和叔三人在他身侧同时爆发出的那股灼热的血液逆流,他们的震惊与绝望丝毫不亚于自己。

一阵莫名的恐慌犹如冰冷刺骨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来。这股恐慌瞬间淹没了整个华美殿堂,每一个人都被卷入其中,贵族们原本从容的面容变得惊慌失措,眼神中满是恐惧与迷茫。

在殿堂角落的暗影里,一个身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那是刺青巫公,他枯槁的脸上此时爆发出一种极度震惊后狂喜的抽搐。那扭曲的面容,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操纵,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双眼瞪得滚圆,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突然,巫公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驱使,猛地撞开面前那些慌乱躲避火星的贵族。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此刻在巫公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蝼蚁,纷纷摔倒在地,发出惊恐的叫声。巫公佝偻的身躯此时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通往殿外的廊道入口扑去,那急切的模样,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而廊道的尽头就是他唯一的救赎。

羲仲站在人群之中,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他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开——祭——坛——!”巫公那如同垂死野兽般嘶哑、破裂的嚎叫,瞬间穿透大殿顶部的巨大梁木间隙,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开来。那声音里饱含着狂热、得救的狂喜与某种宣告式的残忍意图,如同带血的钩索狠狠甩出,直击众人的内心深处。

所有司天官听到这声嚎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们深知,这声嚎叫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命运,此刻正被那只无情天狗一口吞噬。在这个神秘而古老的时代,祭天仪式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而司天官们则肩负着与上天沟通的重任。如今,巫公的这声呼喊,似乎预示着一场可怕的祭天仪式即将开启,而这场仪式,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大人!”一声极低、极压抑,却又带着火山爆发前颤抖的呼唤从羲仲背后传来。羲仲猛地转头,恰好撞上和仲投向他的眼神。那瞬间,羲仲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全身微微一震。和仲的眼睛里没有恐慌,没有哀求,只有两团被逼到极致而迸射出的、近乎疯狂的决绝之火。那目光中透露出的坚定与无畏,让羲仲为之动容。

和仲用尽全身力气,朝羲仲狠狠点了一下头。这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蕴含着无尽的深意。羲仲的身体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如同被那道决绝目光烙铁般炙烫。他猛地意识到和仲所指,他们脚下,帝尧!

帝尧此时也听到了那声嘶力竭的嚎叫。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冕旒剧烈晃动,被暗影吞噬的日光中,玉珠缝隙后帝尧那张被惊惧和极度狂怒撕裂的面孔,肌肉扭曲得如同远古岩刻中的狞厉鬼面。他的袍袖剧烈地颤抖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愤怒与不安。作为天下之主,帝尧一直致力于治理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然而,此刻巫公的这声呼喊,却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让他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羲仲站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一个名字在他的喉咙里冲撞欲出:“大——”那名字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与绝望,他要用尽平生力气将它吼出来!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他瞬间意识到,来不及了!

羲仲猛地后退半步,脚跟几乎撞上身后羲叔的身体。他不敢再看帝尧那张被巨大暗影吞噬了一半的、扭曲僵硬的面孔。那暗影仿佛是来自深渊的恶魔,正无情地侵蚀着一切光明与希望。帝尧曾经那威严而慈祥的面容,此刻已被恐惧和未知的黑暗彻底扭曲,让羲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与恐惧。

他不再犹豫,一把拽过身侧同样满脸惊恐的和叔,又狠狠推了一把尚在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殿外那片越来越浓重黑暗的羲叔后背,声嘶力竭地喊道:“走!!!”这一声吼,从羲仲喉咙深处爆发出,那不是简单的请求或命令的声音,而是犹如困在陷阱底部的野兽发出的垂死挣扎,充满了绝望与不屈。

羲仲毫不犹豫地猛地扯开身上碍事的深色礼服外袍,只余单薄的麻布深衣。那礼服外袍曾是身份与荣耀的象征,此刻却成了束缚他求生的枷锁。随着外袍飘落,他仿佛也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向着未知的方向奔去。

他几乎是用头撞开了身后几个惊愕站立的贵族。那些贵族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羲仲一行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羲仲不再看高台一眼,那曾是权力与尊严的象征,此刻却被黑暗笼罩,变得无比狰狞。他也不再看身后席卷而来的黑暗世界一眼,那黑暗仿佛是一场无法阻挡的末日洪流,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目标——那座沉默矗立在庭院中心、在迅速暗淡下来的光线下仿佛发出微弱呼唤的巨大日晷。那日晷,是他们一族多年来观测天象、记录时间的重要仪器,此刻在羲仲眼中,它更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羲仲的奔跑带起一股冰冷的气流,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寒风,让人不寒而栗。而羲叔、和仲、和叔紧随其后,他们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勇气。

在他们身后,是越来越刺耳的碎裂坍塌声。那是宫殿的梁柱断裂、砖石崩塌的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走向毁灭。歇斯底里的哭喊告解声此起彼伏,那是殿中众人面对末日来临的恐惧与绝望的宣泄。火焰燃烧布帛发出的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几近窒息,仿佛置身于地狱火海之中。而巫公那持续发出的“以燔燎!通天神!”的尖利催命声,更是如同恶魔的诅咒,在这混乱的场景中不断回荡,让人的神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四道深色身影在这混乱的世界中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庭院中央那座巨大的、冰冷的仪器。

太阳的光芒逐渐被阴霾侵蚀。羲仲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紧紧盯着日晷石基,仿佛能从那冰冷的石头上看出即将发生的一切。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站立不稳。羲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就在这时,他惊恐地看到深埋地表的巨大阴影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吞噬大地!

“不好!”羲仲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到日晷石基之下。他双手紧紧抱住石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恐怖阴影的蔓延。羲叔见状,毫不犹豫地冲向羲仲,一把拉开那个为便于观测而预设的方形木盖!下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深坑,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羲叔!点灯!守刻度!”羲仲嘶声命令,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迫。羲叔没有丝毫犹豫,半个身子几乎探入漆黑阴冷的观测坑。他粗糙的手指因极度紧张而痉挛着,好不容易擦亮了火石!一点黄豆般的微光终于跳跃起来,在黑暗的坑底摇曳,却显得如此渺小。

“和叔!你左!和仲!右!压紧!绝不许动!”羲仲又朝着和叔与和仲大声吼道,吼声因急迫而劈裂,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和仲与和叔迅速跑到日晷石基两侧,双手死死压在冰冷的石面上。他们的手掌与石面紧紧贴合,指关节因极限用力而凸出惨白的骨色,仿佛要将自身钉入石中,阻止那阴影的进一步吞噬。

石面上那道贯穿南北的精准刻痕已经被越来越浓重的暗影覆盖了一半!每一秒,阴影都在无情地推进,仿佛是来自黑暗世界的恶魔,要将一切光明吞噬殆尽。和仲的额头布满了汗珠,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石面上,瞬间被石面吸收,不留一丝痕迹。和叔咬着牙,嘴唇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石面上的刻痕,眼神中充满了不屈与坚定。

羲仲站在石基旁,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天空与石面。他的心跳急剧加速,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天空中,黑暗如同沸腾的墨汁汹涌吞噬了最后一线日光。一种源自宇宙的、绝对的寂静骤然降临。方才所有的喧嚣都如同被吸入了虚无的深渊,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四人沉重的呼吸声和脚下大地深处隐隐传来不知源于何处的微微颤抖。

突然!羲叔的瞳孔在坑底仅有的微光中猛地缩成了针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扼住的、不成调的抽噎!

灰青色的冰冷巨石的刻痕尽头,是那最后一线将被吞噬的细微光点,在无尽的黑暗边缘摇摇欲坠,宛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羲仲、和仲、羲叔三双充血的眼睛几乎要崩裂,死死凝视着那微弱的光芒。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紧张、期待与恐惧,仿佛那一点微光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希望与未来。

和仲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却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羲叔则全身紧绷,双腿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他们已经在这里坚守了无数个日夜,见证了无数次日升月落,每一次的观测都关乎着部落生存与发展的命运。

就在众人几乎绝望之时,那一点微光突然微微偏移!以一种决绝之力,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越过了羲叔脚下坑内用朱砂反复标记的致命刻度线。那一点微光如一颗燃烧的生命弹跳出来,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绚丽的轨迹,瞬间点亮了整个空间。

羲仲胸腔里发出一声破裂般的喘息,那是压抑已久的情感在这一刻的爆发。他猛地从石面上抽回几乎僵死的手掌,不顾手指关节因长时间死压而爆开的裂纹,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绽放出一朵朵殷红的血花。他的动作急促而慌乱,仿佛稍有迟疑,那来之不易的希望就会再次消逝。

他迫不及待地探入怀中,一个裹着粗糙毛皮的沉重铜盒被他抓出。铜盒上的毛皮已经磨损不堪,露出斑驳的铜锈,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羲仲发疯般旋开盒盖,动作急切而又小心翼翼,仿佛打开的是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门。

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那面被他们打磨了千百遍、最终无比精准的青铜日晷仪。日晷仪在黯淡的光线中散发着神秘的光泽,仿佛凝聚了天地间的精华。晷面中心,晷针如同指天的银芒,尖锐而笔直,指向未知的苍穹。

“咔嚓!”巨大的铜盒被羲仲猛地砸在地上,盒盖四分五裂,碎片四散飞溅。羲仲不顾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双手。他单膝狠狠砸在冰冷如铁的地面上,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无法掩盖他内心的激动。

他双手颤抖着将那面青铜日晷仪死死按在砸开松土后露出的灰青圭石刻痕前方。铜盒碎裂的尖锐棱角深深刺入掌中,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但羲仲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只有那面日晷仪,只有那即将到来的神圣时刻。

羲仲用血肉模糊的手掌将那冰凉的青铜日晷仪死死压在冰冷的巨石表面,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信念与希望全部注入其中。他仰起头,充血的眼睛撕裂般怒睁,望向天空,望向黑暗之渊最深沉的顶点。

此时,天空中一片死寂,黑暗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一丝微如金线的光芒——锐利、纯净、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以来全部生命的怒吼——骤然刺破了那绝对的墨色囚笼。那光芒如同一把利剑,斩破了黑暗的枷锁,照亮了混沌的世界。

光芒狠狠灼入羲仲狂喜欲泣的眼底,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天际渐渐泛起了一丝微光。那微光如同一条纤细的丝线,慢慢撕开了夜幕的一角。紧接着,光芒越来越强,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向四周蔓延开来。终于,第一缕新生之芒喷薄而出!那道锐利如金箭的光线,以破竹之势穿透虚空,带着无尽的威严与力量,狠狠地、毫无偏差地、重重刺穿青铜日晷仪中心的晷针!

瞬息之间!一道极短却象征着新生与复苏的尖锐影线,如同命运的标枪,笔直而精准地投射下来!“嗤!”一声细微到难以听闻的轻响,仿佛是命运之弦被轻轻拨动。那根如死亡判决般压在所有司天官心口的日影,死死钉在巨岩石面上那道南北刻痕尽头!

羲仲紧按晷盘的手剧烈颤抖着。那精铜铸造的盘面上,被锐利光线切割出的影刃不偏不倚,横压在刻痕上!这非人间神迹,而是一种以极度冰冷为底色的精确,冰冷到让羲仲因剧痛而撕裂的意识都瞬间冻结静止。他抬起血肉模糊的手,那双手因长时间紧按晷盘,已被磨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淌下来。他摸索着自己破裂流血的前额,额头上的伤口是在之前的祭祀仪式中留下的,象征着他对上天的虔诚与敬畏。

恍惚间,羲仲竟有些分不清,那深入骨髓的冰和刺骨的痛,究竟是来自掌心的伤口,还是来自这青铜日晷之上倒映出的、天穹深处那道绝对冰冷的辉光。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画面,那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烁不停。他看到了先辈们在这片祭台上虔诚祭祀的场景,看到了部落的兴衰荣辱,看到了世间的生离死别……

“羲…仲…”羲叔艰涩的声音从脚下深坑里颤抖着飘上来,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羲仲垂下目光。坑底油灯微光中,羲叔那张沾满泥土和恐惧的脸上,只有一双因剧烈震撼而近乎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铜晷,以及晷面上那道精准到几乎残酷的影痕。

羲仲缓慢地挪动脚步,靠近那块灰青巨石刻痕尽头的边缘。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沾着黏稠滚烫的鲜血,在冰冷的石面终点处,那道被日影精准覆盖的刻线旁,用力地、狠狠地、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新刻痕深嵌入冰冷的岩石,与原有的线重合,宣告着某个时刻被牢牢铆钉在这坚硬的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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