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散尽,哪吒的气息彻底从这片混沌空间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璀璨而决绝的瞬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孙悟空的眼底。
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一丝徒劳的温度,却再也抓不住那个熟悉的身影。
“哪吒……”红孩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敢相信那个总是和他斗嘴、却又在关键时刻并肩作战的三坛海会大神,就这样为了他们,为了三界,化作了启动祭坛的燃料。
禺狨王默默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望着那座已经开始嗡鸣运转的祭坛。
他见证过太多的生死与别离,但这一次,一个神只为了弥补过错而主动走向湮灭,依旧让他心中震动。
这不仅仅是牺牲,更是一种赎罪,一种对过去的彻底告别。
孙悟空缓缓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金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悲伤、愤怒,以及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他曾大闹天宫,逆反天命,自以为能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阻止又一个同伴在自己面前消逝。
这种无力感,比五行山压在身上的五百年还要沉重。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一旁云淡风轻的镇元子,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这就是你说的……有缘人?这就是你等待的结果?”
镇元子手持拂尘,面容古井无波,但深邃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他没有直接回答孙悟空的质问,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在发生剧变的轮回裂缝。
随着祭坛的全面启动,那悬浮的石台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沛然莫御的生命律动。
那些古老的符文逐一亮起,不再是死寂的刻痕,而是流淌着金色光液的经络。
一股温和而磅礴的力量以祭坛为中心,向着整个轮回裂缝的混沌虚空扩散开去。
原本混乱撕扯、狂暴无序的空间法则开始被这股力量梳理、抚平。
那些尖啸的能量风暴渐渐平息,扭曲的光影被重新拉直,无尽的黑暗中,开始透出三界熟悉的星辰之光。
整个轮回裂缝,这个三界最大的伤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透过逐渐变得透明的空间壁垒,他们甚至能看到花果山的一角,翠绿的山林在阳光下生机勃勃,一如往昔。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三界得救了。
可孙悟空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用一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正常”,其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层的代价。
“他不必死的。”孙悟空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对镇元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总有别的办法。”
“有吗?”镇元子终于将视线转回他身上,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天道崩毁,规则破碎,就像一锅煮沸的粥,想要让它冷却凝固,要么等待漫长到足以让三界所有生灵都化为飞灰的时间,要么,就投入一块万年寒冰,瞬间改变它的形态。哪吒以他承载天命而生的纯粹神魂,和他对往昔过错的无尽悔意作为引子,将自身化作了那块独一无二的‘寒冰’。他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的消亡,而是将自身化为了新秩序的第一块基石。”
镇元子顿了顿,拂尘轻轻一摆,指向祭坛中央,“他不是消失了,而是成为了规则的一部分。从今往后,三界众生每一次遵循天道轮回,每一次感应到正义与秩序的存在,都将有他的一份力量在其中。这对于一个渴望赎罪的灵魂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这番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孙悟空心头的部分火焰,却也让他感到了更深层次的悲凉。
归宿?
成为冰冷的规则,就是最好的归宿吗?
他宁愿哪吒还是那个踩着风火轮,和他插科打诨的少年。
就在这时,他体内的核心印记,那道本应随着轮回裂缝闭合而消失的裂痕,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悸动。
那不再是单纯的能量波动,而像是一种……共鸣。
仿佛祭坛启动的力量,以及哪吒消散时那最后的生命能量,并没有完全用于修复三界,而是有一部分被这道裂痕贪婪地吸收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孙悟空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再仅仅是血肉之躯,它正在变成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着某种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概念的容器。
他仿佛能听到三界众生的心跳,能感觉到每一缕风的流动,能触碰到时间的脉搏。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股与这种“新生”截然相反的、源自裂痕本身的、极致的“毁灭”欲望。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悟空,你怎么了?”禺狨王第一个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看到孙悟空的气息在急剧变化,时而神圣如高天之上的神明,时而又变得幽深如九幽之下的魔渊,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他体内激烈地冲突、融合。
“他体内的那道核心印记……”镇元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裂痕并未被修复,哪吒的牺牲只是稳住了即将崩溃的三界,并将这道最根本的‘破绽’,连同修复它的选择权,一同交到了他的身上。”
红孩儿紧张地扶住孙悟空的胳膊,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急道:“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叫选择权?”
镇元子目光深沉地望着孙悟空,一字一句地说道:“那道裂痕,是天道诞生之初便存在的‘变数’,是绝对秩序下的唯一缺口。它既是毁灭的根源,也是新生的契机。过去,它游离于三界之外,无人可以掌控。而现在,它与孙悟空这个三界最大的‘变数’本身,合二为一了。”
他的话语在空旷的祭坛上回响,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悟空,”禺狨王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考验。逃出轮回裂缝,拯救三界,都只是序幕。如何处理你体内的这股力量,才是决定最终结局的关键。”
镇元子轻声道:“孩子,命运的抉择权现在掌握在你手中。你可以选择彻底抹去这道裂痕,建立一个完美无瑕、永恒不变的绝对秩序,但那样的三界,也将再无任何变数,众生如同提线木偶,再无真正的自由意志。或者,你也可以选择释放这道裂痕中蕴含的无尽混沌,让三界重归原点,一切都被毁灭,在废墟之上等待一个全新的、未知的纪元。毁灭还是新生,都取决于你的意志。”
毁灭……新生……
孙悟空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五百年,想起了西行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想起了紫霞那飞蛾扑火般的身影,想起了刚刚化光而去的哪吒。
这一切的苦难,这一切的牺牲,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来做这样一个残忍的选择题?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金箍棒,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瞳中,悲伤与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
“无论是毁灭,还是新生,俺老孙都不选!”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不管什么天道,什么规则!俺只知道,这三界里有我的花果山,有我的孩儿们,有我承诺过要守护的一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它陷入黑暗!”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座巨大的祭坛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光芒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复了古朴的石台模样。
周围的混沌空间已经彻底消失,他们正稳稳地悬浮在南天门外的云海之上,远处天宫的轮廓清晰可见,祥云瑞霭,仙气缭绕,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浩劫,只是一场幻梦。
可孙悟空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镇元子看着他,欣慰与担忧交织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云海之中。
“大圣,我们……”禺狨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孙悟空猛地低下头,眉头紧锁。
一种奇异而清晰的感觉,正从他的胸口处传来。
那不是疼痛,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皮肤之下,用冰冷的笔触,一笔一划地勾勒着一幅古老而诡异的图景。
那感觉如此真切,仿佛能听到刻刀划过骨骼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