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防汛指挥部驻地的大食堂被仓促改造成了“抗洪抢险阶段性胜利总结表彰会”的会场,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汗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怪异气味,与窗外依旧连绵不绝的沉闷雨声形成荒诞的对比。
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临时铺了一层红色的化纤地毯,踩上去带着令人不适的静电吸附感。
几盏高瓦数的白炽灯从裸露的钢梁上垂挂下来,投下惨白刺眼的光,将悬挂在主席台正上方、横贯整个食堂的那条巨大红绸映照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那红绸崭新得刺眼,绸面光滑,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塑料般的光泽,用粗劣的金粉写着“众志成城 人定胜天”八个大字,每一笔都像拙劣的符咒,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浮夸。
空气里混杂着食堂残留的油烟味、潮湿衣服的霉味、劣质香烟的烟雾以及一种莫名的、混合着紧张和虚伪的沉闷气息。
陈默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崭新的“先进个人”奖状被随意地塞在椅子下面,冰凉的金属椅腿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寒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看似在认真聆听台上某位领导的冗长发言,实则所有的感官都如同绷紧的弓弦,锐利的目光穿透台上慷慨激昂的身影,不动声色地锁定在主席台正中、那个端坐于核心位置的男人身上。
赵德坤。断腕处依旧包裹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被特制的深色西装袖管巧妙遮掩,仅存的左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却规律的哒哒声。
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微笑,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台下,偶尔与某个下属的视线交汇,便微微颔首,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然而,陈默却捕捉到了那平静表象下细微的裂纹——当发言者提到“科学预判”、“精准调度”、“数据支撑”这些字眼时,赵德坤敲击桌面的手指会极其短暂地停滞半拍,镜片后的瞳孔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转瞬即逝的阴鸷。
那眼神,如同平静湖面下掠过的食人鱼的暗影。
陈默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那巨大的红绸,崭新的绸面在强光下反射着令人不安的光晕。
这红,太艳,太新,新得像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带着一股生硬的血腥气,与这满目疮痍、阴雨连绵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和厌恶的直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他的脊椎。
冗长的发言终于结束,台下响起稀稀落落、如同完成任务般的掌声。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的亢奋:“下面,进行会议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议程!
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防汛指挥部副总指挥赵德坤同志,为本次‘阶段性胜利’……”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营造着高潮的气氛,“……剪彩!” 掌声瞬间变得热烈起来,许多人如同提线木偶般站了起来,脸上挤出应景的笑容。聚光灯猛地聚焦在主席台中央!
赵德坤缓缓起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沉稳而略带谦逊的微笑。一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双手捧着一把崭新的、系着红绸带的镀金剪刀,恭敬地递到他仅存的左手中。
赵德坤接过剪刀,沉稳地迈步,走向主席台前方,站在那条如同血瀑般垂落的巨大红绸正下方。他微微侧身,面向台下,左手举起剪刀,锋利的刃口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同志们!” 赵德坤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胜利,属于我们!属于……”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似乎在寻找着陈默的位置。
就在“属于”二字尾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德坤和他手中那把象征性剪刀上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条巨大的、悬垂在赵德坤头顶正上方不到半米处的崭新红绸,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如同一条被瞬间注入高压气体的巨蟒,猛地膨胀、绷紧!紧接着——
嘶——!!!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无数条毒蛇同时喷射毒液的恐怖嘶鸣,毫无预兆地、狂暴地撕裂了会场相对安静的氛围!声音的源头,正是那条巨大红绸本身!
只见光滑的绸面之下,如同有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疯狂蠕动!数十个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孔状喷射口,瞬间在红绸表面显现!
一股股浓稠的、带着奇异甜香的淡黄色气雾,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毒瘴,以惊人的速度和浓度,从那些喷射口中猛烈喷涌而出!
顷刻间,以赵德坤为中心,形成一片急速扩散、翻滚弥漫的致命雾团!那甜腻的香气带着强烈的麻痹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小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神经,直冲大脑!
“呃!”
“什么东西?!”
“咳咳咳——!”
惊呼声、呛咳声、椅子翻倒的碰撞声瞬间炸响!距离主席台最近的前排人员首当其冲!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扭曲,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愕和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有人下意识地捂住口鼻,但为时已晚!
那淡黄色的气雾扩散速度快得惊人,带着强烈的渗透性!吸入者只感觉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意识!视野剧烈摇晃、扭曲、旋转!天旋地转!
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向地上瘫倒!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浪,前排的人影一片片地倒下!
陈默在红绸异动的瞬间就猛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如同猎豹般从椅子上弹起,试图向后暴退!
然而,那气雾扩散的速度远超他的反应极限!浓烈的甜香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口鼻上!
一股强烈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麻痹感瞬间从鼻腔直冲颅顶!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漩涡般疯狂旋转、拉长、变形!赵德坤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在扭曲的光影中碎裂、重组,最终定格成一个巨大而狞笑的骷髅!
剧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
就在他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彻底熄灭的最后一刹那,在混乱扭曲、色彩斑斓如同毒蘑菇幻觉般的视野边缘,他拼尽全力,将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聚焦在赵德坤身上!
赵德坤依旧站在原地!他显然也吸入了大量气体,身体同样在剧烈地摇晃,左手还紧握着那把金剪刀,脸上的肌肉因痛苦或某种强撑而扭曲抽搐。
然而,就在这混乱的、充斥着尖叫和倒地的背景中,在陈默那被致幻剂扭曲到极限的视线里,一个极其诡异、超越现实的细节,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赵德坤那只包裹着厚厚白色绷带的断腕处,靠近肘部边缘的位置,绷带的缝隙里……竟然……渗出了一丝极其粘稠的、闪烁着幽蓝色金属光泽的液体!
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作呕的粘滞感,从绷带的纤维缝隙中挤出,沿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皮肤,拉出一道细长诡异的……蓝线!那幽蓝的光芒,在致幻视野中如同鬼火般摇曳,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邪恶感!
断肢……渗出……蓝色的液体?!这个完全违背生理常识的景象,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碾碎了陈默残存的意识。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他最后的感知,是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的闷响,以及那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溺在冰冷粘稠的噩梦中挣扎了一个世纪。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嘈杂的人声、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这些现实的声音如同尖锐的锥子,一点点刺破意识的混沌。陈默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药水味。
他发现自己躺在驻地临时医疗点的行军床上,手上挂着点滴,周围一片混乱,医护人员脚步匆匆,担架抬着昏迷不醒的人进进出出,呻吟声和咳嗽声不绝于耳。
眩晕感和恶心感依旧强烈,如同宿醉未醒。但赵德坤断腕处渗出蓝色液体的那个诡异画面,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不是幻觉!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瞬,他无比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幽蓝的、非人的液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赵德坤的断指……那被他吞入腹中的“钥匙”……难道已经和他身体融合,甚至……发生了某种异变?
他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虚弱,猛地拔掉手上的输液针头,针孔处渗出一小滴血珠。
不顾医护人员的惊呼和阻拦,他挣扎着翻身下床,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出医疗帐篷,径直扑向位于指挥部核心区域的监控室。
技术组的李工正焦头烂额地调取着会场各个角度的录像,试图还原事件经过,看到陈默煞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
“头儿!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休息……”
“会场监控!主席台!红绸喷射瞬间!赵德坤的断腕!给我!” 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身体因虚弱和急切而微微摇晃。
李工被他眼中的戾气慑住,不敢多问,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巨大的监控主屏瞬间切换,分割成数个画面,回放的时间轴被精准定位到红绸异动的前一秒。
画面被逐帧慢放,放大,聚焦在主席台中央,赵德坤举起剪刀的瞬间。
陈默的呼吸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慢放的画面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惊悚的一幕:红绸毫无征兆地膨胀绷紧,数十个针孔喷射口显现,淡黄色气雾猛烈喷发!
赵德坤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左手剪刀脱手掉落!
他下意识地用仅存的左手捂住口鼻,身体因吸入气体而剧烈摇晃……就在他身体因眩晕而向左侧微微倾斜、断腕处的绷带被拉扯露出更多缝隙的瞬间——慢放!再慢放!放大!再放大!画面变得有些模糊,噪点增多,但陈默的心脏却骤然停止了跳动!
在赵德坤断腕靠近肘部边缘、绷带被拉扯开的狭小缝隙里,极其短暂地、大约只有两帧画面(不到0.1秒)的闪现——一丝极其粘稠、如同熔融金属般的、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从绷带深处渗出来!
那幽蓝的光泽,在惨白的灯光下,带着一种冰冷、非自然的邪恶感!与陈默在致幻状态下看到的景象,完全吻合!
“停!” 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画面定格在那幽蓝液体渗出绷带的瞬间。
虽然短暂而模糊,但那抹诡异的蓝光,如同来自地狱的印记,清晰地印在屏幕上!
赵德坤的身体……果然发生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异变!那吞下的断指……是根源!
“头儿……这……” 李工也看到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有些发飘。
“红绸!” 陈默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刺向屏幕,“检查红绸!所有细节!喷射口附近!褶皱!给我找!任何不属于它的东西!” 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嘶哑。
李工被他的气势震慑,立刻调取爆炸发生后、会场一片混乱时,安保人员拍摄的红绸残骸高清照片和现场物证扫描图。
巨大的屏幕上,那条被扯落在地、沾满污渍和脚印的巨大红绸被数字化展开,每一个像素都被放大到极致。陈默强忍着眩晕,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审视着红绸的每一处纹理、每一个破损、每一道褶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键盘敲击和屏幕图像放缩的轻微声响。就在陈默几乎要支撑不住时,李工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这里!” 他的鼠标箭头精准地指向红绸内侧、靠近顶部悬挂环扣附近、一道极深的、被强力拉扯形成的帆布褶皱深处。
在超高分辨率的图像放大下,在褶皱阴影的掩映下,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红色帆布融为一体的金属凸起物显露出来!那东西只有米粒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接口或电路痕迹!
“放大!再放大!” 陈默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图像被放大到极限,噪点增多,但那个金属小零件的轮廓和表面特征变得更加清晰。李工迅速调出图像增强和特征识别软件。
经过复杂的算法处理,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那个微小零件的三维结构模型——那赫然是一个集成度极高的微型气象传感器核心组件!包含微型气压计、温湿度感应单元和信号发射模块!
“序列号!找它的序列号!” 陈默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这种级别的精密部件,必然有唯一的激光蚀刻序列号!
李工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图像处理软件再次启动,对那个微小零件的特定区域进行超分辨率识别和字符提取。
屏幕上,复杂的像素点被重新排列组合……一行肉眼在实物上几乎不可能看见的、极其微小的字母和数字组合,如同幽灵般,在屏幕上被艰难地、一点点地“抠”了出来:“wx-SN-hxhG--007”!
看到这串字符的瞬间,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这个序列号!他见过!就在几天前,在技术组对那批被篡改的野外自动气象站进行逆向工程时,在其中一个被拆解的核心传感器芯片背面,用高倍显微镜才勉强看清的蚀刻序列号——“wx-SN-hxhG--007”!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正是恒鑫化工(hxhG)提供、用于替换掉原始气象站核心部件、实现数据篡改的关键零件!
恒鑫化工!又是恒鑫化工!篡改气象数据的零件,和这条喷射致命毒气的红绸里隐藏的零件,序列号完全一致!来自同一个源头!同一个罪恶的制造者!
这绝非巧合!那条红绸,根本不是什么庆功的装饰!它是一个精心伪装的、内嵌了篡改设备同源零件的杀人陷阱!它被悬挂在那里,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胜利”的高潮时刻,喷射出麻痹神经、制造混乱的毒气!
而赵德坤……他站在红绸之下,是受害者?还是……导演?他断腕处渗出的幽蓝液体,与恒鑫化工的科技,又有什么关联?!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疯狂地汇聚、扭结!红绸的陷阱,断腕的异变,篡改的零件……一张巨大而黑暗的网,正以恒鑫化工为枢纽,以赵德坤那具发生异变的身躯为中心,缓缓张开,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陈默站在巨大的监控屏幕前,屏幕上定格着红绸褶皱深处那枚微小零件的序列号特写,幽蓝的光芒仿佛透过屏幕,映亮了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无尽的寒意。
窗外,暴雨依旧滂沱,冲刷着这片被谎言、毒气和异变笼罩的土地,仿佛要将所有的罪恶都冲刷出来,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