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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仲丁的舆驾,由八匹青骢大马缓缓牵引,车轮沉沉碾过嚣邑新都北郊尚显松软的黄土道辙。扬起的细密浮尘,如同有形体的烟雾,无孔不入地透过层层垂帘的缝隙,渗入仲丁的鼻端,带来微咸干燥的土腥气。他微微蹙眉,这新都的气息,远未沉淀,躁动而陌生。道旁,新筑的城墙绵延展开,灰白色的夯土方垒尚未干透,裸露出刺目粗糙的茬口,如同大地上一道巨大而新鲜的伤疤,突兀地撕裂了春日的盎然绿意。远方采石场叮叮当当的凿打声,役夫们低沉如兽吼的号子,被风送来,更添烦乱。

这巍峨新躯,是太戊王晚年雄心最后的投射,承载着王朝东移、稳固统治中枢的重任。仲丁甫一登基,便肩扛迁都的千斤重担,喧嚣与尘土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底色。

舆驾前日方从东巡的征途归来,车马劳顿的痕迹尚未洗去。车轮还未触到都城的基石,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便撕裂了晨风。一名甲胄染泥的飞骑,如同从黄尘中扑出的鹰隼,冲到王辇前滚鞍下马,手中高举一卷染着刺眼暗褐、几乎被捏得变形的简牍:“王!淮北八百里急报!”

仲丁的心骤然一紧,掀帘接过。那简牍入手湿冷沉重,上面寥寥数语,墨迹已被深红的血浸染,变得模糊狰狞,像野兽噬咬后的残痕:“盐途遭劫,三村俱毁,盐工百数尽殁!”最后一个“殁”字,力透简背,其下方拖曳出一抹浓烈的血痕,惊心动魄。

字如烙铁,滚过眼帘,烫入胸腔。盐!那是流淌在大邑商血脉中的白色黄金!三村被屠,百工丧命……这意味着一条盐脉生生被斩断!东南蓝夷的獠牙,竟已凶狠至斯!一股寒意,混合着无边的愤怒,自脚底猛然窜升,攫住了仲丁全身。

“停车!”他的嗓音干涩异常,如同砂砾摩擦铜器。

舆驾在巨大城墙投下的冷峻阴影中缓缓停驻。仲丁推开车门,大步走下。微凉的晨风吹拂着他冕旒下的鬓角,却不能稍减心头的沉重与燥热。远处,高高夯筑的祭台基址下,无数人影如同被巨掌随意揉捏的蝼蚁,在监工皮鞭“啪啪”的炸响中卑微蠕动,沉闷的驱役声汇成一片压抑模糊的噪音。

仲丁的目光越过了新墙那庞大却单调得令人窒息的轮廓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投向东南方那片不可见的、流淌着血与盐的淮泗流域。那里,数条蜿蜒的生命线,如同大地的经络,将从东海盐场汲取的珍贵盐卤,源源不断地输往中原心脏——殷商王朝的命脉所在!他的祖父,英明神武的太戊王,励精图治,以赫赫武功与宽猛相济的治术,将王朝的版图如奔腾的潮水推至海隅,盐道始如金色的丝线编织成网,畅通无阻,滋养着王气蒸腾的商邑。然而,新都的墙垣尚未烘干王室的印迹,东南的狼烟便已熏黑了太戊王留下的版图边界。

“蓝夷……”仲丁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冰冷沉重的字眼,仿佛要将它们碾碎在齿间。他摊开手掌,那封染血的简牍已被攥得变形,粗糙尖锐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而残酷的刺痛。血,有盐工的血,或许也有信使拼死传递时蹭上的斑驳印记。这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分量。

五日时光在嚣邑新王宫的沉重气氛中被碾过。朝议大殿巍峨宽敞,新漆的朱色廊柱尚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桐油气味,但更浓郁、更令人心头悸动的,是无孔不入的“盐”的气息——不仅仅来自青铜礼俎中用作祭祀牺牲、尚未研磨的块状粗盐所散发出的粗粝咸涩之味,更是一种名为“恐慌”的剧毒,在袅袅升腾的祭祀熏香里疯狂发酵、弥散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新任国相祖辛,这位历经数朝的老臣,须发已然掺杂了岁月的银丝。他眉头深锁,如同刀刻的沟壑,巍然立于丹墀之前。手中所持并非象征权力的玉圭,而是一卷沉重的竹简,沉甸甸似含着重铅:“东南盐路告急!十日内连遭三劫!单是亳城盐仓所存盐额,仅不足月耗之需!西土诸邦,北疆要塞,皆嗷嗷待哺!各诸侯国催逼盐贡之使者车马,已挤爆东门驿馆,如群蜂争巢!”

祖辛的声音疲惫而沉痛,每个字都像掷入寒潭的石子,激起涟漪,更压沉了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

朝堂之上,瞬间化作一口烧沸却又被死死封盖的闷锅。分列两旁的公卿贵胄,无论亲族还是重臣,皆掩饰不住地躁动不安。有人在宽大的朝服袖中搓捏着手掌,有人眼神游移如受惊之鹿,还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是一种生理上对盐分极度渴望的下意识反应。他们身着华服,却难掩心头被盐荒阴影笼罩的惶惑。

商王仲丁高居王座之上,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如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遮掩了他此刻脸上所有的表情。唯有紧握着王座扶手的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显得惨白。一位穿着特制素净深衣的内廷司盐官,在死寂的气氛中,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姿态,双手捧出一个仅有半瓮容量的陶制广口小瓮,小心翼翼置于仲丁身前的御案之上。

他轻轻揭开覆在上面的细麻素锦。瓮中,是仅存的、颗粒均匀、白如初雪的细盐砂。这微弱得不足百斤的盐,却在众人眼中恍若稀世珍宝。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灼热地“舔舐”着那抹刺目的白色。那是对生存的渴望,也是对崩溃边缘的恐惧。

殿外侍者尖利而略带颤抖的唱名,划破了殿内的窒息:“子宋、杞国使者急谒——!”

通报声未落,两名风尘仆仆、甲胄沾满泥泞的诸侯使臣便踉跄着闯入大殿。汗湿泥污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刻着舟车劳顿的深重疲惫。他们甚至来不及行标准的朝礼,便用一种近乎嘶哑、带着哭腔的急促语调,将沉重的噩耗砸向王座:

“王!臣国……臣国已旬日无盐!百姓烹食淡薄,无味下咽,田间劳作者皆足软无力!军中……军中更甚!勇士们操戈演武汗如泉涌,却因缺盐,筋骨松软乏力,莫说巡弋戍边,便是日常戍守也步履蹒跚,几成废人!百姓汹汹,军士恹恹,人畜皆疲敝不堪,王啊!民情已沸,如鼎溢浆!”言辞间已掩不住那几乎冲破尊卑的焦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左列武将行列中,一位壮硕的统领按捺不住胸中郁积的愤懑,全身重甲随着他猛然出列的动作铿锵作响:“欺人太甚!何不遣精甲劲卒南下,踏平蓝夷巢穴,扬我大商赫赫天威?末将愿为先锋,取其酋首献于阶下!”

“拿什么去剿?拿我们的热血去浇敌人的刀锋吗?!”右首掌管王室府库财货的亚长脸色瞬间由惊惧转为铁青,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变得尖利刺耳,如同刀刮金属,“军需粮秣,哪个环节离得开盐?士兵要盐!战马更要盐!没有盐,再锐的戈矛也是朽木!数月盐储早已枯竭堪忧!况且……”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的颤音,却又带着浓重的绝望,“那蓝夷滑如泥鳅,狡如狐鼠!惯于骑马射箭,来如疾风骤雨,去似流雾青烟,劫掠得手便即退入深山老林、连绵泽薮,寻之无迹!若大军深入追击,耗日持久,庞大的粮秣盐运队伍,岂非又成了蓝夷嘴边唾手可得的诱饵肥羊?此乃无解的死局,困兽待毙之局啊!”

亚长这盆裹挟着寒冰与绝望的冷水,将方才被武将点燃的短暂火星彻底浇灭。一股更胜之前的、让人脊背发寒的死寂猛地攫住了整个大殿。王座旁的玄鸟屏风,都似被这无形的重压压得微微晃动。

无人注意到,在这片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边缘,殿门巨大廊柱投射下的最深沉阴影处,嵌着一双异常清亮、犹如冬夜寒星般的眼睛。视线的主人,形容枯槁,一身沾满泥渍血迹的粗褐戍卒短衣,右臂的衣袖自肩头起空空荡荡地飘荡着。唯一完好的左手,紧紧攥着一块造型奇异、斑驳粗粝的青灰石块。此人正是内史署低级史官——仓庚。为详尽记录蓝夷劫掠实况与地理风貌,他奉命随军深入淮北。

就在月余前那场惨烈的伏击中,他拼死带回这浸透了同袍血与仇的石块和一身无法复原的重伤,身陷淤泥侥幸生还,带着使命于三日前星夜兼程,被仓促遣返嚣邑报讯。他没有资格站到丹墀之前,只能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将自己融入这宫廷最卑微的角落,静静凝望着王庭之上这片因盐荒而掀起的汹涌暗潮。他冰冷的怀里,贴身珍藏的布条上那用不知名矿料描绘出的诡秘图纹,如同一个无人识破的诅咒烙印,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摩擦着这片带血的不解之谜——那是他从蓝夷劫后废墟焦尸身下拾得的唯一线索。

肃穆压抑的大朝会后三日,恰逢商王室岁祀吉典。依照古老仪轨,各路藩伯诸侯、四方臣服的邦国首领,如同百川归海,齐集于嚣邑郊野的巍巍祖庙。这是祭祀先王、凝聚神权王威的庄严时刻。黑压压一片匍匐的人潮,如同虔诚的信徒,伏拜在苍松翠柏环绕、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宏大殿宇之前。庭院中央,比人还高的夔龙纹青铜巨鼎中,供奉牺牲的香气混合着焚烧的蒿草与香木,袅袅白烟扶摇直上,似要沟通浩渺的昊天。

肃穆的颂祷之声如同松涛,正渐入高潮。天地间弥漫着神圣的氤氲之气。然而,就在这连接天人之际的关键当口,一阵狂暴急促、蛮横无匹的马蹄声,如同晴空炸裂的滚滚沉雷,由远及近,竟毫无阻隔、粗暴地撕裂了祖庙外庭的平静!

尘埃如黄龙怒卷腾起!十余匹筋骨虬结、毛色罕见如乌云落地的蓝灰战马引颈长嘶,碗口大的铁蹄践踏着神圣的祭祀广场铺陈的方形青砖!当先一马雄健异常,通体油亮如墨玉。马背上勒缰屹立之人,彪悍的身躯如同一座精铁浇铸的山峦,头戴狰狞青铜嵌绿松石的展翅猛鹫冠冕,项挂白森森的、足以令人胆寒的硕大猛兽獠牙串链。黧黑油亮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桐油般的光泽,胸前斜披着一张斑斓猛虎皮缝制的护甲。他身后的骑士同样魁梧彪悍,携挂骨质箭镞、弯背强弓,一双双眼睛鹰视狼顾,桀骜不驯的寒光穿透尘埃,扫视着阶下那些目瞪口呆的商朝贵胄。来者正是令东南谈之色变的蓝夷大酋——鸠羽!

“煌煌大商诸王在上!四方宾从首领在场见证!”鸠羽的嗓门嘶哑粗粝,却蕴藏着野兽般的穿透力,声震屋瓦!他凌厉如刀的目光竟敢越过大殿阶下林立的商朝亲族诸侯、重臣贵胄,如两柄淬毒的冰锥,直刺向端坐在高台之上、笼罩着神圣光环的商王宝座!仲丁的身影,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个巨大的、可供攫取的象征。

“我等蓝夷部族,世代生于泗水之滨,息于东海之畔!向以渔猎盐泽为生,素来恭敬,从无觊觎冒犯大商天威之举!”鸠羽语调一转,变得悲愤而激昂,“然近年来,天不降福,大旱连年,滋养我族的水泽湖泊大半枯竭!草场萎落,牲畜骨瘦如柴!便是那赖以维生的海盐滩涂,亦常为恶风所掠,所得寥寥!我族万千人口,在饥饿的边缘挣扎辗转!”他顿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狡黠,嘴角咧开的弧度宛如新磨的刀锋,“若商王能念及我族窘困,体恤下民……”他那刀锋般的笑意扩大了,变得极其刺目——

“岁赐粟米丝帛百车,上等精盐三千斛!外加淮水大河南岸,我指名的三处最丰美水草场、猎苑——立契为我族专牧专猎之地!这些——”鸠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此乃微不足道的‘小礼’!只要商王赐下,我鸠羽愿以部族历代祖先尸骨起誓,永为大商东南忠实藩屏,保尔商道千里通衢,再无寸草敢犯!”

祖庙宽阔的广场之上,霎时陷入一片死寂!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无数道几乎同时倒抽冷气的嘶嘶声!这哪里是什么称臣纳贡?这分明是将赤裸裸的屈辱绳索套在大商王朝的脖颈之上!贡品倒悬为勒索之物!本属大商的边防重地,竟成了蛮夷索要的筹码!勒索!赤裸裸的恐吓!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台阶下方列位的大商诸侯们,脸色瞬间涨红如猪肝,全身骨节爆响!最前方几位王室近支亲族诸侯,鬓角的发丝都因暴怒而戟张竖起,双目喷火,几欲赤手扑上前将这猖狂蛮夷生吞活剥!阶陛两侧守卫的甲士更不待言,长戈、铜钺寒锋齐齐向前!矛尖所指,皆是那数骑嚣张蛮骑!

气氛,绷紧到了极致!然而,无人敢真动。这巍巍太庙,是沟通神明、祭祀先祖、凝聚国魄的最神圣之所!莫动刀兵,以免亵渎神灵,引发滔天灾祸!

商王仲丁,终于动了。在那片足以令人血脉凝固的滔天杀气漩涡中心,他缓缓自象征至高王权的玉座之上站了起来。九旒白玉珠帘垂落,依旧遮掩着他深邃如渊的面容。每一步,都沉稳如山岳倾轧,踏过那铺满青石、肃穆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祭祀广场。他孤直的身影,在千百道惊疑、愤怒、焦灼的目光聚焦下,如同穿行于飓风之眼的鸿鹄,带着一种决绝的从容,一步步,稳稳地迎向那数位高踞于马背之上、气焰滔天的蓝夷来使。

王,止步于鸠羽马前五步之遥。四道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鸠羽那双铜褐色的瞳孔里,翻腾着毫不掩饰的狂野、蛮横与一种居高临下的极致蔑视。仲丁的眼睛,则如最深邃的星空,无波无澜,沉静得如同封冻万年的玄冰,一丝涟漪也无。

仲丁抬起右手,并非伸向腰间的佩剑。一位近侍内臣即刻趋步上前,躬身如虾,双手高举过头,捧出一方覆盖着素色锦缎的长形漆盘。仲丁动作轻柔,揭开锦缎——

露出的并非光华璀璨的珍宝玉器!

而是一支经过精心炮制、大若成人手臂、年代久远已然焦黄泛黑的硕大牛胛骨!骨面之上,刀凿斧刻般,布满了古老苍劲的卜辞铭文!

当那骨上特有的“太戊”字样与熟悉的卦爻结构被一些离得近、识古字的老臣辨认出来的瞬间,低低的惊呼声瞬间炸开——

那是上代商王太戊在位时,为了安抚东夷、巩固东南盐利,亲自赐予当时表示顺服、与商通好的某一东夷部落大首领的“盟信骨”!其上铭刻“世代和盟,永结同好”的誓言!承载了两代先王的国策心血与威仪!

仲丁用双手郑重地捧起这沉甸甸、象征着过往柔远怀人国策的骨书,如同托举一段厚重的历史,高高举过头顶,迎向东南微熹的阳光!整个太庙广场,千万人的呼吸为之凝滞!死寂得能听清骨节在巨大压力下相互摩擦挤压发出的微弱吱嘎声。

千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那块焦黄色的古老骨书上!

就在此刻——

“砰——咔嚓!!!”

一声尖锐刺耳、足以划破苍穹、撕裂耳膜的脆裂巨响,悍然炸开,将凝滞的空气寸寸击碎!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在鸠羽略略抬起的眉梢前!那承载着先祖誓言、象征着王朝怀柔之心的沉重骨书!竟被商王仲丁以其膝盖为铁砧,双臂灌注千斤神力——生生折断!

骨屑、渣滓如同炸开的白色烟尘,混着细微的骨粉,在鸠羽马前那飘扬着灰尘的石板上纷纷扬扬散落!阳光下,碎块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段刻着部分盟誓古文的断骨,翻滚着跌落在尘土里,沾满污垢!

“先祖定下的盟誓信物——尚在!”仲丁的声音穿透了广场的寂静,清晰、沉郁、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埋藏千年的洪钟巨吕,从亘古的深渊被骤然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沉甸甸的陨铁,狠狠砸在青石板上,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灼灼的目光穿透珠帘,几乎要将鸠羽刺穿:“而你蓝夷之辈,贪欲如壑,无信无义!竟敢使这神圣骨书——蒙羞染尘!”

“商,以仁德礼仪奉天承命,怀柔四方邦族!然——”仲丁的声音陡然拔高,凌厉如暴雪扑面!蕴藏着无边风暴的雷霆!

“礼——非纵容悖逆!更非助长豺狼噬主!”

他倏然扬起刚刚折断骨书的、骨节棱角分明的手,猛指向鸠羽马前的尘埃与碎骨!

“蓝夷所求粟帛盐铁牧马之地——”

他的声音如同重山压下,字字如刀!

“尽在吾——大商剑锋所指之处!”

祖庙广场之上,猝然卷起一阵诡异而强劲的狂风!仿佛先祖之神祗被这决绝一幕惊醒!折断的碎骨断片被风卷起,在鸠羽马前扑簌滚动,如万钧雷霆狠狠碾过昔日那份脆弱的、早已名存实亡的和约!所有退路,所有迟疑,所有苟且,如同那脆弱的骨片,被彻底粉碎!

鸠羽脸上那狂妄的笑容,如同被冻结在极北冰原的狞厉刻痕,瞬间僵硬!连他座下那匹神骏非凡的墨色战驹,似乎也被这王怒天威般的肃杀之气狠狠震慑,喷着响鼻,焦躁不安地刨着前蹄,碎石纷飞!

四面早已按捺不住的王庭精锐甲士,手中矛戈寒光似密集的死亡森林,齐刷刷前指!森冷的矛尖直指那十几名蓝夷骑士!老国相祖辛闭目刹那,腮边肌肉微微颤抖,随即面向身后香烟缭绕的巍峨祖庙方向,深深一揖。他明白,年轻的君王,用这惊天动地的一折、一言,斩断了所有妥协的幻象!战争,已成定局!

祖庙折骨决裂后三日,喧嚣初定的嚣邑都城深处,国相府最为隐秘的内室密阁,灯火于铜雀灯盏中幽微摇曳,将厚重木质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潜行的巨兽。一扇巨大的、略显粗糙的白色粗帛地图悬挂在墙面,细密的骨针将其钉得纹丝不动。上面,淮泗之水的主要干流支岔被朱砂染红绘出,沿海星散的盐场用方形符号标记,散落的村落如同尘埃,以及隐隐标注出的几处古河道遗址,构成了此刻大商东南角濒临失控的棋局。

国相祖辛立于图前,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花白的须发也染上了一层昏黄。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焚尽的炭火核心残留的赤焰。枯瘦的手指关节因用力按压地图而显得微微泛白,指尖正重重压在一处标注着沸腾水浪符号、紧邻淮水一条重要小支流的盐场标记上。那附近,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墨色叉痕。

“蓝夷所求,只在盐!而盐之命脉,系于水!”祖辛的声音斩钉截铁,暮气尽扫,如同一柄刚刚磨砺的青铜短剑,“盐工遭劫,村落尽毁,根本在于——散!居无定所,人户零星,既无可依仗之城寨壁垒,又少精悍有力、可随时护卫的戍兵。如同一盘散沙,狼至即溃!”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要破此局,唯有——聚散为整!”手指在图上一处距离标记盐场不远、被特意用赭石标注的高亢之地用力一点:“此地!紧邻盐场核心区,背倚高岗坡地,俯瞰水道滩涂!当在此——修筑固若金汤的塞堡!将方圆百余里内所有流亡盐工、乃至其老弱家眷,尽数迁入屯聚成军!”

“授其青铜矛戈,赠其骨耒石耜!使其农闲为民,保土安盐;战时披甲执锐,击寇护邦!一堡即成,堡内深掘水井,广积粮草柴薪;堡外深壕巨堑重重围护,再引周遭泽泊之水灌入堑壕,形成天然护河屏障!更要在盐场四野通衢、必经隘口之上,预设尖刺鹿砦陷马坑,布设暗索飞网拒敌骑!如此!这每一座盐堡,便是深深楔入盐脉膏腴之地、扎根大商的铁钉!进,可与驰援官军互为犄角,夹击来犯之敌;退,亦可凭借坚固工事,死守待援!死死钳制住蓝夷那来去如风的劫掠马队!让他们无处下口!”

“相父高瞻远瞩,思虑深远!”仲丁立于图前,年轻的躯体因振奋而微颤,目光紧紧锁住那赭石红点,“然盐工、流民多因生计艰难而流徙不定,性情散漫。若陡然编为军户,受军营规制约束,操演行伍,恐不堪驱使,反生变乱。”

“王所虑极是!”祖辛眼神一闪,嘴角却勾起一丝洞察世情的睿智之笑,“正因深知其心在‘利’,方需以此‘利’为饵,聚拢人心!”他布满青筋的手指指向地图上另一处远离淮水盐场区、靠近颖涡流域的大片未垦平野——那附近同样绘有细密的沟渠符号,“当年太戊先王令贤相伊陟督修水利,疏浚河道,淤田沃土。这片淤成的新土,黑壤厚实,水脉丰盈,堪称膏腴之地,然开垦未及一半!正可大用之!王可于明日颁布诏令:凡愿携家带口迁入指定盐堡、登入军户名籍之家——”

祖辛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掷地有声的铁令:

“全家免除三年徭役赋税!于盐堡戍守期间,所熬煮炼制之盐,其中三成直接归堡中所有屯户自行支配,可自由设市买卖!其余七成由官府照市价加一成收购!盐堡可开埠设市,容四方行商前来交易粮、布、器用!盐工亦可安心!堡外那大片未垦沃野,更可按户、按丁授田耕种!如此优厚,盐工、流民、失地农人、乃至无根小商贩,何愁不争相投附?为安身立命计!为那份丰厚的盐利、免税、良田计!守土之心,安得不生?民气之盛,焉有不用之理?!”

一幅全新的战争图景,在粗帛舆图上瞬间清晰!它不再仅仅是遥远都城发出的一道道征伐指令,不再仅仅依赖中央王师的长途奔袭消耗!一条如巨蟒般盘踞在淮泗平原之上的防线,正由无数个“盐堡”构成密集节点,盐工是它鲜活的筋骨血脉,沟渠水系是流淌其间的生机脉络,那延绵的屯田则是它丰厚的肌腱!它要将整个帝国最核心的命脉所在——盐产区,彻底打造成一座庞大无匹的、集生产制造、贸易流转与军事防御于一体的战争堡垒!一座活动的长城!

祖辛眼中那最后的暮气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燃烧殆尽:“此乃——以‘盐’战‘盐’!以彼贪婪觊觎之毒药,铸我坚不可摧之金汤!此千年未有之策,老夫斗胆谓之——‘军盐合屯’!请王立断!”

“善!大善!”仲丁猛地抬头,年轻的脸上绽放出如同朝阳冲破乌云的锐芒,一锤定音!“传旨,孤即亲拟诏文!命——”他目光如电,扫过角落的阴影,仿佛穿透了墙壁,“史官仓庚!携孤亲书诏旨、相国所拟细则,星夜兼程前往淮北前线!交予前军亚长之手,务须与盐工耆老协力,推此新政!不惜一切,布下盐堡铁阵!筑就我大商东南铁壁!”

两月时光,在无数工匠民夫日夜不休的劳作与士卒的呼喝声中,如淮水之流般匆匆逝去。淮北泗水下游,一场场春寒伴随着湿重的浓雾,如冰冷的巨手般拂过广阔的苇荡滩涂与星罗棋布的水泽。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淤泥与新生草木的奇特气息。黎明时分,天光尚混沌未开。

衣衫单薄的仓庚,右臂断处依旧被麻布包裹着,仅凭左臂支撑,屹立于一处刚刚落成的盐堡雉堞之上。寒冽的晨风如冷刀般卷着他空悬的右袖,啪啪作响。眼前景象,与两月前那如同血火炼狱般、他从中负伤逃离的修罗场,已是天渊之别!

高近两丈的堡墙,骨架全为碗口粗、剥去树皮的韧性巨木密集打下地桩为基,桩间填充着此地特有的、黏性极强的黄胶淤泥,层层夯实垒就。外层敷以草茎与泥混合的厚泥浆,再覆盖着防水防腐的竹篾席片,整体望去虽显粗犷甚至简陋,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坚固。

墙外,一道宽深皆逾丈余、底部铺着尖桩的壕沟,如同匍匐的巨蟒缠绕着整个盐堡,沟中引来的浑浊河水,翻滚着泥浆般的黄浪,不断冲刷沟壁。壕沟之外,更布设着数重斜指外空的拒马尖桩,棱角狰狞的荆棘藤蔓缠绕其上,如同环伺的毒蛇。远远望去,壁垒森严。

墙后,是整齐排列、屋顶还带着新茬的新建茅屋。天色微明,已有炊烟带着粟米的暖香自灶间升起。妇人早起汲水的声响、孩童睡眼惺忪的啼唤与简陋棚市中开始的以物易物的嘈杂,混杂着堡外河水流淌的淙淙声,构成了一曲混杂着烟火、生存与希望的黎明交响。这不再是临时躲命的窝棚,而是一个个雏形初具的、活的聚落。

堡下稍远处河水拐弯的浅滩处,数十条以巨木挖空而成的独木舟与简易筏舟正来回穿梭,上面满载着新伐的柴薪、一袋袋沉甸甸的粟麦粮秣以及从附近林区运来的粗大橡木。舟上身影忙碌,桨橹激起的水花在晨雾中闪烁。

堡墙内侧不远的一片开阔河滩空地上,百余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只穿着及膝的粗麻裈裤,赤膊光脚,手持磨得锋利的骨耒、石耜,正奋力踩踏在初春依旧冰冷刺骨的褐色泥水之中!他们在一些穿着破旧皮甲的老兵指导下,在泥泞中奋力挖掘着更深更宽的引水渠道。汗水混着泥浆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纵横流淌,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堡墙最高的几处角楼雉堞后,数架结构虽显粗糙、但弓臂以坚韧油藤绞筋、沉木为座、厚重异常的原始木弩已被牢牢固定架起!浸过油脂的藤筋弩弦紧绷,在浓重晨露中闪烁着湿漉漉的幽光!几个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筋肉虬结的汉子——不久之前还只是盐场里埋头熬盐、为生计发愁的力工——正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紧张却无比专注地调试着巨大的弩臂角度,小心翼翼地安放人头大小的石弹。一个脸庞棱角分明、曾是戍卒老兵、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低声吼道:“稳!要稳!石弹就是咱的牙!专咬贼酋脑壳!”引来一片压抑着兴奋的低沉回应。

凛冽的风吹动仓庚额前散乱的短发,他的左手缓缓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一片曾经浸透不知名死者鲜血的污损布条。布条上,那个用暗红色矿粉描绘出的、粗拙扭曲、不明其义的图形如同鬼符,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伸出骨节突出、沾染泥痕的左手食指,就在冰冷的、散发着新泥草木气息的粗糙堡墙平面上,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勾勒出与布条上一模一样的图形!

此刻,借着初升朝阳的微光,再俯瞰脚下这交织着汗水、泥土、河水与新生力量的盐政铁壁雏形……那青灰色的堡墙、蜿蜒如蛇的壕沟、奋力开挖的新渠网络……仓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布条上的诡秘图纹……竟与眼前正在构筑的宏大防御图景隐隐重合!它扭曲的笔触,正指向他所站立的位置——这盐堡的核心?又似勾勒着远方的水系?亦或标注着某个致命的缺口?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绝非随意涂抹的鬼符!它是蓝夷刻写于秘密集会盐石之上的地理标识!是他拼死带回的命运符码!标识着蓝夷所觊觎的核心盐场、水系关键通道、或是他们试图突破的战略咽喉!这晦涩的图形,正与脚下这堵新生血肉筑成的铁壁铜墙,无声地进行着第一次致命的、预示性的碰撞与对峙!冥冥之中,命运的巨网正悄然收拢!

芒种节气刚过不久,灼热的骄阳如同天庭坠落的巨大熔炉,肆意炙烤着淮北下游广袤的滩涂盐场。大地被蒸腾得扭曲晃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碱与浓稠的海腥味,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燥烈的眩目白色,连河水的反光都带着令人晕眩的锋芒。

忽然,东南方向的天际线处,一阵沉闷如雷的轰鸣响起!不同于车马的奔驰,那是无数铁蹄以狂暴节奏敲击干涸大地的怒吼!漫天硝尘如同沙漠风暴般腾卷扑向这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域,速度惊人!鹰隼般矫健的蓝灰色马群,驮着如狼似虎的剽悍骑士,卷着死亡般的旋风,以毁灭之势猛扑向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处盐场外围!当先一骑,正是蓝夷族内以凶狠残暴闻名的猛将呼衍达!他身披厚重野牛皮甲,缀满骨饰,眼中燃烧着贪婪与残忍的烈火!

数日前,他派出的心腹细作回报:最大盐堡虽已筑起,看似庞大,但根基初立,守御者多为临时强征入伍的农夫盐工,惊慌失措,训练不足。堡墙虽设木弩,机弩笨重发射缓慢;陷坑仅在外围几处浅设,诱敌亦显仓促,不足为惧!这正是撕破商朝虚张声势、抢夺白花花盐堆的天赐良机!

“嗷——吼——!”

呼衍达狼嗥般的咆哮炸裂沙场,如同进攻的号角!手中沉重骨朵高高举起,猛地前劈!“白盐就在眼前!破开这土围子!杀光男人,抢走女人、盐巴、粮食!随我踏破这烂泥堆成的篱笆墙!冲啊!”

座下名驹“追风”嘶鸣如龙吟,四蹄翻腾如同激越的鼓点!呼衍达如同离弦之箭,一马当先!他鹰隼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堡墙看似最薄弱的西侧豁口——那里恰好毗邻一段引水沟渠边缘,淤滩水浅。只要一个冲刺纵跃!他嘴角扭曲,狰狞的笑意已经爬满脸颊!仿佛已经预见到那些墙头草民在自己铁蹄与弯刀下倒伏哭号的景象!

骏马“追风”在主人凶悍的催逼下爆发出极限速度!铁蹄刨开坚硬干燥的浮土,向着浅滩水边那看似坚实的淤泥岸坡猛冲!

马匹前蹄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眼看就要踏上壕沟另一侧的硬土!呼衍达眼中嗜血的光芒爆射!

“扑通!咔嚓——!!!嘶——!!!”

一声沉闷至极的闷响混合着骨骼错位的脆响与马匹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同时炸开!看似坚实的浅滩淤泥表层像纸一样被瞬间撕裂!下方黏稠如同黑色沼泽的腐草烂泥带着强大的吸噬之力猛地缠住了马匹健壮的前肢!“追风”猝不及防之下剧痛、惊恐,本能地疯狂挣扎蹬踏,泥浆四溅,反而加速了陷落!淤泥如同无数饥渴的魔爪,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它的身躯,眨眼间泥泞已没至战马雄壮的胸腔!盐工们在修筑堡垒的同时,悄然在特定滩涂下挖掘深坑填入腐草泥沼,再精妙回填薄土伪装成硬地!一个精心设计的、表面坚硬的死亡陷阱!

“啊!畜生!”呼衍达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他在坐骑倾塌的瞬间凭借惊人的腰力腾跃而起,脱出淤泥!手中沉重的弯刀本能地狂挥,试图斩断无形的束缚!然而更可怕的现实是——他沉重的兽皮战靴,被下陷战马挣扎翻涌出的更加粘稠的淤泥死死裹住脚踝!举步维艰!

就在这惊变的电光石火间!

“打!”

一声锐利得刺破长空、带着金石摩擦般锐气的呼哨撕裂了晨雾!

原本看似寂静、仅三三两两人影的粗糙寨墙头,如同沉睡的火山猝然爆发!瞬间升起密密麻麻的身影!远超细作预估!其中只有少部分是穿着制式短甲的商兵,更多的——是穿着破旧盐工短褂、补丁摞着补丁的壮汉!他们的脸上再无昔日逃难时的惶惑,只有被逼至绝境、守护家园时喷薄而出的怒火!有的手中高举着内盛不明液体、黑黢黢的陶土罐子;有的手持寒光闪烁、叉尖沾着盐花的粗大渔叉;有的则挥舞着削尖了的浸水沉重木矛!

随着那声号令!

“呜——嗡!嗖嗖嗖嗖——!”

密集如暴雨般的破空锐响撕裂空气!那飞来的却非寻常箭矢!

无数燃烧着火焰、包裹浸透鱼脂干草的土陶罐、石弹、泥坨,如同带着怨毒尾焰的陨星群般,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狠狠砸落!目标——正是陷于壕沟及两侧泥泞地带挣扎的蓝夷战马、骑士!更有数十人合力,将数个裹满油脂草捆、直径足有车轮大小的巨型炽热火球,推下垛口!火球带着毁灭性的势能砸入敌阵最拥挤的区域,轰然崩裂,火星如同来自地狱的暴雨四处飞溅!火势如得狂助,瞬间燎着了岸边干燥欲燃的枯黄芦苇、散落壕沟边缘的烂草淤泥以及蓝夷骑士沾满油脂的皮袍!

烈焰与令人窒息的滚滚黑烟,如同一张来自地狱的巨毯,骤然吞没了堡墙西侧的整片战场!原本咆哮凶悍的野兽,此刻变作了炼狱中哀嚎挣扎的焦躯!陷于冰冷淤泥动弹不得的人马,又被浓烟熏呛得涕泪横流、视线模糊!壕沟的浊水迅速被鲜血染成暗红!绝望的惨叫声撕裂空气!

更让蓝夷魂飞魄散的是,随着尖锐的哨音再起,堡墙上居高临下,抛下了无数拖带着锋利如刀蚌壳、破碎尖陶片的藤索和粗糙结实的渔网!几个试图攀爬绳索逃离火海的蓝夷勇士,被那些隐藏在网索间的锐器瞬间割得双手鲜血淋漓,骨可见肉,惨叫着坠入下方烈火与泥泞交织的深渊!

“陷阱!!”呼衍达目眦欲裂!眼角几乎要撕裂淌出血来!狂暴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终于明白——堡墙的防御刻意稀疏是致命的诱饵!这看似薄弱的西侧水道滩涂,竟是一处精心构建、环环相扣、等待吞噬他们生命的死亡陷阱!他狂吼着挥舞弯刀,寒光闪烁劈断缠绕住腰腿的数条网索,凭着恐怖的力量猛地拔腿,在两名亲兵拼死协助下,终于挣扎着攀上壕沟边缘滚烫的硬土!然而,眼前场景让他心胆俱裂——

在远处、被浓烟与火光扭曲的半坡高地上!一面玄底金线、绣着巨大狰狞玄鸟图腾的商朝中央王师军旗,如同苏醒的灭世巨禽,在遮天蔽日的黑烟与血色背景中倏然竖起!猎猎作响!

“快撤!退回去!原路退回!”呼衍达咳着浓烟,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锣!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生路!

然而!

他们来时疾风扫落叶、平坦开阔的主道归途——

此刻已面目全非,彻底化为人间炼狱!

道旁原本看似空寂、零星散落的枯朽古树墩、巨大岩石后方,如同地狱之门轰然洞开!无数沉默潜伏多时、身披重甲的商朝中央军精锐轰然而出!他们早已用磨利的戈头与矛尖堵死了回旋的余地!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致命杀招赫然现身主道路面!

轰隆隆!蹄声如闷雷滚动!数十头健硕、筋肉虬结、口鼻喷着粗气的黄牛,被激怒得双目赤红狂奔而来!每一头壮牛的犄角上,竟然都紧紧捆绑着打磨得寒光闪烁的青铜锋利尖刃!粗壮的牛尾则牢牢捆缚着一大束燃烧得噼啪作响的浸油薪草!火星四溅!

“放!”商军阵后一声断喝!

无数火把同时扔向牛群尾部!

轰——!

烈焰瞬间如同愤怒的斗篷包裹了牛的后半身!剧痛、灼烧让这些本来就处于狂暴边缘的牲口彻底发疯!它们痛苦地仰天咆哮,如同数十枚沉重的、覆盖着烈火与青铜刀刃的巨型血肉冲车,带着无法阻挡、毁灭一切的冲击力,猛地撞向正在狭窄主道上拥挤一团、试图掉头但乱成一锅粥的蓝夷骑兵队阵!

狂牛开道!地动山摇!

两侧如礁石裂开怒潮般杀出的商朝伏兵,瞬间如铁闸般轰然合拢!

轰隆!沉重的战车冲锋在最前,车轮碾压着倒地的尸体残骸!车上立着身形魁梧的战车甲士,手中超过两丈的长戈如同狰狞的死神长牙,密密麻麻组成无法逾越的钢铁荆棘林!紧随其后的,是层层叠叠、沉默而高效的步兵方阵!身着厚重镶铜甲的商王禁卫军、披着简单皮甲但眼神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盐堡新编军户……他们手持长短各异的矛戈,形成一道裹挟着血泥怒浪的铜墙铁壁,狠狠拍向深陷包围、阵脚彻底大乱的蓝夷前锋!

积压了数月、被蓝夷劫掠屠戮点燃的商军之怒,此刻如火山爆发,尽数宣泄!长矛精准地撕开蓝夷轻薄的皮甲,洞穿脆弱的身躯;沉重的铜钺带着恐怖的风声劈下,当场将人马一同劈为两段!曾经如同噩梦般神出鬼没、令淮北各邑谈虎色变的蓝夷精锐先锋,此刻在这陷落淤泥、烈火焚身、狂牛奔踏的三重连环绞杀之下,彻底崩溃!马匹嘶鸣着带着中箭的骑手撞向战友;绝望的骑士下马步战,顷刻被无情的戈林淹没。哀嚎、骨头碎裂声、金属撞击声混杂成一片绝望的死亡交响!

呼衍达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百米开外!他最得力的侄子,一名勇冠三军的千夫长,试图组织一波反冲锋。却被一驾从烈火浓烟中冲出的、裹着烧焦残旗的商军战车死死锁定!车上的甲士,借着狂牛冲阵打开的短暂通道,如同神兵天降,手中青铜长戟精准得骇人!寒光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竟然将那匹蓝灰色骏马连同马背上奋力格挡的千夫长,一同挑上了半空!

血雨如同妖异的烟花喷溅而下!千夫长惨叫着、如同断线风筝般翻滚着摔落尘埃!被后续疾驰的战车铁轮无情碾过!

“不——!!!”呼衍达发出一声撕裂心肺的绝望狂啸!他如同彻底疯魔的凶兽,手中弯刀狂舞,拼着右腿被一柄青铜长矛刺穿肌肉的剧痛,猛地砍翻了身边一名年轻商卒!趁着商卒倒下制造出的微小混乱,他丢下心腹亲兵,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的残腿,如同垂死的恶狼,绝望而狼狈地翻身滚入道旁浓密得密不透风的芦苇荡深处,彻底消失在一片血色的黄昏之中。

战场慢慢沉寂。唯有残余的火焰在尸体上跳跃、舔舐。遍地狼藉。无数海贝珠串、断裂的兽骨号角、残破的皮甲,被丢弃在凝固的血浆与泥地里。更多的,是散落在白花花的盐堆上,被无数人践踏、被粘稠鲜血浸透成暗红酱黑色的盐粒,如同无数颗破碎浑浊的珠子,无言地诉说着这场围绕白色黄金而爆发的、腥咸无比的生死祭奠。

半月余后,嚣邑王宫深处。久违的、雪白晶莹、颗粒均匀的精细盐粒,如同一道纯净而珍贵的瀑布,哗啦啦地倾倒入祭祀专用的巨大青铜方斗之中。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光泽与气息,在殿堂中悄然弥漫开来。连日来忧心操劳、仿佛苍老十岁的老国相祖辛,垂手立于丹陛之侧,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干枯松弛的脸颊上却难以掩饰地浮现出一层近乎虚脱的欣慰与激动。

“王上,”一名近侍内臣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禀报,“司铸坊大工正遵命,已将太庙所需的重器依时制毕,敬呈于祖殿偏室,静候王躬视。”

仲丁挥手,屏退左右侍臣,独自一人,缓缓步入宗庙区最为庄重幽深、香烟常年缭绕的太庙偏殿。殿宇高阔深邃,幽暗而沉寂,唯有历代商王灵位前供奉的长明烛火在无风的空气中静静跳跃,明灭不定,为冰冷的青铜器与先祖牌位镀上一层神秘而威严的光晕。大殿中央,一张厚重的黑色玄武岩石案肃然陈列,案面平整如镜,映照着跳跃的烛影。

石案之上,静静陈放着一件器物。

它不是祭祀用的精美礼器。它是一支形态极具攻击性、却又流淌着一种奇异仪式感的铜矛。

矛锋狭长如毒蛇吐信,刃口在烛火下流转着刺入骨髓的青色冷光,中脊高耸起棱,从锋尖一直延伸至矛格处,如同一道承载力量的脊梁。尤为夺目的是,在矛脊之上、靠近护格的下方,被铸师匠心独运、以失蜡法冷锻后精工篆刻——两个巨大而沉雄的凸起阳文汉字!

字形苍劲古朴,笔画深峻如斧劈山岩,气势磅礴——安邦

每一笔,似乎都饱浸着战场的血与火,凝固着盐堡民众的汗水与怒吼,沉甸甸如同铅云压城!锋利的笔画转折间,又隐约可见结晶盐粒那特有的棱角微光与火燎烟熏的暗红纹理在流转!这不止是一件胜利者的兵器,更是一件供奉于祖庙、震慑世间的礼器!一条活生生的、凝聚着牺牲与警示的铭文印玺!

它如一道无声的目光,坚定地指向东南那片依然潜流汹涌、危机暗伏的土地;它更像一座无形的界碑,时时刻刻提醒着端坐王座之上的商王:名为“邦国”的堤坝之下,人心如未驯服的水脉,随时可能冲垮看似坚固的城垣。

仲丁伸出微带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与深沉的责任,轻轻拂过那冰冷到极致却又仿佛因铭刻其间的意志而蕴藏着滚烫温度的铭文。这动作如此柔和,如同在抚摸盐场上收获的第一捧最洁白、最晶莹、也最珍贵的盐砂。跳跃的烛光在殿壁间投下他长久的、不动的剪影,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祖父太戊王曾经执玉刀在龟甲上刻下“治水如导民心,平乱先除积淤”的智慧身影,那模糊的影像在王座后的巨幅玄鸟壁画上缓缓浮动、重叠、融为一体。

他俯身,双手沉稳而有力地握住冰冷的矛杆,那冰硬的触感,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沉重,直抵心底最深处。东南的战火只是开始,那看似平息的血与盐的冲突,更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无形的征战开始。而征战的对象,是名为“生存”的永恒主题。

“兴乱之根,其本在民饥馁;荡寇之要,其枢在安民足食!”仲丁喉头滚动,低沉的声音如同巨大磐石投入无底深潭,在空旷的殿堂中隐隐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与承诺。“此矛之锋,当为此‘安邦之道’而利!‘安邦’者——非止荡寇平疆之铁血!更在保此盐场丰产,护此水渠通达无阻!使盐粒如水、粟米如沙,源源不绝!护此民得安居,工得饱食!守此命脉万世不息!方为社稷永固之根基!”每个字,都如同锤击在铜鼓之上,嗡然作响,宣告着一个更为深刻理念的诞生。

他将这柄意义非凡的“安邦矛”高高举起,然后郑重其事地悬挂于太庙正殿中央那口象征商汤开国伟业的巨大青铜方鼎之侧。鼎腹深处,那些古老而神秘、记录着先王功绩与治国要典的“咸有一德”铸鼎铭文,在长明香火的映衬下,在缭绕的青烟中,与这新铸的安邦矛,形成了一场跨越数百年时空、无声却又震撼人心的精神对话!

窗外,嚣邑新城的夯土号子声依旧喧嚣,每一锤都沉重地夯实着王权的新基;东南淮水下游新建的盐堡之上,点点灯火已在广袤的盐泽边缘固执地亮起,如同嵌入王朝血肉的颗颗金色铆钉。一粒粒洁白的盐砂重新在官道的铜车轴间、在舟楫的底舱中、在妇孺灶间的陶盆里欢快地滚落,那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便是王朝血脉重新搏动的强音,是“安邦”二字在黎民烟火中低回不息的、最为坚实而隽永的余韵与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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