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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料峭,盘龙山的余脉如同巨兽枯槁的脊梁,横亘在苍茫的北方地平线上。商汤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正细致地为伊尹系好那顶白狐裘风帽的系带。指尖拂过油光水滑、根根银亮的上等狐毛,细微的、源自指尖骨节的微颤被柔软的皮毛放大,化作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低频声响,在两人咫尺的静谧中异常清晰。

“三年太久。”商汤的声音低沉,如同山风掠过荒原的缝隙。他的目光穿透眼前人,投向南方那目力难及的虚空,那里笼罩着他们共同的梦魇与野望——夏都斟鄩。

伊尹没有立即回答。他任由那冰凉的狐毛贴着耳廓,深邃的目光循着商汤的视线,仿佛能洞穿千山万壑,笔直地落在南方那片巨大而污浊的阴影上。“三年后,”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冷硬质感,“您就能看清,夏王朝,究竟是巨人倒下时掀起的漫天尘土?还是死虫僵直前最后、最无力的那一次抽搐?”

马车早已备好,朴拙的双轮,厚重的牦牛皮车厢篷,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车轮最终碾过盘龙山下最后一段黄土夯筑的官道,将如龙起伏的山脊彻底抛在身后。尘土在滚动的车轮下顺从地扬起,又无力地落下。厚重的、浸了桐油因而显得黝黑沉实的布帘,被一只同样骨节分明的手从内侧掀起一角。

一股风,裹挟着干燥的黄土微粒和远方飘来的、粘稠得化不开的灰白色烟霭,猛地灌入车厢。那不是寻常乡野傍晚时分温暖的炊烟,那是大片大片肆意焚烧废弃柴草、腐烂垃圾、甚至可能夹杂着燎荒产生的浓浊烟雾。它们像一块巨大的、肮脏不堪的裹尸布,低垂、褶皱、沉重地覆盖在视线所及尽头,那个匍匐在辽阔平原之上的庞大阴影——夏都斟鄩——的头顶。

那都城的轮廓,远望之下,竟如山岳横卧。并非依傍自然的山脉成形,而是由无边无际、蚁群营巢般的简陋民居堆叠、蔓延、相互挤压而成。草顶枯黄衰败,在风中无力地抖动着,底下是黄泥与麦草胡乱糊成的土坯墙,歪斜、裂缝、如同痨病患者脸上的疮疤。这些低矮污秽的“蚁丘”,卑微地簇拥着城市中心那些突兀拔起的庞然大物——巍峨耸立的宫阙台基。

灰白色的夯土!那是夏朝建筑的核心骨架。数之不尽的、未经烧制的巨大生土砖胚,在耗费了不知多少万奴隶血汗的垒砌中,一层层、一圈圈地堆叠起令人窒息的高度。这些土垒巨堡,在平地上拔地而起,参天而立,毫无根基美感可言,只余原始的、蛮横的体量压制。它们刺破浑浊的天幕,如同远古巨兽遗骸的巨大脊椎,暴戾地刺穿大地,裸露在光阴之下。在那几乎触碰到低垂烟云的台基顶端,模糊的轮廓勾勒出巨大木构建筑的尖顶剪影,如同垂死巨兽伸向苍天的骨爪——那里,便是夏王桀栖息于天的“玄宫”所在。

然而,一种深入骨髓的朽坏和坍塌感,如同无声的瘟疫,弥漫在这庞然大物的每一寸肌肤。视线拉近,便能清晰看到那些所谓的“宏伟夯土工事”表面布满的伤痕:雨水长年冲蚀留下的深深沟壑,如同溃烂的伤口;冬季寒冻结冰形成的狰狞裂隙,如同破碎的瓷器;更有大块大块脱落的墙皮,裸露出里面松散的填充物,形成丑陋无比的坑陷。几处明显是刚刚紧急修补过的坍塌坑洞,新糊上的黄泥尚未干透,颜色更深,如同巨兽身上刚刚结痂、还在渗血的疮疤,在一片陈旧的灰败中格外刺目,散发着破败的紧迫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更具象地诠释着这种腐朽。浓重到几乎凝为液体的牲畜和人类排泄物的臊臭气息,是这座“伟大都城”最原始、最顽固的底色。这股污秽之气凝固在风里,如同有形的实体压迫着每个人的口鼻。它混合着枯骨焚烧后残余的焦糊感,以及焚烧柴草时特有的草木灰烬味。在这之上,还顽强地浮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那是长久饥饿、疾病、尸体堆积腐烂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死气。而这一切混合物的底层,一种更原始、更沉重的压迫感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如同亿万只蚂蚁在黑暗巢穴深处日夜蠕动、挣扎、求生所散发出的粘稠体味:那是汗水浸透污垢的酸馊,是尿液来不及渗入土地而蒸腾起的骚膻,是油脂从肮脏皮肤缝隙里溢出的腻浊……这气息亿万倍浓缩,汇聚成一种“生命之泥浆”的气味,无处不在,宣告着生存本身的卑微与残酷。

“吁——”

车轮沉重地慢了下来。前方,如同巨兽咽喉般张开的黝黑城门洞映入眼帘。那不是一道门,而是左右城墙上开凿出的两道裂口般的深邃孔洞,深不见底。两股人流,不,是两股由衣衫褴褛、面色灰败枯槁、眼神麻木空洞的行商流民组成的污泥浊流,正被两队手持粗粝石戈、面无表情的夏卫士兵,粗暴地驱赶着,沉默而缓慢地向那黑洞蠕动。队列中,一个身躯佝偻、瘦弱得如同一根枯柴的老妪,被后面拥挤的人群猛地推搡了一下。她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步履踉跄,终究支撑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夯得坚硬如铁的路面上。肩上那个小小的、同样布满补丁的包袱散开,里面仅有的几个干瘪得如同石块的桃核、几个不知名的草根种子滚落出来,立刻被周围几双肮脏、沾满泥土和干涸牲畜粪便的脚底板踩进尘土中,瞬间消失无踪。老妪发出的微弱哀鸣,如同秋虫最后的嘶鸣,转瞬就被更远处城墙巨大阴影下喧嚣的乞讨、哭嚎、叫骂,以及城墙上武士粗野而漫不经心的呵斥声彻底吞没。

车帘无声落下,如同落下了一道隔绝地狱的屏障。车帘内侧的阴影里,伊尹缓缓闭上了眼睛,将身体靠进车厢背后那张散发着浓郁兽皮膻味的软垫中。视觉的刺目景象被隔绝了,但那无形的压力——那来自亿万绝望生灵的低语、那巨大城垣所代表的凝固权威、那空气中每一丝每一缕都浸透着衰亡的气息——却像最阴冷的寒毒,无声无息地穿透厚实的车壁缝隙,丝丝缕缕地沁入骨髓深处,带来一种沉重冰凉的战栗。车轮再次剧烈地颠簸起来,碾过官道路面上某个不知是雨后积水还是人为坑陷的凹处。每一次颠簸,都让伊尹感觉自己正滑向一个不可测的深渊入口。车身在坑洼中艰难挪向那道吞吐着绝望生灵的黑暗巨门,仿佛正被那巨大的喉咙吞噬。车厢内对面跪坐着随行的老仆,一路沉默寡言。此刻,那张布满风霜沟壑、早已被尘土染得灰蒙蒙的脸庞上,皱纹更深地挤压在一起,眼神中也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与紧绷。他无声地、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慎重,从旁边一个包裹里取出一块精心折叠保存的白葛巾,又从水囊中小心地倒出一点珍贵的水拧湿,递向伊尹。

伊尹接了过去。他没有擦拭脸上可能沾染的浮尘,而是将这块冰凉湿润、带着轻微糙感的白葛巾展开,覆盖住自己的口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布巾上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某种晒干药草特有的清苦气息,如同沙漠中发现的一眼孤泉,在扑面而来的污浊死气狂潮中,艰难地辟开一丝缝隙,成为支撑心神不坠的唯一锚点。

当厚重的、浸透了油脂的牦牛皮巨鼓第一次被硕大的石鼓槌击中时,其沉闷浑厚的声浪绝非寻常敲击,更像是大地肺腑深处传来的一声疲惫而古老的叹息。这声音带着实质的波动,震得明堂前铺地的细玉尘粒微微颤抖。即使是隔着层层殿堂,跪坐于席上的伊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膝盖下的席子传导而来的、一波紧接一波的微弱震动力量。那鼓皮紧绷如满月,上面覆盖着繁复朱红的漆纹,有虬曲的龙蛇、狰狞的饕餮、模糊的雷纹,隐约透出上古图腾的气息。但每一次沉重的击打,都伴随着这宏伟鼓身本身木料承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仿佛它也承受不住这持续象征王权的声音。

这承载着威严仪式的鼓声,穿透宫阙一层层森严的回廊和一道道冰冷紧闭的门禁,耗费了漫长的时间,才最终撞击在象征夏王朝真正权力中心——明堂大殿——那高耸的、同样由巨大灰白夯土墙壁上。然而,这象征至尊权力的声波并未能引起庄严的回响,反而被殿内无处不在的、那些象征着王权财富与神圣的、冰冷沉重的金铜礼器——巨大的鼎、肃穆的簋、锋利的戈、威仪的钺——无声地、决绝地弹开、吸收、化解。冰冷的青铜反光如同无数只冷漠的、俯瞰尘寰的眼睛,将这王权的号角轻易地冻结在华丽与腐朽并存的空间里。

夏王桀庞大健硕的身躯懒散地斜倚在一张宽大得如同湖中小舟般的髹漆巨榻深处。整张榻铺陈得过分奢华:最底层是厚实保暖的毛皮,上面厚厚地叠了数层雪白如云的、刚刚宰杀的羔羊绒毛制成的软垫,蓬松柔软得几乎能将人陷进去。最上层覆盖着斑斓多彩、毛色油亮的完整豹皮,它们昂贵的皮毛被随意揉搓、践踏在君王的重压之下。桀赤着脚,一双保养尚可却透着一丝浮肿气的大脚踩在光滑冰冷的墨玉地砖上。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丝质华袍,底色是浓稠如夜的墨黑,其上以暗金丝线绣满了玄龟、玄蛇交缠盘绕的神秘纹路。袍襟敞开着,露出壮硕的、肌肉线条尚清晰但明显过度松弛的胸膛,胸脯上沾着不知是油脂还是酒液的点点污渍光斑。一件价值连城的雕龙镂空金饰随意地挂在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而晃动。硕大沉重的青铜酒爵几乎如同镶嵌一般,永远没离开过他那只装饰着三枚宽大、翠绿欲滴玉扳指的右手。琥珀色的、不知名浆液被他以一种慵懒而漫不经心的姿势晃动着,那浓稠的液体一次次沿着宽阔的杯口溢出,滴落在簇新雪白的羔羊绒垫上,无声地晕开一个又一个刺目的黄褐色印记,如同落在雪地上的泥点。

新近贡献的“方物”已经随意地散落在他脚下的墨玉地砖上,呈现出一种杂乱无章的美感。其中最显眼的,是几卷来自商国巧匠精心染就、折叠整齐的玄色织锦。那黑色深邃如子夜,却又在不同角度的昏暗壁灯光线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仿佛能吸收吞噬掉周围所有的光线,深不可测。它们静静流淌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夜色凝成的河流。旁边是几件打磨技艺精湛绝伦的玉琮,边缘薄如翼翅,几乎透明的玉质深处,细密无比的兽面云雷纹似乎在缓缓旋转流动,带着古老神秘的韵律。还有一只硕大无比的龟甲,不知是何等神龟所遗,背甲呈现出一种暗金的色泽,被匠人以极细的朱砂描绘上玄鸟振翅的图腾以及某个特定时刻的星斗阵列轨迹,神秘而威严。

伊尹垂首,肃立在靠近殿门侧旁的阴影里。他一身玄青色素净棉麻长袍,腰束一根毫无纹饰的素色葛布带,简单得与这座金碧辉煌又透着混乱、暴虐、衰朽气息的殿堂格格不入。他的目光,谨慎而迅速地在那些散落一地的贡品上滑过。商锦的玄暗,玉琮的灵光,龟甲的神秘星图……瞬间就捕捉了他全部的感官信息。但下一秒,更深地垂下眼睑,视线聚焦在自己布鞋尖前那片尘土缓缓浮动的地面上。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直觉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瞬间钻入他的脊椎:那华丽的锦缎上看似平静深邃的玄色深处,仿佛隐藏着深渊的凝视;玉琮内部流动的光华,像是暗室深处的窥探;龟甲上朱砂描绘的星斗,更是如同夜空里密密麻麻的、冰冷的眼睛!它们在幽暗的殿堂光线下,在夏桀暴虐气息的笼罩中,似乎都活了过来,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嘲弄、一丝漠然地窥视着他这个来自东方的“小鼎人”。他感觉皮肤微微发紧,寒意从尾椎一路向上蔓延。

“嗯……”一声如同困兽梦呓般的含混咕噜声,从夏桀的喉咙深处滚落出来。他那双总是覆盖着一层厚厚油脂般浑浊的眼睛勉强掀开一丝缝隙,似乎想在这堆软垫中挣扎着坐正一些。那庞大健硕的上半身肌肉瞬间绷紧,微微发力,身下那由坚硬老木髹漆、沉重无比的巨榻立刻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这徒劳的努力只持续了一息,桀便又颓然重重地陷回软垫深处,发出一声闷哼。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干脆举起沉重的青铜酒爵,贪婪地凑到唇边,“咕咚”吸下了一大口酒浆,才满足地吁出一口带着浓烈酒糟气味和某种消化不良气息的浊气。随即,那双浑浊如死鱼眼珠的眼睛艰难地对焦,目光掠过地上精美的贡品,最终落在殿侧阴影里的伊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看一件新到玩物般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厌烦。

“商国来的……小鼎人……”夏桀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含糊,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源自肺腑深处的疲惫厌弃,仿佛说话本身也是沉重负担,“那个……丹水之滨弄来的……药草汤子……寡人喝了些日子了……嗯……”他又啜了一口酒,似乎在回味,“开头几天……喉咙还算舒坦……也就那么回事……久了……腻了……” “腻了”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空旷的殿堂里,宣告着伊尹引以为傲的、为三年谋划铺垫的献药之举,其价值转瞬即逝。

这“腻了”二字落地,殿堂里死寂无声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垂手侍立在王榻稍远处的几名穿着精悍短甲、面色冷硬如岩石的王庭近卫,眼神极其细微地移动了半分,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冰冷而了然的眼神。角落里那个负责为巨大青铜鎏金博山炉添加昂贵龙脑香的宫女,动作也微不可察地僵滞了一下,捏着香箸的手指似乎比往常用力了些,指尖隐隐发白。她随即垂眸,动作恢复了流畅,但那一瞬间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伊尹敏锐的感官中留下了清晰的涟漪。伊尹垂在身侧长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瞬间掐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与此同时,一股比殿内所有污浊气味更刺鼻的气味被他清晰地捕捉到——那浓烈的酒气与铺天盖地的龙脑香气混合也掩盖不住的、一丝源自这尊贵身体内部细微失控所散发出的腐败气息——如同熟透过度、果皮已经塌陷流汁开始腐烂的甜杏散发出的味道,混合着内脏深处的微弱腥臊。这是衰败的先兆,一种血肉凡胎向死亡深渊滑落的气息。

“哼……”夏王桀又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浑浊鼻音,如同积雨的乌云深处滚过的一记闷雷。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述过于简短,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感受。他费劲地抬起那只被三枚巨大玉扳指箍得手指都有些发胀的右手,食指向着地板上那卷幽幽发光的玄色商锦遥遥地挥了挥,几滴未干的酒液沿着他的指头滴落,在莹润的墨玉地砖上溅开几点小小的、浑浊的水渍。“……那个颜色……”他皱着眉,嘴唇扭曲着,像一个挑剔到无理的孩童,“……看得人眼晕!乌漆嘛黑……不亮堂!寡人这里……”他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胡乱指向周围壁柱上镶嵌的黄金纹饰、青铜兽首,“……要明光……”他口齿含糊地嚷着,显得既暴躁又无力。他猛地又举起酒爵灌下一大口,深色的酒液来不及吞咽,顺着虬结杂乱、沾满油光的粗硬胡须大股滴落,在他敞开的、同样沾满污渍的胸膛上留下粘稠发亮的水痕。“还有那玉……”他撇着嘴,目光扫过旁边晶莹剔透的玉琮,“……冷冰冰的……没个活泛气……死物一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愉悦的事情,咧开嘴,露出一口泛着黄腻光泽的牙齿,露出一个带着残忍快意的、含义不明的笑容,“……不如宫后……园子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有意思……看它们挣扎才够劲儿……”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含混的咕噜声,像是想到了那些供他娱乐的猛兽或者……人。

伊尹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几乎要埋进胸膛。他只让上方投来的目光看到自己一截线条干净、此刻却因极度刻意而显得过分谦卑甚至卑微的脖颈,以及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象征着礼仪与规矩的发髻顶。大殿四壁上镶嵌的巨大金铜兽首,在壁灯幽暗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兽瞳的位置镶嵌的黑曜石仿佛是活的瞳孔,冷冷注视着下方的一切。厚重的牦牛大鼓又被擂响了第二通,这一次,声音更加滞涩沉闷,每一次鼓槌落下,都像是敲打在腐朽的朽木上,鼓声传递的力量不再威严,反而透着令人心悸不安的空洞与死气沉沉。在这滞涩的鼓声间歇里,似乎有隐约的、非人般的、极其短促的尖利嘶鸣声,如同夜枭被折断翅膀时发出的绝望声响,不知从宫室何处幽深角落飘来,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帷幕和墙壁,微弱却又清晰地钻入耳膜,旋即便被殿堂内这沉重得如同铅水的死寂再次吞没。角落里那个添香的宫女,身体忽然不易察觉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声尖鸣刺中,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用袖子掩口,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轻咳。她迅速低下头,捏着香箸的指尖细微而持续地颤抖着,刚刚添入炉中的大块龙脑香因这一丝气息紊乱而燃烧得异常急促,浓郁到近乎让人晕厥的甜香瞬间喷涌而出,试图用强烈的感官刺激来掩盖某种无形的恐惧和殿内的死气,却只让氛围变得更加粘稠窒息。

仿佛是被这突然浓郁过分的香气呛到,又或者是为了宣泄某种积郁的不快,夏王桀突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绝非寻常,如同发自一口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旧风箱,带着浓痰在喉咙深处激烈摩擦、撞击、却无法顺畅排出的粗粝声响。“嗬——!呃——!”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锣般骇人的怪响,健硕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的肌肉因用力而扭曲,迅速涌上一种不正常的猪肝色潮红!一只布满斑驳纹身、虬结有力的巨大手掌重重拍击在铺满雪白羔羊绒的榻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闷响!

离得最近的一名身材瘦小、面容谨小慎微的内侍,慌忙扑跪到王榻边,试图伸手为桀捶背。他的手刚伸出一半——

“滚开!”一声野兽般的暴怒吼声响起!夏桀猛地抬手,带着一股狂暴的力量向外一挥!动作粗野而迅猛!那内侍哪里经得住这蕴含巨力的一挥?整个人如同被巨石砸中的布偶,“砰”一声惨叫,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咣当——哗啦——!”

内侍倒飞的身躯重重撞在侧后方一尊等人高的鎏金铜树形长明灯座上!那灯座沉重非常,此刻却如同孩童的玩具般瞬间倾倒!灯座狠狠地砸在坚硬冰冷、价值连城的墨玉地砖上!顶端镶嵌的数盏青铜油灯立刻碎裂解体!大量粘稠的、燃烧着的灯油和着飞溅的青铜碎片、水晶灯罩碎屑四处泼溅!

“嗤啦——!”

滚烫的灯油泼洒在冰冷的玉砖表面,发出烧灼的异响!浓烈刺鼻的烧焦油脂腥气混合着热浪,瞬间升腾弥漫在原本充满甜香和酒气的殿堂里!点点火星在翻倒的灯盏残骸中明灭,映照着地上翻滚呻吟的内侍和破碎的灯座残骸,整个场面狼藉一片!碎裂的声响如同撕碎了整个王权礼仪的虚伪华袍!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混乱中,殿内的阴影深处,伊尹垂首肃立的身姿纹丝未动。但在他低垂的眼睑下,眼神深处的寒意已经凝为实质——这座大殿,这座巨都,乃至这个王朝本身,都如这倾覆的灯盏,表面金碧辉煌,内里早已被掏空殆尽,一次小小的动荡,便四分五裂。而那倾覆的灯油点燃的,不仅仅是墨玉地砖上的污渍,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隐喻——点燃毁灭的火星已经落下。

云母薄片镶嵌的宽大方窗,艰难地过滤着庭院里白花花、过于明亮刺目的阳光。光线透过窗棂,在织锦华帐低垂笼罩的寝室内,投下大片大片摇晃不定、如同水影般的斑驳光点。这里的气氛与明堂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浓腻得几乎发甜、带着异域神秘感的安息香料,在一尊造型奇崛如海上仙山的青铜博山炉的孔隙里,被炉底隐约炭火烘烤,正极其缓慢地溢出缕缕青烟。这几乎凝滞的香霭,正竭尽全力想要覆盖、驱散弥漫在室内某个源头散发出的、另一种更顽固、更细微的存在——一丝若有若无、却执拗地刺破重重香障的药渣苦涩气息。两种气息在微光中无声地搏斗,前者强势覆盖,后者顽强弥散。

妹喜斜斜地依偎在一张通体由整块巨大羊脂白玉打磨而成的宽大玉榻上。她的身体仿佛陷入一团由奢靡丝帛构成的云雾里,身上包裹一层又一层质地轻薄却绣工极其繁复的丝袍:最外层是炽烈如血的嫣红;中间一层是带着少女娇嫩的藕粉;最里一层贴近肌肤的是清冷的月白。每一层丝袍都绣满了形态各异的鸾鸟纹——翱翔的、鸣叫的、回首的,金线、银线、翠羽线交织缠绕,用色大胆浓烈到几乎有了重量。重重叠叠的薄纱丝袍笼罩着她,将她的身体曲线模糊化,如同被层层包裹、供人瞻仰却又无法靠近的神秘神像。一层轻薄得近乎透明的素丝面纱,从发髻垂落,轻柔地覆住了她的口鼻部位,只露出略高于颧骨的眉眼。那眉眼曾是倾国祸水的代名词,线条锐利如刻,眼瞳流转间曾让山河失色。如今,这举世无双的锋利艳色,却被流逝的岁月与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形侵蚀,在眼角眉梢刻上了细密的、无可挽回的纹路。她眼底的光华依旧慑人心魄,却不再是反射艳阳的光芒,而是如同幽深地底最黑暗处万年寒潭的深水,只吸收光亮,不再反射分毫。她微微侧着头,那双深邃寒冷的眼眸,此刻正落在玉榻边缘一只鎏金矮几上。

矮几正中,置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药盏。盏中微褐色的汤液已然半温,却仍有一缕细微的、袅袅升腾的白汽顽强地向上攀援。那温热的气息带着草药的微苦清香,奇异而执拗地在浓稠甜腻的香幕中,蜿蜒着凿开一道纤细微弱却又不可磨灭的气息缝隙。那道气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来自身体之外的、真实世界的一丝微弱脉搏。

伊尹垂手肃立,距离玉榻不过三尺之遥。他已经换下了一身商国使节的玄青素服,代之以夏宫内侍常见的暗青色粗布常服。衣料的质地显然比那些侍奉夏王贴身起居的宫内高级宦官身上所穿的丝棉混纺低劣许多。然而,他的身姿挺拔如松,如同旷野中一株新被移植、根须已在陌生的岩层中向下沉稳探寻的青竹,在这间无处不在弥漫着颓靡、甜腻、死亡气息的华丽囚室中,显出一种冰冷、清晰、近乎锋锐的存在感。

“北边葛地的白芷皮,”伊尹的声音不高,平缓得如同山涧冷泉流淌过光滑的卵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精心琢磨过的冰屑,坠落在白玉盘中,发出微小而确定的撞击声,“配上商丘南岭夏秋之交时采摘的赤箭草,”他略作停顿,确保这复杂的信息被吸纳,“再取昆仑峰顶万年寒雪初融之水煮沸,置凉至七分温时,倾入配比好的药材……文火煎熬足三个时辰,不可多,亦不可少。待时足,以六层细葛布反复滤净药渣,”他仿佛在讲述某种至关重要的仪轨,而非煎药,“仅取最上层清澈如初雪露珠的汤液,盛入此白玉盏中,趁温热之时,徐徐饮尽。”

随着伊尹那冰冷的、精确到如同匠人镌刻金石的语言,妹喜藏在层层薄纱与面纱之下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妙地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那更像是一丝被触动肌肉记忆的牵动,而非笑意。她慢悠悠地伸出手臂。那手指依然保持着纤长秀美的形态,指甲上精心染着最为昂贵、颜色醇正的凤仙花蔻丹,艳丽得如同凝固的血滴。然而,细看之下,那曾经晶莹饱满的指骨边缘,已隐隐透出岁月松弛的痕迹,皮肤下青筋也稍显清晰。染着浓艳蔻丹的指尖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优雅,轻轻搭上白玉药盏冰滑细腻的边缘,指尖感受着从药液传递而来的细腻温润。她没有立即饮用,只是用指尖如此感知着。

片刻后,妹喜另一只手才缓缓抬起,伸向覆面的素纱。姿态依旧慵懒而优雅,带着天生贵胄的从容。然而,就在那指尖接触到面纱下缘、即将掀起的那一瞬间,一种极其不易察觉的、仿佛对帘外空气本能的戒备与抗拒,从她微微收紧的指关节间泄露出来。那掀开的动作,轻微得如同屏息,又带着一丝卸下最后防线的无奈。

素纱被轻柔地撩开一角,只足够露出一片苍白的唇。她微微俯身,凑近那白玉盏口袅袅升腾的氤氲药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睑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随即,她才用那两片薄而精致得如同工笔描绘的唇,就着玉盏冰凉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药液带着天然的苦涩,但她的眉头非但没有因这苦味而蹙起,反而如同久渴之人遇到甘泉,或者更贴切地说,如同一个沉溺于华丽虚空中、被无尽的厌腻感吞噬的人,突然尝到了真实土地的气息——那微苦之后的回甘,那源自植物根系的纯朴生命力,让她冰冷的眉宇竟极其细微地……舒展开来。

当最后一口药液消失在唇间,妹喜将那冰凉空了的玉盏轻轻放回几面。她隔着一层重新垂落的面纱,终于开口,声音遥远如同山谷回音,带着一丝丝倦怠摩擦出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可辨,带着一种意外的力度:“比巫官殿里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用金钵煮了三天三夜的汤液……强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伊尹说话。她的视线仿佛被那空盏吸引了一瞬,随即抬起,像无形的探针,终于落到了玉榻之下伊尹的脸上。那目光初始温和,如同透过薄雾缓缓流淌的清冷月光,带着一丝初逢的打量。然而,随着细密的审视,那月光的温度急速褪去,转瞬间化为千年玄冰寒潭深处透出的、不带任何温度、却足以冻彻魂魄的冰冷光芒!这光芒无声地在她眼中流转,带着一种几乎能洞穿人灵魂最深处的隐秘、剥离所有伪装的审视之力!这不是对厨艺药师的评判,更像是在审视一块材质、一柄利刃,或者……一个值得推敲的棋子。

“汤水熬煎之术,”她的声音带着那层薄纱特有的、隔世的飘渺感,突兀地直击核心,“你也懂几分?”那冰芒般的眼神死死盯在伊尹的瞳孔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伊尹在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便迅速垂眸,避开了那足以灼伤人灵魂的深邃寒芒。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声音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平静无波地回答道:“回王妃,商族乃先王契之后裔。契佐禹帝治水有功,受封商地,为当朝司徒,执掌教化、稼穑、医药诸事,为万民根本。是以,历代商主虽掌祭祀鼎器之重,然熬炼草药以调养族人体魄安康、祭告先祖神灵求得护佑,亦是世代相传之根本职责。”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既是陈述,亦是提醒商人族源的高贵与渊薮。“熬炼之术,药材辨识之能,非独技艺,更乃祖宗成法所系。故在商地,即使是三岁垂髫童子耳濡目染之下,亦能辨识几分烟火之旺衰、汤色之清浊、药味之厚薄。” 话语里蕴含着商地民生的扎实根基。

妹喜那双冰雪般锐利、洞彻一切的眸子,在听到“历代商主掌鼎器”、“祖宗成法”、“三岁童子”等字眼时,似乎骤然闪烁了一下。那光芒极快,像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泛起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邃、更不易察觉的暗流与冰冷的算计重新覆盖。她的目光在伊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重新评估这张平静面孔下可能潜藏的深度。随后,那目光移开了,像一只对短暂停留感到无趣的幽魂,漫无目的地滑过室内镶嵌在墙壁、梁柱上的各色闪烁宝石和巨大珍珠;又投向窗外那被烈日烘烤得扭曲炫目、充满异域奇珍却死气沉沉的庭院景象,目光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片空洞的厌烦。最终,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涂满蔻丹、堪称完美艺术品的手指甲上。涂着殷红的修长指尖轻轻地、似无意又有意地划过旁边那只温润光洁的白玉盏光滑的侧壁,指甲尖端在冷硬的玉石表面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却又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的轻响——“嚓”。

“药好。”妹喜的目光凝固在玉盏上,如同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声音陡然低柔了下去,如同深夜孤寂幽谷里吹过的一阵微风化作的叹息。但这叹息里,刚才因药液带来的那一点点鲜活气息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茫然与虚无。“赏你件事做吧。”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具,语气重新带上了一丝慵懒的命令口吻,却又透着一种绝对的疏离感。她用那只刚刚划过玉盏、染着最浓烈红蔻丹的指尖,如同驱使微不足道的仆人般,懒洋洋地点了一下靠近屏风窗格下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替我看看,”她加重了“看看”二字,仿佛在给予某种恩赐的差事,“那里……是什么味道。”

伊尹躬身,极其郑重地应了一声低沉清晰的“喏”。他的动作不急不徐,保持着内侍应有的恭敬步伐,缓步移至妺喜所指之处。那是靠墙的一个角落,摆放着一只形制极其古老庄重、甚至带着一点粗犷之气的巨大青铜簋,内里极其不协调地插着几支色彩浓艳到刺目、尾羽长若匹练的异域孔雀翎或其他巨禽尾羽,绚烂得不真实。簋旁,一只同样巨大笨重的青铜盘里,盛满了澄澈的清水,平静如镜,映照着头顶宫灯摇曳的光影。

然而,伊尹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在那些扎眼的翎毛上。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俯下身,凑近那只盛满清水的巨大铜盆——并未触碰到水面,而是在相距水面约莫三寸之处,如同最精密的动物般,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地闭目凝神。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于鼻腔。殿内无处不在的龙脑安息浓香?有。角落可能残留的、不易察觉的尘埃陈腐气?有。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婢女身上沾染的淡淡油烟?有。但这些,都非他所寻。

他耐心地、无声地等待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一息,两息……果然!一股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息,巧妙地混杂在清水本身散发出的、冰冷的湿腥气和弥漫整个宫室的浓郁香料底蕴之下,被他超乎常人的嗅觉精准地剥离出来!那是一种更为顽固、更为底层的……酸馊味!这气味极其隐蔽,如同被精心擦拭覆盖的霉点,却又在伊尹踏上夏都斟鄩的第一天起,便如跗骨之蛆般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亿万绝望蚁民挣扎求存所散发出的汗腥与体油的混合气息——那是“生命泥沼”的气味!但令人心寒的是,这味道并非来自远方的贫民窟!它源自身后这座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宫殿的……更深处!

伊尹的眼睑在闭阖下微微颤动。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眼前的清水,穿过了厚厚的墙壁,顺着这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气味指向,悄然向宫殿深处蔓延、探寻。最终,在越过那巨大铜盆水面平静反射的有限区域,在那覆盖着厚重得如同凝固的夜幕般的玄色织金帐幔之后——那应该是通往寝殿更深、更为私密空间的入口——他的目光在虚空中猛地定格!那低垂至地面的帐幔厚重无比,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然而,就在那帐幔低垂的最底部缝隙里,一道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窗外自然天光的光源似乎正从缝隙后静静地投射出来!不是烛火的暖黄,也不是宫灯的金亮,而是一种……浑浊、深重、带着莫名湿冷感的幽光!如同……沉睡在地底千万年的远古坟茔深处偶然泄露的一缕朽木磷火!微弱,却昭示着某种巨大腐朽的内核。

他的目光在那缝隙的幽光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收回。并未立即回身禀报,而是继续保持着闭目凝神的状态,仿佛还在进一步确认。但心里那份压抑已久的沉重判断,已如磐石般稳固。这华丽的玄宫核心,早已溃烂生蛆。

浓得如同凝固墨汁般的夜色,带着沉重的湿气,紧紧包裹着夏宫连绵无尽的殿宇群落。白日里那些刺目的金碧辉煌、炫目的珠宝镶嵌,此刻都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只留下冰冷沉重的轮廓线。大多数宫室都熄灭了灯火,如同沉睡的巨大尸骸。只有极其少数的、造型为各种狰狞兽形的青铜油纸灯,在曲折回廊的某段幽暗柱影深处,散发出微弱而昏黄的光晕。这点点鬼火般的光源,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那些高大的廊柱投影拖长、扭曲成各种怪诞骇人的巨大阴影,无声地在高耸冰冷的夯土墙壁上蠕动爬行,如同古老宫殿中永不散去的怨灵。

妺喜那座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寝宫深处。

伊尹无声无息地靠在一道巨大的、由整块南方深山乌木雕琢而成、刻满了复杂几何与抽象兽纹的屏风背后阴影里。他的身形静止得如同屏风本身延展出来的一部分,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仿佛已与背后繁复的暗色木纹彻底融为一体,化为一道纯粹的、寂静的守卫。他保持着一种近乎永恒的、融入背景的静谧姿势。只有双耳,那双在黑暗中似乎能洞穿墙壁的耳廓,随着宫殿深处某个偏僻角落偶尔传来的、一阵阵飘忽不定、撕心裂肺却又总是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的痛苦呻吟——那也许是某个受刑的宫人,也许是某个被玩弄至死的“玩物”——而极其细微地、本能地抽动一下。每一次抽动,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刻录,将那黑暗中的痛苦烙印在感知的最深处。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屏风正前方不远处的内殿,那重如同夜幕垂落、覆盖着通往寝宫最深最隐秘区域的织金嵌宝、厚重无比的帐幔,被从里面无声地掀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那道缝隙开启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如同黑暗中谨慎撕开的一道微小伤口。

一个人影从那道缝隙中悄然走出。

是妺喜。

她身上白日里包裹的那重重叠叠、繁复无比的七彩鸾鸟华服已然褪尽,只穿着一件素得没有一丝纹饰、甚至连滚边都无的烟灰色软缎寝袍。这简单至极的衣袍,如同一抹夜色里的残雾,包裹着她。平日里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松散了开来,顺滑的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只松松垮垮地斜插着一支没有任何雕饰、甚至连抛光都粗糙简朴的不知名兽骨打磨成的细簪。最令人惊讶的是她那张脸——白日里若隐若现的面纱早已除去,那张倾国倾城又被层叠华服刻意模糊的容颜,此刻完全暴露在从内殿缝隙中泄出的、微弱摇曳的光线下。

那微光并不明亮,带着一种病态的昏黄。它清晰地投射在她被精心雕琢过、却依然被无情岁月深刻侵蚀的面庞轮廓上。曾经吹弹可破、艳绝天下的肌肤,此刻在微弱的光线下暴露出细微的松弛、浅浅的法令纹痕,以及一种被长久压抑、无形消耗所带来的深沉倦怠感。如同美玉被时光风沙悄然摩挲掉表面的光华,显露出内里的温润与疲惫并存。她的步履不再是白日的雍容缓慢,而是轻柔得像夜行潜踪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踩在柔软的皮毛地毯上,没有走向外间富丽堂皇的厅室,而是径直走向内殿深处一个更加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与整个寝宫任何一件华丽陈设都格格不入的物件。

那不是华丽的青铜器,不是雕琢的玉件,更非任何珍宝。那是一个用深色、未经精细淘洗的粗陶土随意烧制出的简陋土灶!灶体粗糙笨拙,甚至能看到烧制时留下的大小不均的气孔和扭曲变形的痕迹。土灶之上,稳稳地架着一口同样做工粗砺、笨重厚实、腹部深阔的深腹陶瓮。瓮口微微敞开着,此刻正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中顽强地升腾而出,散发着一种……纯朴的、与安息香截然不同的食物气息。

妺喜走到土灶边,目光扫过瓮口那袅袅升腾的白气,眼底的冰冷锐利如同被瞬间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空白的放空状态。她毫不在意那件价值连城的烟灰软缎寝袍沾上地面可能的灰尘,也完全丢弃了王后的仪态,极为自然、如同乡野间最普通的老妪般,毫无形象地……蹲了下来。

她伸出那只指骨修长、曾让无数人倾倒的手。那只手的指甲依旧染着血红的蔻丹,在昏黄的角落微光下却显得诡异而凄艳。她拿起了放在陶瓮旁一个同样粗陋、像是随意砍削打磨出的木碗,动作熟练无比。随手就从旁边地上一个敞口的粗麻布袋里,舀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颗粒饱满的小米。米粒如同碎金,倒入粗陶木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丝毫停顿,又从那麻布袋旁随意堆放的一小堆蔫黄干枯、不知名也显然算不上新鲜的野菜里抓起一小把,毫不在意地一同倒进了敞开着口的深腹陶瓮里。

灶膛里应该尚有未灭的暗红炭火。随着新米入瓮,陶瓮里的汤液被沉入的谷物压起涟漪,旋即又被瓮底升腾的热量催动着重新活跃起来。很快,瓮内的汤液翻滚起更大的水泡,“咕嘟、咕嘟”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角落里响起。一股浓郁、纯粹而带着无比熨帖人心的谷物清香,伴随着轻微的水蒸气,开始固执地弥漫开来。这种味道原始、简单,带着土地、雨水和阳光赋予的生命能量,是生存最基本的滋味。

妺喜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朴实无华的小米粥在粗陶瓮的怀抱里翻滚、膨胀、释放出人间最质朴的香气。外界的一切——那些镶嵌的宝石、燃烧的龙脑香、价值连城的玉榻、象征着无限权力与财富的陈设——在这蒸腾着米粥热气的角落前,瞬间崩塌成最荒诞、最虚无的背景。只有眼前这口温热朴素的陶瓮,手中这把沉甸甸的木勺,鼻端这真实可触的谷物清香,似乎才是这偌大宫室中唯一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存在,是她仅能抓住的、关于活着本身的微弱证据。

伊尹隐于屏风之后最深沉的黑暗里,屏息敛目,如同山岩。但他锐利的视线穿透了屏风雕花缝隙间狭小的空隙,如同最忠实的、不带情感的记录者,将眼前这极度反差的一幕牢牢印刻于心。昏黄微光下,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妺喜俯身搅动米粥时,宽松的寝袍袖口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那平日里被华服永久遮盖、细瘦得惊人的一只手腕。

一道陈旧发白、如同扭曲蜈蚣般的狭长疤痕,赫然印在妺喜那只洁白的手腕内侧!疤痕长逾两寸,边缘虽已与皮肤颜色接近,但那狰狞盘曲的形状深入肌理,仿佛凝固着无法言说的剧烈痛苦。这疤痕绝非天生,也非意外划伤,更像是某种残忍束缚留下的终身印记。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印记瞬间映入伊尹的瞳孔!它如同一个最原始暴力的诅咒符号,无声地昭示着这具承载着倾世美貌与无上尊荣的躯体下,那曾经经历并永远无法摆脱的屈辱与伤痛的源头。更深,更旧的疮疤。它刻在皮肉,更刻入了骨髓,是夏王权力玩物的永恒烙印。

视线再稍稍下移,伊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妺喜蹲姿时无意中裸露出的一段纤细脚踝。昏黄的光线下,脚踝线条依旧优美,皮肤白皙细腻。然而,就在那小巧的踝骨上方,另一道同样陈旧发白、形状扭曲的瘢痕!如同前一道的复制品!丑陋地盘踞在那象征着柔弱的部位!这第二道疤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伊尹心上。

那些象征“神宠”的、无处不在的古老图腾浮雕此刻在黑暗中如同无声的嘲弄。这个王朝最奢华宫室里最高贵的囚徒,用这道伤痕累累的脊梁,维系着夏王那不堪一击的虚荣。这深可见骨的烙印,在伊尹眼前烙下更深的印记:夏室,这高台巨垒之下,积压着何等的戾气!

粗陶瓮里的粥汤终于滚沸到了恰当的火候,米粒膨胀饱满,汤水变得浓稠适中。翻滚的气泡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咕嘟”声。妺喜不再搅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仿佛穿透了升腾的氤氲热气,投向某个遥远未知的虚空,任由那浓烈的谷物清香充盈这个狭小而真实的角落。那香气如此真实,如此饱满,带着土地丰饶的气息和阳光曝晒后的温暖醇厚,如同一个沉默却有力的战士,顽强地穿透了笼罩整个寝殿的、由浓腻奢靡的甜香构成的重重帷幕,也奇迹般地穿透了整座巨大宫阙之外弥漫的那令人窒息的汗腥体臭——“生命泥沼”的绝望气息。她的眼神在那片白蒙蒙的水蒸气中聚焦、涣散、变得悠远而模糊不清。也许看到的,是早年部落村落里炊烟袅袅、围着土灶欢笑奔跑的童年?是那段尚未被囚入黄金囚笼、肌肤尚未刻上耻辱烙印的、短暂拥有生而为人的自由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妺喜喉间滑出,无声无息。她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又或者是终于厌倦了凝视那虚幻的过去。她轻轻地放下那只粗糙的木勺,任由勺柄横搁在灶台边缘。粗糙的陶瓮边缘,在她搭在上面的、一根同样细长精美的手指指腹上,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色泥印。她没有去看那个泥点,也似乎完全不在意它会玷污任何东西,只是任由那一点属于陶土的、属于灶火的灰烬,安静地留在她那曾被无数人跪吻膜拜的指尖。这微不足道的灰烬,仿佛是唯一能与她此刻灵魂相通的真实之物。

她缓缓地直起身。动作不再迅捷如幽灵,反而带着一种因蹲伏过久或心境苍凉带来的滞涩感,如同精金打造的美轮美奂的金丝笼中,一只被囚禁太久、早已忘记了振翅飞翔、甚至连如何挺直脊背都显得僵硬的、无比倦怠的鸟。随着她站直,微弱的光源在她脚下投射出一个不断拉长的、扭曲的单薄影子。那影子无声地向后延伸,最终连接上那道通往华丽寝殿核心区域——铺着厚厚皮毛地毯、摆着白玉榻、弥漫着浓香的“主人”空间——却在她眼中可能更似幽谷深渊入口的、厚重帐幔的缝隙。那缝隙如同一道伤口,连接着两个无法调和的世界:一端是带着灰烬的真实印记和泥土气息的灵魂喘息;另一端,则是冰冷、虚伪、金光闪闪的永恒囚笼。她的身影在明暗交界处停顿了一瞬,随即如同被那深渊引力捕获,无声地融入了那道缝隙之后的黑暗中。屏风缝隙里的观察结束了。

屏风之后,最深最沉的阴影里,伊尹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体,在妺喜消失在那道缝隙深处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近乎贪婪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这方寸之地中尚未来得及散去的、带着新鲜小米清香的空气。那口气息带着谷物的朴实温度,顺着他的鼻腔、咽喉、气管,缓缓沉入肺腑最深处,继而穿过横膈膜,坠入丹田,如同极寒冰层裂缝底部顽强滋生、顶破冻土的第一缕草芽。这缕微弱却真实无比的生机气息,在经历了三年夏都巨宫深处厚重如铁、累积了无数污秽与绝望的窒息感挤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扎下了一个微弱却又无比坚实的新根!这香气,是对商汤“巨人尘土,死虫抽搐”疑问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无声注解。它是希望,更是比千万控诉更沉重的证据。他胸腔里那块由无数晦暗线索、朽坏气息、汗腥压迫感凝结成的冰,骤然被这缕谷物的微温刺入!

夏末特有的、带着沉闷燥热的黏稠气流在宫阙高大的廊柱间缓缓流动。白日的喧嚣散去,更深露重时分的清寒尚未降临。伊尹凝神站在一道精雕细刻着云雷纹和夔龙图案的巨大廊柱阴影里,目光透过廊庑之外敞开的高大隔栅,投向庭院中央。那里矗立着一棵传说自夏禹时代便在此生长的巨大梧桐古树。它本该枝繁叶茂,荫蔽数亩,此刻却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只显露出残破狰狞的枯槁轮廓。显然,夏王某种心血来潮的“赏玩”或是一时暴怒的摧毁命令,已让它生机断绝大半。几只巨大的青铜宫灯悬挂在檐角,里面跳动的火焰极其微弱,光芒被深邃的夜色贪婪地吞噬着。那点微弱的昏黄光晕如同行将就木的萤火虫,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摇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这点点微光,仅仅在虬曲盘旋的枯死枝干上勾勒出鬼爪般狰狞的影子,映衬着背后宫墙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剪影,营造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荒芜与不祥。

妺喜的声音如同冰水滴落在寒铁上,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距离比记忆中任何一次会面都更近,音调里夹杂着一种夜露般的、深入骨髓的湿冷:

“商之智者……”

她并未撩开那道用于区隔不同区域的厚重织金帘幔,只在其后开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被包裹的世界。伊尹在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如同最精密的机括被触发,闪电般收敛了所有思绪,以近乎本能的速度转身,面向帘幔,垂首肃立,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帘幔厚重得如同垂落的黑铁,其上织就的金丝银线图案在微光下浮凸着冰冷的光泽,完全遮蔽了后方的景象。只有在她方才声音传出的位置,被帘幕后方极其暗淡、不知来源的幽暗光线透过织物最细小的缝隙,勉强映照出一个模糊飘渺、微微晃动的影子轮廓。

那影子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微风拂乱。随后,一只手的轮廓在靠近伊尹视线正前方位置的帘幔上显现出来。指尖纤细修长,挑染着即使透过厚帘与微弱光影也能感受到的那抹熟悉的、浓烈的、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殷红蔻丹。那染着最靡丽色彩的指尖,无声地在帘幔交织的金线与银线缝隙里,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划过一道长长的、刻痕般的痕迹。这是一个无声的警告?还是一个分享秘密的姿态?不得而知。

“昨夜……”帘后传来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宫廷轶事,“夏王醒来……”妺喜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刻意的悬疑在这浓重得如同凝固热蜡油的夜色中拖曳出一道冰冷的刻痕,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在皮肤上。

伊尹屏住了呼吸,如同蛰伏的猎豹感知到了空气中的血腥。

“……他做了个梦……”妺喜的语速更慢了,似乎每一个字都需要从那冰窟般的心底艰难地掘出。紧接着,那原本毫无情绪的叙述语调骤然间染上了一层深入骨髓、令人肌肤表面瞬间起栗的寒意,如同眼镜王蛇捕猎前嘶嘶作响的信舌,“……他梦见……天上……竟……高悬着……两轮……炽热的……太阳!”那“两轮太阳”的形容被她用极其扭曲的语调吐出,带着难以言喻的诡谲。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也要被这梦魇压垮,“它们……相互撕咬着……扑打着……如同争夺兽王位置的疯兽……它们释放出的光焰……比熔化的金汁还要滚烫……比熔岩还要炽烈……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燃尽……彼此……要将对方彻底焚毁……直到……”她又是一个刻意的、长到令人窒息的停顿,随后用气音轻飘飘地、如同吐出某种冰冷黏滞、带着剧毒的毒液般,缓缓吹出最后几个字:

“……只剩下一轮……还在……烧……另一轮……就……碎了……熄了……掉了下去……”

“嘶——!”

伊尹垂在身侧、掩在宽袖中的双手,十指猛地如铁钳般向内死死攥紧!指甲的刃缘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嵌入掌心的皮肉深处!掌心的剧痛完全无法与心灵受到的冲击相比。一股滚烫灼烧、混合着极端惊骇与被点爆的野望的激流瞬间冲顶,直贯天灵盖!眼前一片炽烈的、扭曲的猩红!仿佛真的有两轮巨大无边、光芒万丈、却带着毁天灭地暴虐的太阳,从昏沉污浊的夏都铅灰色夜幕中骤然浮现!它们相互冲撞、搏杀、撕咬!每一轮巨日的内核都是无边翻滚、如同沸海的金色血浆!在那毁天灭地的日珥喷射、日冕爆碎的最核心烈光中,一头浑身流淌着金红血液、覆盖着黑曜石般羽毛、庞大到足以遮蔽半个天空的古老玄鸟图腾,正浴着这灭世的光与血艰难地振开伤痕累累的巨翅!它引颈向着裂开的苍穹顶端某个无形之点——象征着天命流转的顶点——发出一声无声的、却足以震颤宇宙的泣血嘶鸣!

帐幔之后的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妺喜轻微地侧过了身。她吐完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梦境,再无多言。只留下冰寒入骨的字句与无尽猜疑的回音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燃烧。隔着厚重帘幔,伊尹甚至能嗅到自那缝隙间飘出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混杂着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和陈腐香料的气息。是幻觉?还是那破碎太阳熄灭前喷溅出的最后星火?亦或是……帘幕之后真实的血腥?

伊尹缓缓松开掌心,指甲边缘带出两点细小的暗红湿痕。他极其郑重地后退一步,朝着那帘幔的方向,躬身至最深。仿佛对着那虚影行礼,也仿佛在收敛心底骤然炸开的灼热狂澜。再直起身时,眼底已一片深海般的沉寂,但最深处,却仿佛有岩浆奔流。三年间积下的所有晦暗线索、朽坏气息、汗腥压迫感,在这一刻轰然坍缩、旋转,最终凝聚成一个冰冷炽热、锋利无比的核心点——一个自血与火的预言中照亮的时机!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通往商国亳地的黄土路。车轮碾压尘土,卷起烟龙。驾车的老仆嘴唇发白紧抿,每一次挥鞭都在撕裂风尘弥漫的空气。汗水早已浸透他的后背。伊尹端坐车厢内,双手平置于膝头,十指交叉紧扣。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死白。车帘卷起一角,沿途景象飞速倒退:荒芜的田亩,河道中央因干涸而龟裂的巨大泥块裂缝,断流的沟壑,以及稀稀落落、如同被遗弃的破败村落……所有这些画面碎片都狠狠撞入他的眼底,叠加成一种无声的、末日般的嘶鸣。

一股铁锈与火焰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时,伊尹知道,亳城到了。

他没有等马车彻底停稳,猛地掀开车厢布帘,一步便跨到了地上。脚底隔着薄薄的靴底感受到夯土路面的坚实与滚烫。放眼望去,视线所及已不复当年仅有雏形的简陋。巨大的、用黏土掺着碎石层层砸实、表面光滑如砥的高耸城墙已然拔地而起!城墙顶部预留的垛口整齐森严,青铜巨刺在午后的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透过深邃巨大的城门甬道望进去,城内已是一片沸腾喧嚣的营生之地!无数新搭建的顶顶排列整齐的棚舍蔓延如海,粗大的原木支撑着厚实的茅顶,风吹过时,涌动着枯草独有的沙沙声响。

然而,最撼人心魄的景象在靠近城池中心的那片巨大的空地!一座难以想象的、用生土夯实堆筑、足有十丈见方、高度超乎寻常的巨型“金字塔”傲然矗立!其表面如同覆盖着凝固的巨大泥浪,层层叠叠的夯土痕迹清晰可见,在阳光下反射着暗淡的、带着湿气的土黄色光泽!那是正加紧修建的社稷大塚!是未来商国祭祀天地、昭示天命所归的圣坛!数不清的黑点在塚基上下蚂蚁般奔忙!用人力推动的巨大青铜撞锤,如同巨兽的夯槌,在粗壮的横木轨道上被赤裸着上身的奴隶们推着,“咚!”、“咚!”一声声沉闷到令人心悸地、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着土塚基座撞击!每一击,都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蓄力待发的闷雷!

伊尹的目光只在那惊天动地的夯土阵仗上停留了一瞬。他能感受到每一次夯击带来的微微震颤顺着脚底传遍全身。他猛地调转脚步,绕过繁忙的工场区域,奔向社稷大塚之下的另一片区域——商国新的核心秘所,巨大的军事冶造工坊!

热浪与刺耳的金属声浪如同有形巨手扑面而来!数百处炉火在特制的巨大、深阔如小池的青铜炉膛里熊熊燃烧!赤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高温扭曲了炉口附近的所有景象!赤裸着精壮上身、汗珠在灼热光线中如碎钻滚落的匠人,高举着巨大的石锤、铁钳,在火焰边缘疯狂挥舞!被烧得通体白炽、刺眼欲盲的青铜矛头、战车轴承关键部件、厚重的大钺粗坯……被工匠用巨钳死死钳住,放置在巨大敦实的青铜砧板之上!

“轰!轰!轰——!!”

比那夯实大塚更为暴烈密集的锤击声疯狂炸响!每一次石锤挟着千钧重力砸在通红的青铜粗坯上,都爆发出刺目飞溅的灼目火星!火星如暴雨般激射,瞬间被炉口喷吐的热浪卷走!巨大的青铜砧板底座发出沉闷痛苦的呻_吟!锻打的力量如此恐怖,每一次锤击,巨大的青铜砧板都在微微下沉!而它嵌入的坚硬地面,也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细微的裂纹!

工坊的最中央核心处,十几名技艺最精湛的匠师围成一圈。他们手中石锤的落点,是一块刚刚浇铸成型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鼎足部件粗坯!那部件尚未成形,但粗壮的轮廓已显露不凡!它被铁链悬挂在巨大的淬火水槽上方!几名壮汉奋力拉动滑轮,将这巨大的白炽金属块浸入滚沸翻腾、弥漫着刺鼻水腥气的深色盐水中!

“嗤啦啦啦——!”

巨大白炽青铜块撞入盐水的瞬间,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刺鼻的浓密白汽夹杂着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底撕碎了工坊里所有其他的声音!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白色烟雾冲天而起!整个工坊的温度因这剧烈的热交换瞬间再上一层楼!烟雾中,隐约可见那滚烫的巨大青铜构件通体瞬间转化为一种更加内敛、深沉、却蕴藏着毁灭力量的深黑色彩!

汤就站在距离这核心锻炉区不远的一处高台上。赤着的上身,古铜色肌肉如同金属铸就的雕像,一道道早已愈合但狰狞发白的伤痕纵横其上,像某种神秘的祭纹。汗水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滴在脚下的黑灰色石砖上,瞬间化作一股青烟。他手中也握着一柄分量惊人的长柄锻锤,锤头巨大如瓜,边缘因反复重击已有些许卷曲变形,颜色深黑。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工坊深处那弥漫翻腾、尚未散去的爆炸白雾中心。那双眼中燃烧的斗志,比那炉膛中的烈焰更为灼目!

伊尹快步冲上高台!他甚至没有停顿,一步便掠至汤身后!他没有行礼,没有赘言,用一种被砂石打磨过、带着铁屑与血气的沙哑嗓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要害:

“桀梦双日相斗!此天时!”

汤猛地回过头!炉火在他身后拉出巨大的、跳跃的阴影!他脸上溅着几点滚烫的金属星屑,汗水和烟气在他脸颊上留下黑灰色的痕迹,唯有双眼中那燃烧的炽烈光焰比炉火更亮!听到伊尹的话,他眼中瞳孔猛地收缩成两点针尖!一股狂暴的、如同沉睡猛兽被唤醒的气息轰然从他身上炸开!握着锻锤的指节捏得发出清晰的“咯叭”声!那巨大的锻锤仿佛感应到了毁灭一切的意念,锤头上的青黑色泽瞬间似乎活了过来!

他喉咙深处滚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如同滚雷:“双日当空!玄鸟必……”他猛地抬起那只紧握巨锤的手臂!肌肉虬张的臂膀如同拉满的铁弓!锤头那深黑的色泽在炉火光焰中仿佛活了起来,隐隐幻化出一头振翅欲飞、引颈向天的玄鸟虚影!

“侯主不可!” 另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炸响!高台之下,仲虺身披重甲的身影闪电般冲到汤的前方!浑身沉重的青铜甲片在疾奔中相互撞击,铿然作响!他直接张开双臂,如同一堵青铜浇筑的厚重城墙,悍然挡在了汤挥锤欲冲的方向,更是强硬地截断了汤最后那个杀气冲天的字眼!

仲虺的胸膛剧烈起伏,同样布满汗水尘灰的脸上,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另外一种光芒——一种清醒到近乎冷酷的冷静。他没有看伊尹,目光死死地、带着沉甸甸的恳求死死钉在汤那燃烧着狂怒的眼睛里!他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声音如同锻锤砸在青铜砧上,铿锵决绝:

“侯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压住了锻炉的轰鸣,“玄鸟可以破日!但夏王是天下共主这四百年的分量!这分量不能靠一次预言打碎!天下诸侯,还在看他王座下那张斑驳但尚未崩裂的虎皮!天时有了!但人力——还需要再蓄!!玄鸟现在折断翅膀扑上去!撞碎的只能是虎皮上最后那道光!等虎皮自己烂穿!等天火自己点燃那堆朽木!再等一场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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