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监察室主任的椅子还没坐热,甚至办公室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都还没熟悉新主人的气息,一份烫手山芋般的艰巨任务就重重砸在了陈默的新办公桌上。
市里最大的国营红星纺织厂,这个拥有数千名职工、曾经机器轰鸣贡献过无数利税的老牌企业,终于在时代的浪潮和自身沉疴的重压下,走到了改制的终点。
厂房即将关闭,设备等待拍卖,而最牵动人心的,是那几千名即将失去饭碗的工人及其背后家庭的安置费。这笔钱,是他们的活命钱,也是维护稳定最后的缓冲垫。
然而,审计局提交的初步核查报告,却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报告显示,市财政明明已于上月足额向厂方改制专用账户划拨了首批三千万元职工安置费。
但这笔巨款,在厂方账户上仅仅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迅速转入了一个注册地在海外、名为“星光未来”的慈善基金会的账户,美其名曰“委托进行海外保值增值投资”。
随后,这笔钱就如同水银泻地,又像是汇入了无边沙海,通过这个基金会错综复杂的离岸架构层层流转,最终消失在茫茫的海外金融体系之中,再也追踪不到任何有效去向。
审计报告的结论冰冷而严峻:资金极可能已无法追回,存在重大国有资产流失嫌疑。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点燃了早已人心惶惶的纺织厂宿舍区。绝望和愤怒的情绪迅速蔓延,工人们聚集在厂门口,标语刺眼,群情激愤。
他们推举了在厂里勤勤恳恳干了三十年、为人老实厚道、颇受敬重的老钳工张师傅作为代表,前往市纪委找新上任的陈主任反映情况,讨要说法。
张师傅在陈默办公室门外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足足蹲守了大半天。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色旧工装,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的皱纹里写满了焦虑和卑微的期盼。
当陈默终于结束一个紧急会议回到办公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佝偻着背,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眼神怯懦又充满渴望。
“陈……陈主任……”张师傅看到陈默,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身体晃了一下。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大摞信纸,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鲜红的手印,像一片片灼热的雪花,每一个手印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无助和期盼。
“陈主任……您得给俺们工人做主啊……那是俺们的活命钱……几千口子等米下锅呢……厂里说没就没了……俺们……”
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他急切地想将联名信塞到陈默手里,想倾诉工友们的艰难。然而,话还没说上两句,异变陡生!
张师傅的身体猛地一僵,递信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发直,瞳孔涣散,失去了焦点,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异声响。
紧接着,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面条一样软软地朝着地面瘫倒下去!
“张师傅!”陈默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但张师傅已经陷入了某种极度的癫狂和恐惧之中。
他倒在陈默臂弯里,身体却剧烈地抽搐起来,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仿佛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攻击,喉咙里挤出破碎而尖利的呓语,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别过来!别杀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鬼!厂里有鬼!财务室的灯……半夜自己亮!”
“他们来了……他们找到我了……啊——!救命!”
他的叫喊声凄厉而反常,立刻引来了隔壁办公室的人员和楼层的保安。
厂里随同前来等候在外的厂医和保卫科干部也闻讯冲了进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试图按住失控的张师傅。
“快!按住他!”
“张师傅!醒醒!你怎么了?”
厂医粗略检查了一下,看着老人涣散的眼神和失控的行为,皱着眉头,语气沉重而迅速地对陈默和周围人解释道:“突发性精神障碍!可能是极度焦虑恐惧导致的癔症发作!必须立即送医镇静处理!”
保卫科的人显然对此类情况更有“经验”,几人合力,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将仍在嘶吼挣扎、胡言乱语的张师傅架了起来,迅速拖离了办公室,直奔楼下早已准备好的车辆而去。
走廊里回荡着张师傅逐渐远去的、充满恐惧的嚎叫:“鬼啊!钱没了……人都要死了……”
办公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地上散落的那一摞按满红手印的联名信,如同被遗弃的花瓣,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和其下的暗流汹涌。
陈默站在原地,脸色铁青,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沉甸甸的,几乎无法呼吸。
突发性精神失常?就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在要递交联名信的当口?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张师傅最后那些破碎的呓语——“别杀我”、“厂里有鬼”、“财务室的灯”——像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神经。这分明是警告!是灭口!是有人用最狠毒的方式,让最了解情况、最能代表工人发声的代言人,彻底“闭嘴”!
他缓缓弯下腰,心情沉重地,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那些散落的、沉甸甸的联名信。就在他拾起最后一张信纸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刚才搀扶张师傅时,被老人慌乱中死死攥住又塞进他手里的那支旧钢笔。
这是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墨绿色的笔身漆面早已磨损脱落,露出里面的铜坯,充满了岁月的痕迹。笔握处还残留着老人手心的汗渍和温度。
陈默下意识地想将笔放在桌上,却感觉笔管似乎比寻常钢笔更沉一些,而且尾部似乎有点轻微的晃动和硌手感。
他心中一动,拿起钢笔,仔细端详。拧开笔杆尾部的金属护套,里面是正常的墨囊结构。但当他的指尖轻轻用力,尝试逆时针旋转笔管中部时,竟然真的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笔管的中段,被他拧开了!里面是空心的!
一小卷被紧紧塞在里面、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发黄的纸角,露了出来!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那一小卷纸角夹了出来,在办公桌上轻轻展开。纸片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粗糙,像是从某个 larger 文件或单据上匆忙撕下的碎片。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小片模糊不清的蓝色印油痕迹。
那是一个残缺的银行印章痕迹!印章的大部分已经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边缘的一小段弧形和内部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纹理。
而在印章痕迹的下方,紧挨着一个打印体的汉字,同样不完整,只残留了大概右半部分——
一个“汇”字!
银行印章!汇?!
星光未来基金会!海外汇款!
这一小片被汗水浸透的、藏在钢笔里的残破纸角,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星光,骤然刺破了“突发精神失常”和“资金神秘蒸发”的重重黑幕!
张师傅!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或许早已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在极度恐惧中,依然本能地留下了这最后的、极其隐蔽的线索!他拼着“发疯”前最后的清醒,将这微弱的火种,塞进了陈默的手中。
陈默紧紧捏着这枚小小的纸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脆弱和其承载的巨大重量。他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安置费疑云重重,代表人离奇“被精神病”,省长的阴影或许仍在高处凝视……这条刚刚开始的征途,已然布满了荆棘和陷阱。
但这枚意外的“汇”字碎片,却像一把微型的钥匙,或许能撬开那看似铜墙铁壁的海外迷局。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小纸片极其小心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