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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档案馆那栋灰扑扑的苏式老楼在永无止境的暴雨冲刷下,如同一个瑟缩的老人,墙体斑驳剥落处裸露出暗红的砖块,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陈旧伤口。

浑浊的雨水顺着早已锈蚀断裂的排水管肆意流淌,在布满青苔的水泥地上砸出浑浊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霉味、陈年纸张腐朽的气息以及雨水浸泡砖石的土腥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陈默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淹没脚踝的积水,推开那扇沉重、门轴发出刺耳呻吟的档案馆大门,一股更加浓郁的、如同坟墓深处散发出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他是循着一条极其隐晦的线索而来——在调查赵德坤吞下断指后异变的线索时,一份尘封的、关于当年抗洪指挥部内部特殊物资(包括一批用于处理“机密文件”的化学药剂)的调拨单副本,鬼使神差地指向了这栋几乎被遗忘的老楼深处某个不对外开放的“特殊库房”。

昏暗的走廊里只有几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映照着两侧高大密集、如同墓碑般林立的铁皮档案柜投下的浓重阴影,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空气里只有他湿透鞋底踩在冰冷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粘滞声响,以及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滴水声。

负责接待他的是档案馆里资格最老的管理员老孙,一个背脊佝偻、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警惕的老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手里拎着一大串沉甸甸、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走路时钥匙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闷响。

“特殊库房?咳…咳咳…”老孙的喉咙里像是卡着永远咳不干净的痰,声音沙哑干涩,“那地方…几十年没人动过了…在…在最里头…地基下面…”

他浑浊的眼睛在陈默出示的特殊证件上停留片刻,又警惕地扫过他沾满泥泞的裤腿,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佝偻的背影在昏暗中蹒跚前行,沉重的钥匙串撞击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如同敲打着通往遗忘之地的丧钟。

他们穿过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档案柜迷宫,越往里走,空气越加阴冷潮湿,滴水声也越发清晰密集。

最终,停在一堵看似与其他墙壁无异的、灰扑扑的砖墙前。墙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道深深的水渍顺着砖缝蜿蜒而下。老孙喘着粗气,在巨大的钥匙串里艰难地翻找着,终于挑出一把造型奇特、布满铜绿的巨大钥匙。

他将钥匙插入墙角一个极其隐蔽、几乎被灰尘和蛛网封死的锁孔,费力地拧动。咔哒…咔哒…机括转动的声音沉闷而滞涩,仿佛沉睡了几十年。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砖石摩擦的呻吟,整面墙壁的一部分,竟然缓缓地向内凹陷、滑动,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更加阴冷、混杂着浓烈防虫药粉和纸张彻底腐朽味道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猛地从洞内涌出!

“就…就这儿了…咳咳…你自己进去吧…我…我喘口气…” 老孙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摆摆手,似乎对里面的空气极为忌惮。

陈默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破洞口浓稠的黑暗。里面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更像一个嵌入地基深处的竖井,四壁都是粗糙的水泥,顶部低矮压抑。

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厚重的、通体墨绿色的铁皮保险柜,柜门紧闭,表面布满了暗红的锈斑和白色的防潮剂结晶。

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墙角有明显的渗水痕迹,几处水渍甚至汇聚成了小小的水洼。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

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密室,冰冷的湿气瞬间包裹全身。目标明确——那个铁柜。他走到柜前,手电光柱聚焦在柜门上同样布满铜绿的巨大转盘密码锁上。

调拨单副本上只提供了一个残缺的密码片段。陈默深吸一口气,冰冷腐朽的空气刺痛肺腑。他凭着经验和直觉,手指在冰冷粗糙的转盘上缓慢而谨慎地拨动着。

咔…咔…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伴随着机括生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密室里被无限放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汗水混合着雨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伴随着一声格外清晰的“咔哒”轻响,锁芯终于弹开!

他用力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防虫药粉和纸张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内空间不大,只有寥寥几层隔板。

最上层,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深蓝色硬壳封皮的厚册子,封面上印着褪色的烫金字——“1998年特大防汛抗洪指挥部工作日志(绝密)”。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将最上面一本日志抽出。厚重的册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刺骨的冰凉和浓重的岁月尘埃感。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早已失去光泽,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

他捧着这本如同历史棺椁般的册子,走到密室角落一处相对干燥、光线能勉强照到的水泥墙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蹲下。

手电光柱打在封面上,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翻开了坚硬厚重的封面。

内页是早已泛黄发脆的稿纸,边缘卷曲,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上面用蓝黑墨水书写着密密麻麻的会议记录、指令抄送、物资调配、险情简报……字迹或遒劲或潦草,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

陈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逐行扫过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文字。

日志的时间跨度从1998年7月初开始,越接近7月21日,字里行间透出的紧张和焦虑感就越发浓重。当翻到7月20日的记录时,陈默的呼吸骤然屏住!

这一页的记录是关于指挥部夜间巡查情况的汇总。

大部分内容都清晰可辨,但就在记录末尾,一段描述“巡查三组张守田同志”在“xx堤段(坐标:北纬xx度xx分xx秒,东经xxx度xx分xx秒)”发现“疑似管涌渗漏点”的文字下方,整段记录连同后面几行字,被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涂抹覆盖了!

那不是简单的划掉或涂黑!覆盖在文字上的,是一种粘稠、半透明、呈现出诡异黄绿色泽的胶状物!

这胶状物早已干涸凝固,如同恶心的痂块,死死地覆盖在稿纸上,不仅完全遮蔽了底下的字迹,还使得被覆盖区域的纸张呈现出一种被腐蚀般的、异常脆弱的暗褐色!

陈默甚至能闻到那胶状物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这气味……与他之前查到的特殊化学药剂调拨单上描述的特性隐隐吻合!

这就是当年用于“处理”机密文件的药剂!它被用来掩盖张守田上报的管涌险情!

陈默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层凝固的黄绿色“痂块”,冰冷的触感和纸张脆弱的质感让他心头沉重。张守田……他果然在洪水来临前发现了致命的隐患!

但这份预警,却被这恶心的药水彻底封存!然而,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在日志下一页的顶部,本该是7月21日记录开始的位置,那里……竟然是空白的!

不是记录缺失,而是整页纸……被硬生生撕掉了!撕扯的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着细小的纸纤维!

缺页!张守田上报管涌险情记录被药水涂抹,紧接着7月21日的日志整页失踪!这绝非巧合!那缺失的一页,记载的会是什么?是泄洪指令下达的过程?是预警被删除的瞬间?还是……掩盖真相的最终确认?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陈默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粗糙的撕痕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只撕掉历史的手留下的余温。

就在这时,密室顶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沉闷、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巨响!紧接着,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猛烈的水流,如同决堤般从密室入口上方的某个缝隙里狂涌而入!

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碎砖屑和灰尘,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不好!上面塌了!” 密室外传来老孙惊恐而嘶哑的喊叫!

陈默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日志,身体猛地向墙角缩去!浑浊冰冷的泥水瞬间漫过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水流在狭小的密室里急速汇聚、盘旋。

就在这时,在浑浊的水流冲刷下,在墙角那几处原本就有渗水痕迹的地方,陈默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水流从墙角厚厚的灰尘和碎屑下面冲了出来,正随着水流无助地打转!

他强忍着冰冷和混乱,猛地伸手探入浑浊的水中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湿滑、带着明显棱角却又异常轻薄的东西!他一把将其捞起!

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掌心里躺着的,是一只被水浸透、早已变形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纸船!

船体是用一种质地较厚、带有明显横纹路和淡淡米黄色的纸张折叠而成,折叠的手艺相当稚嫩,船头和船尾都叠得有些歪斜。

船身被水泡得发软,多处破损,边缘翻卷,颜色早已褪成一种陈旧的灰白,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纸面上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蓝黑色的印刷字迹和表格线条的痕迹!

更让陈默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的是——在纸船侧面靠近船舷的位置,一个用铅笔歪歪扭扭画上去的、极其幼稚的星星图案,虽然被水洇开模糊了大半,但那独特的五角轮廓,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尘封的记忆!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默的脑海中炸响!时光的壁垒在瞬间崩塌!

眼前的景象疯狂扭曲、褪色、倒流……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浑身泥泞、在洪水退去后泥泞废墟中茫然寻找家园的八岁孩童!

就在那处被洪水撕开巨大裂口、吞噬了他所有亲人的溃堤处,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淤泥和断木间,他看到了这只小小的纸船。

它被一根折断的树枝挂着,在浑浊的死水中无助地漂浮着,像一个被遗弃的玩具。是那只纸船,在巨大的悲伤和死寂中,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关于“游戏”和“完好”的虚幻慰藉。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泥水里捞起,擦干,当成了那段黑暗日子里唯一的珍宝。

那纸面上模糊的字迹和表格,那歪歪扭扭的星星图案……此刻,与他掌心里这只刚从密室污水里捞出的纸船,以及那本日志上被撕掉一页后残留的纸张纤维和印刷特征……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记忆中的纸船,正是这本98年抗洪日志上被撕掉的、记载着7月21日关键信息的那一页!是某个不知名的人(或许是张守田?或许是其他知晓内情者?)在灾难降临前或降临后,在极度的绝望或仓皇中,匆匆撕下这一页,折叠成了这只小小的纸船!

它被遗弃在溃堤的泥泞中,如同一个无声的漂流瓶,承载着被撕碎的历史真相,在命运的洪流中飘荡了二十多年,最终被一个失去一切的孩童捡到,成为了他黑暗童年里一个懵懂的慰藉!

而二十年后,在这座被暴雨浸泡、即将崩塌的档案馆密室里,在洪水的又一次咆哮中,这只承载着罪恶与秘密的纸船,如同幽灵般,重新回到了他的掌心!

冰冷浑浊的泥水还在不断涌入,漫过小腿。陈默死死攥着手中那只湿透变形的纸船,另一只手紧紧抱着那本被药水涂抹过的日志,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水泥墙壁。

张守田上报管涌险情的记录被恶心的药水覆盖,关键的7月21日日志被撕下折成纸船,最终流落到溃堤处被他捡到……这跨越二十年的闭环,如同一个冰冷残酷的玩笑,带着宿命般的嘲弄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将他彻底淹没。

密室入口处,浑浊的水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老孙惊恐的呼喊被水声彻底吞没。

陈默站在不断上涨的冰冷污水中,看着掌心的纸船和怀中的日志,仿佛站在了二十年前那场滔天洪水和二十年后这场揭露真相的暴雨交汇的漩涡中心,脚下是正在崩塌的现实堤岸,手中握着的是被撕碎的历史残骸。

那纸船湿漉漉的边缘,如同历史无声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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