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似的,一点点暗下来,沉沉压在官道尽头。
青州刺史家的马车停在一座破败庙宇前。
葛晴萱掀开车帘,冷风卷着草屑灌进来,她下意识拢了拢狐裘斗篷,眉头微蹙。
能来京城一趟实属不易,秋日宴结束后,她原想在京城多留几日,好好瞧瞧这天子脚下的繁华。
身为青州刺史的嫡女,她此番入京,除了赴秋日宴,还要以母亲的名义拜访几位旧日手帕交,顺路去齐王府给秦氏请安送礼。
可谁曾想京中风云变得比翻书还快,秦氏一夜失势,宋氏反倒如日中天。
这份厚礼,自然就得换个主儿。
母亲早早备下的厚礼,她家年年都会往京城送,是为了向庆王表忠心。
这份礼经她手,自然要转呈给宋侧妃,再由宋侧妃向王爷转达葛家的忠心。
宋侧妃极得庆王宠爱,这是京城人人皆知的事情。
可惜,她帖子递过去不少,却没有个回复,连王府的门都没摸着。
想见宋侧妃的人排着队,本没有利益牵扯的,也想多见几面,攀个脸熟,留个面子情。
后来人实在太多,庆王索性放出话来,说侧妃有孕在身,不宜操劳,所有请帖一概扣下。
宋侧妃也只是拣了几家相熟的,见了见而已。
葛晴萱本想再多等几日,或许能碰上个机会,偏生又出了白虎皮那档子事。
那日在宴上,她就坐在孟雪旁边,看对方一身华贵虎皮,又得太后青眼,心里羡慕得紧,还凑过去闲聊了几句。
哪曾想不过是短短几天,京城中就变了一个风向。
一件虎皮竟还牵扯到了皇家子嗣,更是惹得皇上龙颜不悦,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皇上和太后之间的交锋,中间还掺着个态度隐晦不明的庆王,看着像是搅浑水的,让人摸不清的他的目的,局势越发诡谲。
他们一行人哪里还敢多留?
忙不迭将礼物再加厚几分,一并送到庆王府,说是恭贺乔迁之喜,随后便匆匆启程。
生怕多留一会儿,再牵扯进什么事端。
多留一日就多一分风险,还是早些回青州稳妥。
最起码在青州是他们本家,在自己的地盘上,真出了什么事,天高皇帝远的,总能周旋一二。
若按照规划好的行程,他们如今应该在身后的某一处驿站落榻。
可一行人归心似箭,为了早一些赶回去,早一点安心,每日都多行进了一些路程。
今日恰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黑了天,断了行程,只能停下来。
“看来今夜只能在这破庙里对付一晚了。”
堂兄葛志杰下了马,望着庙门斑驳的朱漆,眉头皱得很紧。
堂妹能参加秋日宴,对家族女子是桩美事,对她自己更是难得的机缘。青州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家族这才派他亲自带人护送来回。
“回禀少爷、小姐,属下进去瞧过了,里头有队商人,看着都是老实本分的。”先行探查的侍卫躬身回话。
葛志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庙角落里果然停着几辆驴车,帆布裹着的货物堆得老高,几个伙计正围着火堆啃干粮,瞧着确实不像歹人。
他点了点头:“那就进去休整吧。”
葛晴萱也没什么意见,只催着侍女快些铺个干净地方,行路一天,哪怕是走的官路也腰酸背痛了。
难怪凡是参加过秋日宴的女子都被人高看一分,单说这一路的行程,但凡体弱一些的都撑不过来。
庙宇的朱漆早已剥落,神像蒙着厚厚的灰。
见人进来,商队领头的胡信昌忙不迭起身,目光扫过葛志杰腰间鱼袋上的鸟纹徽记,脸上顿时堆起笑:“给诸位贵人请安!贵人快请坐,小的们这就把最里头的干净地儿腾出来!”
胡信昌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打小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对本地权贵的徽记熟稔得很。
那鸟纹正是青州葛家的标识。
葛家家主任青州刺史,是青州的一把手,当地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葛家在青州的势力盘根错节,更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不论这两位少爷小姐是嫡脉还是旁支,又或者是什么姻亲关系,凡是和葛这个字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他一个跑江湖的小商人能得罪的。
“兰娘,先别忙活做饭了,快把地方给贵人腾出来!”
胡信昌扭头朝火堆旁的妇人喊道,语气急切。
民不与官斗的道理,胡信昌比谁都懂。
他麻利地指挥伙计们挪开堆在墙角的货箱,连带着那袋刚熏好的鹿肉干都往边上推了推,生怕挡了贵人的路。
葛晴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让侍女在最避风的角落铺了厚毡垫,挨着火堆坐下。
火光映着她脸上的骄矜,随口便和葛志杰说起秋日宴的热闹。
“.......你是没瞧见那宋侧妃,底气足得不像话。锦绣坊新出的首饰衣裳,她先挑,挑剩了的才能轮着我们选。宴会上更是众星捧月的中心,连永宁长公主都得给她几分面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掺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艳羡:“庆王对她简直宠上天了!虽说只是侧妃,可看这势头,正妃之位早晚是她的。”
葛晴萱心里暗自盘算,自己回青州后八成也要开始相看人家了,若能寻得这样一个有权有势又肯疼人的夫婿,便是烧高香了。
她只顾着说,没留意对面商队中,一个正低头添柴的妇人猛地顿了手。
宋兰听得出神,下意识想到了那个和她同病相怜,也被卖掉给堂兄凑学费的小妹。
她悄悄抬眼望向葛晴萱,那姑娘出身名门,一身绫罗绸缎,领口镶着雪白的狐裘,身边侍女捧着暖炉。
看年纪,倒和小妹差不多,可那股子气势,举手投足都是她和小妹,这辈子都攀不上的矜贵。
一想到她们两姐妹的遭遇,再看着眼前这个和宋瑶差不多年纪的葛晴萱,呼奴唤婢,连出行都如此有派头。
听着葛晴萱对自己婚事的畅想,宋兰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乡下人家的女儿是家里的劳动力,不会太早嫁人,小妹若是还在,这会儿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只是不知她如今在哪户人家,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