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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专征伐的权杖可重?”商汤摩挲着冰凉的权杖铜环,

那是夏王授予的权柄。

他父亲主癸握着它到死,也只用它平息过几次部族械斗。

直到葛伯的使者傲慢地将“人牲之肉”甩上亳城祭坛时,

汤才猛地攥紧了铜环边缘的棱刺:

这权杖不仅能砍人牲的手脚,还能砍断夏朝的锁链!

日头毒得像天神倒悬的火盆,炙烤着新辟的亳地。粗粝的青灰岩层从刚挖开的黄土地基深处裸露出来,在强光下反射着白热的芒刺。每一阵卷着黄土吹来的风都烫得燎人。商汤只觉汗水沿着鬓角、脖颈不停地往下淌,浸透了身上那件粗糙的葛布短衣。他挽着袖子,紧握着那把沉重的青铜大钺——不是用来砍人牲的锋利薄刃,而是专门对付顽石的沉重钺背,棱角厚重得像个石匠的工具。

他猛吸一口气,屏住肺腑深处最后一点力量,大钺沉重的背部高高扬起,划过一个饱含力量又压抑克制的弧线,重重砸向面前一块横亘在奠基坑里的巨大青岩!

“咣——!”

金属撞击坚硬岩石的巨响,混合着岩石崩裂的尖利摩擦声,震得整个坑穴都在发颤。刺耳的声音如同无数把锉刀同时刮过耳膜。岩石表面应声裂开一道巨大的纹路,蛛网般的细纹迅速蔓延开去。几块碗大的碎岩飞溅起来,打在汤粗壮的臂膊和手背上,留下点点白印和细微的刺痛。脚下坑底厚达尺余的黄尘被巨大的冲击波扬起,如同浓稠的浊浪,瞬间将他和左右离得近的几名壮工吞没。尘土浓得呛人,带着土壤深处翻出不久后特有的腥涩气,直冲鼻腔肺腑。

“侯主!”紧随汤身后的一个侍卫,脸上沾满了灰黄土色,一边扑打着弥漫的尘土,一边焦急地想劝阻,“使不得啊!您是万金之躯……”

“万金?”汤猛地抬手,用沾满泥土草屑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糊成泥的汗痕,打断侍卫的话。喉咙被尘土呛得火辣辣地疼,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在呛人的烟尘里透着一股倔强,“要在这里扎下根,筑起墙,存下粟,屯住人!要镇住西边那个姓夏的瘟神,每一方土石都得带咱们商的血气!光站着动嘴喊万金,这石头能自个儿滚走?”他喘着粗气,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四周。汗水如同断线的珠子,顺着下颚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的尘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坑。那握着青铜大钺粗壮木柄的手,指关节因持续的重击而泛着醒目的红,虎口处被粗糙的纹理和震动磨破了皮,正渗着细密的血珠。

汤不再多言,双手再次死死握紧钺柄。手臂上肌肉根根贲起,虬结的青筋在汗水和灰尘下如同盘绕的古藤。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沉猛的闷吼,腰身猛地扭转发力!

“嗬啊——!”

大钺厚重无锋的背部,裹挟着他全身积蓄的力量,化作一道决绝的弧光,第二次撕裂弥漫的尘雾!

轰!咔嚓!哗啦!

比方才更加爆烈的巨响!那块巨岩再也无法坚持,在更暴烈的砸击下彻底崩解开来!大小不一、棱角尖利的石块滚落向基坑的四周和更深处,砸进湿硬的黄泥地里。崩开的岩石碎片带着破空的尖啸四下激射,几块棱角锋利的小碎片“嗤嗤”作响地划破汤裸露的小腿皮肤,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烟尘弥漫得更加浓郁,如同烧开的泥浆。商汤的身影在尘土中剧烈地咳嗽着,胸膛起伏如同风箱。但他稳稳地立在原地,脚下是碎裂的巨石根基。他的目光穿透浑浊的烟尘,牢牢钉在脚下这片被强行破开的地基上,像一头固执地守着自己新领土的雄狮。

几片沾满汗水和尘土的宽大桐叶,在风中卷过新筑的夯土高台。

台上,一口粗陶阔腹大釜被临时支起,底下烧着捡来的干燥荆棘树枝枝杈,火苗舔舐着粗糙的陶壁,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浓稠的粟米浆在大釜里缓慢地翻滚着,滚出一片片粘稠的气泡,氤氲的暖白水汽在干热的空气中弥漫开,带着谷物蒸腾后纯粹的焦糊与醇厚香气。

伊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布衣,袖口挽得一丝不苟,露出精壮有力的手腕。他一手执着打磨光滑的长柄木勺,在粘稠滚烫的粟米浆中平稳地搅拌着,视线却平静地投向高台之下那片喧腾的营地——无数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身影,如同汇入大河的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沿着干裂的黄土路,甚至是从山林小径中钻出来,沉默而固执地汇聚到亳地新辟的空旷处。

这是商汤发出“四方求贤”后赶来应召的人流。有背着破旧草席的农夫,手里可能只攥着一把磨坏的锈石刀;有拖儿带女、背着简陋竹筐的流浪家庭,筐里装着不多的风干肉块或果核;也有几个脚步沉稳、目光警惕的壮汉,腰间缠裹的兽皮下隐约鼓起一些刀斧或弓箭的硬物轮廓,那是落魄的武士或逃亡的壮勇。他们脸上凝固着长途跋涉带来的刻痕,衣裤大多沾满一路的风尘和干枯的草屑树皮,有的早已磨得露出黝黑的皮肉。但他们眼神深处却都跳动着一簇微弱而相同的火苗——那是对温饱最简单的渴望。

“灶火不够!”高台边缘一名管事模样的商人,声音都嘶哑了,急得满头大汗,对旁边的壮工使劲挥手,“再去抱柴!多拢几口陶釜!后面还堵着路呢!都麻利点!”他身后,有年轻的族人正费力地扛起一捆捆刚从林地砍伐、还带着湿气的灌木树枝,往营地临时清理出的空地处拖拽。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正将沉重的陶甑架在刚刚垒好的石灶上,浓烟从石隙间翻滚涌出。整个营地如同一个被强行唤醒的、充满生机的巨大蚁穴。

伊尹的目光最终落到营地中心那片开阔地,落到商汤的身上。

此刻的汤已经简单擦洗过,披上了一件宽松的深色麻布便袍,遮住了手臂和小腿上的泥污和血痕。他正站在一群新聚拢过来的陌生面孔前,声音清晰有力:“……来了,就是亳地的人!不分商族他族!有力气的,去北坡夯基!手熟的,去垒灶搭棚!会钻山打石凿木器的,去土工场寻管事报备!妇人老弱,去南边河边浆洗采薪!谁有一技之长,都亮出来!人人都有事做,有粟饭吃!有我汤在,”他声音拔高了一分,在这人声鼎沸之地竟奇异地穿透嘈杂,“就有亳地粟山粮海的一日!不瞒诸位,”汤的目光沉凝,扫视着下方一双双或茫然或渴望的眼睛,“我们粮,不够铺开请众人吃饱!今日就这一釜粟浆,大家先垫一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朴拙的坦诚。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声。

“粟浆分食!”汤一挥手,不再多言。

陶釜中滚滚沸水泛着乳白的泡沫,粟浆特有的浓郁谷物香味被热气蒸腾着,弥漫在饥肠辘辘的人群上方。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瘦骨嶙峋的手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着,捧着一个豁口的土碗向前探身。衣衫褴褛的孩子抓着母亲同样破烂的衣裙,瞪大眼睛盯着那诱人的白汽。一个穿着破旧皮甲、脸上留着一道暗红伤疤的精壮汉子,沉默地排在最外围,喉头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迟缓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从营地的西入口传来。

一队人马出现在西边的土路上,动作迟缓而沉重。

当先的是两三个形容干瘦、衣衫褴褛得几乎无法蔽体的奴隶,他们如同被驱策的牲畜,牵着头前两头瘦骨嶙峋、拖着一个巨大而沉重木轮车的可怜病牛。牛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车上高高堆积着粗麻袋裹着的、形状不甚规则的沉重物事。

紧随其后的,正是葛伯派来的使者。一个中等身材、穿着葛布暗纹长袍的中年人。他的脸上毫无表情,透着一股仿佛刻在骨头里的、理所当然的高慢。他似乎对这简陋嘈杂的流民营地视若无睹,目光像掠过尘埃般毫无停留。由两名同样穿着葛国服饰、腰悬青铜短刀的护卫随行开道。使者微微昂着头,脚步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节奏,径直奔向营地中心那口滚着粟浆、人群围绕的大陶釜。

围在陶釜边等待分粥的人群被这不速之客和隐隐传来的压迫感所慑,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条道。

葛国使者一行三人,旁若无人地来到陶釜前数步处停下。一个护卫上前一步,粗鲁地拨开一个刚盛了半碗粥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半大孩子。孩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半碗滚烫的粟浆洒了满手,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只敢咬着唇无声地吸气。

商汤早已停住了方才的话语,平静地注视着这队葛国来人。伊尹手中的木勺也停了下来,粥水边缘滚起的粘稠气泡一个个悄然破裂。

葛国使者终于抬起眼帘,毫无征兆地扫了商汤一眼。那眼神仿佛只是确认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事是否存在。然后,他那干燥而冷漠的声音才响起来,对着自己的随从开口:“东西。”

一个护卫立刻解开车上一个巨大麻袋系的麻绳结。粗大的绳索摩擦发出沙沙声响。麻袋口被粗暴翻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杂着咸腥和隐隐血腥的怪味瞬间弥散开来!这味道如此生猛、如此粗暴,瞬间将营地上空刚刚弥漫开的粟米醇香冲得无影无踪。

一个护卫用带着厚茧的手,直接探进那腥臭的麻袋深处,用力一掏!赫然提出一条巨大而狰狞的牲畜腿!骨节处的断裂茬口和粗大的腿骨肌腱清晰可见!整条牲畜腿不仅异常庞大,皮肉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泽,干瘪枯皱,却遍布着星星点点凝固成灰黑色的血斑。其形态之狰狞怪异,几乎不像是寻常牲祭之物!

葛国使者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护卫手里那巨大的肉腿,目光随即落到眼前那口翻滚雪白粟浆的大陶釜上。

“咚!”

一声闷响!那条散发着浓重血腥咸腥气的巨大紫色牲腿,被护卫毫不怜惜地狠狠扔进了大陶釜中心翻滚着的浓稠粟浆里!

滚烫的粟汁被瞬间激荡开来!深紫色的牲腿皮肉被高温烫得吱吱作响,一股混合着焦糊、陈腐血腥、死兽腥膻的浑浊气息如同魔鬼释放的烟雾,猛地蒸腾而上!那气味如此霸道,如此污秽,瞬间将原先粟米的清香彻底吞噬、玷污,并蔓延开去!

“呃……”一个排在陶釜近旁的流民女子脸色猛然煞白,被这股浓烈怪味呛得俯身干呕起来。她身后的一个白发老者,捧着破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震惊和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像是活生生看到了诅咒本身。就连那个脸上带疤的精壮汉子,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理解的厌恶和暴怒的苗头。

整个营地,在以陶釜为中心的这片狭小区域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巨大异物砸入粥锅的余音,以及皮肉被滚粥烫灼的微响还在回荡。所有的嘈杂、饥饿的叫喊,都在这一刻被强行掐断。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陶釜里翻腾的浓浆中那丑陋怪异的紫色牲腿上,恐惧和愤怒如同在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祭礼分食的神圣场所被暴力亵渎了!

葛国使者这才重新抬起他那张漠然僵硬的脸,目光终于对上了几步开外商汤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他干燥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绝对的压迫力,清晰地穿过这片窒息般的死寂:

“商侯汤,葛伯问:你的商,祭品何以如此‘寒酸’?”他刻意拖长了“寒酸”二字,语调冰冷如霜,“夏王朝的规矩不能破。天王的使者已在路上,不日即抵葛邑。葛伯体恤商国初迁,仓禀不丰,恐误祭祀天神祖宗大礼,特将上月所遗……‘祭品’赐汝一腿,以备不测。望商侯……”使者的目光甚至扫过汤身后那些依旧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新聚之民,“莫要再拿这等贱民充数充饥之物来搪塞天地祖宗之目。”

空气凝固了。那巨大狰狞的“祭品”在滚烫粟浆中沉浮,那浓烈的尸臭与血腥混合着烟火味道,盘踞在营地上空。

汤依然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神都未动分毫。他身后的侍卫面色铁青,搭在腰间短刀柄上的手已经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新聚过来的流民群中,隐隐有了不安的骚动和压抑的喘息声。汤的目光却越过眼前那口翻腾着丑陋紫色牲腿的陶釜,越过使者的头顶,投向营地那根耸立起的巨大圆木。圆木顶端,悬挂着一枚古朴巨大的青铜圆环,是夏王授予的征伐权柄象征,名为“得专征伐”之环。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开始在他全身奔流,一种比砸开地基青石更猛烈的力量。汤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宽大的麻布袍袖里,手腕微微一翻,袍袖下那只刚才砸石震裂了虎口的手,此刻五指缓缓张开,向着半空虚抓了一下,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之物的存在——

那正是“得专征伐”之环的冰冷轮廓!

汤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青铜钺刃!他猛地踏前半步!

“夏王使者?葛伯体恤?”汤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冬里冻炸的开裂厚冰,每个字都带着惊人的锋利碎屑,将这片由“祭品”带来的、粘稠污浊的凝固空气生生撕裂!“夏王授我征伐权柄时,可曾言明只准我劈砍石木?只准我征伐无主荒地?”他目光倏然逼视葛国使者那依然维持着僵硬漠然的脸,“还是……也准我征伐那些替夏王遮挡西风的耳目墙?”

汤话音未落,左臂闪电般疾探而出!不是去拔腰间的青铜短剑,而是猛地探入了那口翻滚着恶心泡沫、浸染着巨大紫色祭腿骨的滚烫粟浆巨釜中!粗陶的釜壁被烈火烤得炙热,滚烫的粥汤灼人!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粗糙的大手在浓稠滚烫的粟浆里猛地一抄!一把死死攥住了那条巨大牲腿断裂处的粗壮骨骼末端!

“嗤——!”

皮肉接触超高温粥浆的声音令人牙酸!一股焦糊味瞬间腾起!

“哗啦!”

汤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巨力,整条粗硕、滚烫、粘裹着厚厚一层浓稠滚烫粟浆的巨大牲腿被他从大釜中生生拽了出来!滚烫的粟浆像熔化的黏稠铜水,带着丝丝缕缕焦糊的青烟,顺着牲腿粗糙的皮肉和被烫卷的骨茬处淋漓而下,一部分溅落在商汤的小臂和布袍上,但他恍若未觉!

所有人的呼吸都滞住了!目光如被铁钉焊死在那条自粥汤地狱里拔出的、依旧在冒着滚滚热汽的诡异兽腿和汤那条无畏探入滚烫粟浆的手臂上!

葛国使者那张万年不变的漠然脸孔,第一次如冰面般破裂!一丝真正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从他眼底深处骤然迸出!

汤的手臂因为灼烫和巨大力量而微微颤抖着,但他攥住骨头的手却稳如磐石。他将那狰狞巨大的兽腿高高扬起,滚烫的粟米浆和焦糊的皮肉碎屑在空中滴落、甩出一道滚烫的轨迹!汤沾满了粟浆的手臂肌肉贲张!

他猛地扭转手腕!力量顺着手臂猛烈爆发出来!沉重兽腿的骸骨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碎裂爆响!整条大腿骨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折裂!

“拿好!”汤的嘶吼如同兽嗥!他手臂猛力挥出!

断裂的、沾满滚烫粟浆如同熔岩裹体的兽骸,如同一支被烧红的攻城巨箭,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和刺鼻的焦糊血腥气息,狠狠砸向葛国使者和他两个护卫的方向!

冰冷的溪水流淌过脚踝,初秋的凉意已让刚从汗水中透出的肌肤微微发紧。

汤蹲在溪边一块巨大的灰白色河石上,粗糙的手掌按着浸在清凉溪水里的双足。水流很急,冲刷着指缝间新添的草屑和暗黄色泥浆。刚才那块青石地基深处掏出的巨大鹅卵石,棱角尖利异常,在汤几次力竭挥钺硬撼下才勉强松动根基,却也在他掌根处划开一道不深却狭长的口子,此刻被冷冽的溪水一激,隐隐作痛,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

“侯主,”伊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同样也带上了清亮的溪水气息。伊尹比他慢一步清洗,正卷着裤腿站在浅滩边缘,细密的水珠沿着他精赤小腿肌肉紧绷的线条滚落。他手里并无惯常的长柄木勺,而是捧着一个刚从小马奴手里接过的粗陶罐子,罐里装着温热的清水。伊尹舀了一捧水,递到汤的面前。

汤没有回头,身体纹丝不动,依旧俯身盯着自己浸在溪水里泛着红印的手掌伤口。他仿佛只是在对着眼前的急流说话:“夏王给的征伐权柄,够重了。我爹老侯主在时……”汤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曾用它平了北狄几个小部落的械斗,杀了两百青壮,罚了他们三千羊。这权柄上沾的血腥,难道还轻?”

汤的手指狠狠掐进掌根那道刚被石头划开的血痕里!指尖抠紧皮肉翻开处的嫩肉,试图用更尖锐清晰的痛感压住心头那股无声燃烧的灼焰!溪水冰冷刺骨,却无法熄灭那份被葛国使者“贡赐”之辱点起的焚心之火!

“沾血的权柄轻与重,”伊尹声音依然平静,如同溪流冲击石块时稳定的声响,他递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偏移,“端看持权柄者欲往何处使力。杀百人救百人,权柄轻如一苇。诛一人安天下,其重逾山岳。”他顿了顿,在流水的喧嚣中加重了字音,“葛伯,就是那块挡在亳地西风口的顽石。留着它,西风——终将裹着夏都的火灰吹熄您的灶头炊烟。”

一缕带着土腥气的风掠过河滩,吹动汤汗湿后背的衣衫。

“顽石?”汤的目光骤然抬起,不再盯着流血的手掌伤口,而是投向湍急奔流的中上游方向——那里水流被巨大的岩石分隔、挤压、激荡出白色的乱流和漩涡,发出更狂暴的怒吼。他缓缓从冰冷的溪水中站起身,那浸着溪水的双足踏上冰凉的鹅卵石,脚底的凉意迅速沿着脊柱蔓延开。

汤的声音仿佛也浸透了河水深层的冷冽:“石头砸了根基,根基才深。石头挡了水路,”他蓦地抬手指向上游那几处被巨大礁石卡死、水流被强行扭曲、撞击翻腾的河段,“崩了它,河道才顺!水往该去的地方流!”他话语最后带上了利刃般切碎风声的力量。夕阳沉向莽莽山原,在冰冷的水面投下扭曲而破碎的巨大倒影,像泼开的血痕。

风息谷。这是夹在商国亳地西缘与葛国东部猎场之间一道不起眼的狭窄缝隙。两侧是贫瘠的低矮土山丘,覆盖着低矮稀疏的灌木,仿佛亘古以来便被风沙遗忘在这片开阔的荒滩戈壁边缘。此刻,正午的烈日垂直炙烤着谷底贫瘠、裸露着大片红褐岩骨的河床。干枯的河床上,只有涓涓细流在卵石间无声流淌,像大地肌肤上渗出的汗珠。河床靠近西侧葛国一边,耸立着一块巨大的赭红色裸岩,岩顶被人为平整修整过一些,形成了一个粗糙而原始的祭坛。

葛伯就站在祭坛最高处,他的脚下是那片令人望而作呕的景象。

祭坛正中燃烧着一堆掺杂了香料枝叶的篝火,烟火缭绕。几个神情麻木、赤着精瘦上半身的葛国司祭巫者,围在火堆旁忙碌。他们面前摆放的不是牲畜,而是活人!两个奴隶,一个干瘦如同风干的柴禾,另一个看起来尚在壮年但同样精疲力竭,被葛国武士用绳索死死捆绑着跪在火堆前。他们眼中没有了希望,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灰暗,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被拖向火焰的恐惧而簌簌发抖,发出压抑绝望的呜咽声。

巫者们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怪异的调子,带着非人间的冰冷节奏。他们手中握着磨得锋利、闪烁着暗光的青铜小刀,不是屠刀,更像是庖丁解牛的利刃。刀刃熟练而精准地割开奴隶腕上的皮肉,温热的血液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喷溅出来,流淌进下方早已摆放好盛接人牲血液的青铜大盆中。然后,小刀转而游走于奴隶的腿部肌腱……动作残忍而高效。每一次骨肉分离的闷响,都令人胃部翻江倒海!

祭坛下方,葛国的贵族和武士们围绕着祭坛核心的残忍仪式区域坐成了两个松散的圆环。内圈贵族身下好歹铺着兽皮垫子,外圈的武士则直接坐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每个人都沉默着,脸上却笼罩着一种近乎陶醉的狂热气息。有人盯着那被不断注入奴隶鲜血的青铜盆,里面粘稠的血液已经积累了大半盆深。旁边摆满了从商汤送来的粟浆陶釜中舀出的煮肉!正是商国被迫接受的那些所谓“祭品”——那些早被风干、熏烤发黑、骨头被刻意掰断留下锋利骨茬的“牲畜残肢”!此刻,这些散发着混合了血腥、焦糊与腐败的怪异气味的残骸,正堆积在篝火附近的石板地上,与那不断流淌的奴隶鲜血形成惨绝人寰的呼应!

几个穿着葛国服色的奴隶仆役,被更粗野的武士驱策着。他们颤抖着从地上拾起一块块沾满泥尘、断裂处骨茬尖利的人牲残肢,费力地投掷进那堆祭火中!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这些干瘪扭曲的“祭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和更加刺鼻难闻的焦臭味。一部分残肢被烧成黑炭,另一部分却顽强地保持着形态,在高温中缓缓卷曲变形……武士们又从青铜盆里舀出浓稠滚烫、冒着怪异血泡的人血,直接倾倒或涂抹在那些新加入的、或干瘪或新鲜的“祭品”上!肉块在烈火、铜盆底部的灼烤和人血的反复浇淋下吱吱作响,混合着鲜血、油脂和皮肉的焦糊浓烟滚滚升腾,如同一道亵渎了天地意志的污秽烟柱!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如同在观看一场伟大的神迹,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骨肉分离的闷响和利刃划过皮肉的“嗤嗤”声在凝滞的空气中回荡。偶尔有不慎浇淋过量的滚烫人血溅到某个围坐者脚边,他也只是不以为然地挪动一下。

葛伯站在祭坛最高点,俯瞰着这血腥而狂热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火中焦黑扭曲的“祭品”,如同欣赏自己领地中最得意、最强大的威权象征。

一名传信的亲兵踩着祭坛边缘干硬的碎石,快步走到他身旁,尽量压低声音,但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敬畏和激动:“伯主!西边传回确切消息!夏王的使节仪仗已经渡过洛水!按他们的脚程……四日!不,三日半后定能抵达咱们葛邑!夏使此次携礼极重,光是拉礼物的牛车就占了道上……”

葛伯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举起一只手。

下方环绕祭坛的疯狂场面为之一静。

“再宰一个。”葛伯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与血腥的气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冰冷地扫过篝火中那些已经被烤得炭黑、骨茬狰狞如鬼爪的“祭品”,“等夏使到了……用他们商汤送来的‘牲礼’,沾着我们葛国最忠勇俘虏的血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属刮擦过岩石表面,“点起最亮的天火!让天神和夏王看看,我葛国,才是天朝西方永不坠落的第一雄关!”

轰!

祭坛周围的静默瞬间被引爆成一片更狂热的喧嚣!更多的奴隶被从角落的笼车里驱赶出来,绝望地被拖向那个由烈火、人血与“祭品”组成的死亡核心!更多的青铜小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风息谷另一端的东侧缓坡上,稀疏的低矮灌木丛在正午的狂风中扭曲晃动。风里卷着尘土、砂砾和远处祭坛飘来的、令人窒息的焦臭人血腥气。

草伏得很低。商汤伏在一片乱石和几簇耐旱荆棘的缝隙阴影里,身体紧贴滚烫的地面。他穿着一身与干燥山岩枯草融为一体的、用黄泥和植物汁液浸染过的粗陋麻布衣,上面甚至还覆盖着刚拔下不久、边缘泛白的枯草作为临时伪装。脸上的油彩遮盖了原本的肤色,一道从眉骨斜拉至下颚的泥痕,让他坚毅的面容仿佛凭空裂开了一道岩石的纹路。

他的目光如同淬炼过的青铜矛尖,死死钉在谷底对面葛国祭坛那片非人炼狱的核心!那升腾的污秽烟柱!那被烈火反复舔舐却倔强不融的黑色兽形残骸!那被拖拽着、绝望呜咽着走向血火深渊的身影!那狂热扭曲的脸!一股混杂着狂暴怒意和冰冷杀机的逆流在他体内猛烈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每一幕、每一声、每一缕污浊气息,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紧绷的神经!

汤的左手死死抠进身下泥土的深处!几块锋利的小石子被他的蛮力捏得粉碎!指缝间渗出滚烫的殷红血液,混合着褐色的泥土!痛苦反而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冰冷的理智!

他猛地转过脸,看向匍匐在他左侧稍后、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伊尹。伊尹那冷静的目光仿佛冰冷幽泉,穿透了愤怒的硝烟,直接渗入汤眼底灼烧的火焰。伊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如同收到一个古老而无需语言证实的契约!

汤几乎在同一瞬间!右臂猛力向后一振!手臂挥出的风声如同裂帛!他身后匍匐的三名亲兵精锐战士眼中立刻爆出嗜血的精芒!其中两人如同等待了千年的猎豹,猛地从汤身侧左右两个方向扑出!手中打磨得锋利的厚重石斧带着全身力量和必杀的意志,精准而致命地劈砍向汤身后那两道原本负责他们后翼隐蔽、此刻却心神完全被祭坛可怖景象吸引的葛国暗哨!

噗!噗!

两声沉闷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骨肉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那两个葛国暗哨连最后一声警兆都未能发出,便被闪电般的力量切断生机!

最后一个亲兵则猛地向前扑爬了几步!他从腰后解下两张沉重坚固的短弓!这弓由整根坚韧的野牛角弯制而成,牛筋弦绷得笔直!弓弦已被预先拉开,其上扣好了两支比寻常箭矢粗短沉重的青铜簇石矢!箭簇沉重、短粗、棱角粗砺,打磨得粗糙却带着凶狠的倒钩。箭头涂抹着厚厚一层黑乎乎、粘稠如同冷却油脂般的不明物质!散发着一股奇特刺激的植物气味!两根细细但浸过油的干燥火绳分别紧贴着两根箭杆的末端!

亲兵的手指在燃烧的火绳末端快速捻过!火绳顶端微弱但坚韧的火星猛地变亮!他整个身体如同与短弓焊死在一起,肩膀顶地,脊背拱起如满弓!弓弦在极限张力下发出细微沉闷的呻吟!

咻!咻!

两支箭矢如流星破空!带着灼目的燃烧轨迹!旋转着,撕破风息谷上空灼热的气浪,朝着对岸祭坛顶端、葛伯所站立位置下方的祭火堆凌空爆射而去!

箭矢未到!灼热燃烧的火头、以及被高温引燃的箭头箭杆上粘稠助燃物散发出的浓烈刺激性气味,已经像两张无形死神的告示,被风卷过谷底!

祭坛下方围坐的人群最外圈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一个靠近外围、正痴迷盯着火中扭曲人牲的武士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风起的方向。一支燃着火焰的恐怖箭矢在他视线中瞬间放大!箭头那粗劣但凶狠的青铜棱角在火光映衬下如同毒蛇之牙!

“呜——”那武士骇然欲绝的怪叫卡在喉咙里尚未成形!

噗嗤!

沉闷的金属嵌入皮肉的声响!另一支火箭几乎擦着他的耳侧掠过,射飞了他的半片头皮!但这支如同长了眼睛的火箭,准确地贯入火堆边缘刚刚被浇淋了大量奴隶鲜血、浸透了人油的一块巨大滚烫石板的缝隙深处!箭头狠狠刺进石缝深处的草根和燃屑余温堆积的引火物中!

轰!!!

就在葛伯那一声歇斯底里“再宰一个”的命令在喧嚣中刚刚炸开的瞬间!祭坛下方那个刚刚被浇淋了大量人血人油、浸透了易燃污秽的石基缝隙中,猛地爆开一股巨大、混乱、夹杂着泥石、残肢碎肉和火焰的毁灭风暴!

那支精准射入的石缝中的火箭,其箭簇上涂抹的猛烈助燃物如同饥饿已久的地狱恶兽,瞬间点燃了深处堆积的草根、碎木屑和长年累月沾染的油渍!恐怖的火焰如同拥有生命的恶魔触手,从石缝深处狂怒地喷射而出!瞬间舔舐过石面厚厚一层半凝固的人血油脂层!两种燃烧特性截然不同的可燃物叠加在一起,爆发出的热量和火光如同引爆了一座喷发的熔岩小火山!

巨大的冲击波带着焦糊的血肉碎块和灼热的泥土碎石向四面八方猛烈扩散开来!炽热的空气和刺鼻的焦臭将离得最近的两名巫者直接吞噬!火焰贪婪地攀附上他们宽大的衣袍!绝望的惨叫如同鬼魅瞬间撕裂了祭坛原有的颂唱!混乱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轰然引爆!恐惧替代了狂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原本还陶醉在祭祀狂热中的人群如同被滚烫烙铁烫了屁股的兽群,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威严,嘶吼着、推搡着、践踏着向外拥挤奔逃!整个祭坛现场在刹那间陷入了一片极度混乱的恐慌!

葛伯站在祭坛最高点,原本笼罩在脸上的冰封面具在脚下石基轰然爆裂、火焰喷涌如血蛇的刹那被彻底撕碎!他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惊愕和愤怒而剧烈抽搐、扭曲!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深处,第一次被滔天怒火和一丝瞬间升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彻底吞噬!

“商——汤!!”葛伯的声音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沙哑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叫,蕴含着焚毁一切的怨毒!他猛地拔出腰间象征葛国权威的青铜长剑!剑锋直指对岸那片此刻仿佛空无一人的贫瘠山岩缓坡!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对面岩壁上、乱石缝隙间隐约闪耀而逝的反光!如同冷酷的眼睛眨了眨,随即消失在深褐色的光影里。

祭坛的混乱并未结束。火焰仍在蔓延。恐慌已如野草般在葛国民众中疯长。那燃烧的烟柱升腾得更高更黑。天神的祭坛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集结!集结所有武士!”葛伯终于完全失去了惯有的冰冷定力,朝着下方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将领和士兵们咆哮,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嘶哑变形,“向风息谷另一侧!给我冲!冲过去!把那商侯给我剁成喂狼的肉泥!掘了他那该死的亳地根基!杀!杀!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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