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色总是亮得格外早,才不过是寅时刚过、卯时初临的光景,那东边海平线上就已经不是沉沉的黑,而是透出一种朦胧的、像是浸了水的鱼肚白似的灰亮。
咸腥而凛冽的风,毫无阻隔地吹刮着,掠过这片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海图上看算是远离了主要航线的陌生海域,激起一阵阵永不知疲倦的白色浪头,哗哗地拍打在那一大几小、正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姿态破开深蓝色水面的钢铁巨兽的船舷上。共和国的第一艘航空母舰,“龙威”号,正在进行它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远海综合测试。
“龙威”号,这名字取得是响亮,也寄托了不知多少人的念想,可它那庞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舰体,此刻在这无垠的大洋之上,其实也就像是一片稍稍宽大些的叶子,被那看不见底的墨蓝色深渊托着,随着涌浪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抗拒的节奏,微微地、却是持续不断地起伏、摇晃。
这种摇晃,人站在开阔的甲板上感觉还不算太真切,可若是下到舱室里,或是攀到那高耸的岛式上层建筑上,就能体会得更深了。
甲板是平的,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吨上好的钢材铆接焊接出来的,平整得能照出人影儿,可它现在不是静止的,它是个活的、动的平台,尤其是在这清晨的薄明里,看着更让人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梦幻般的错觉。
甲板上,早已经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好些个穿着厚实蓝色工装、外面又套着颜色各异马甲的地勤人员,像是蚂蚁一样,在有限的的空间里穿梭奔走。
穿黄马甲的打着手势,指引方向,声音在风里有些变形;穿绿马甲的蹲在飞机旁,手里拿着工具,最后检查着那些复杂的部件;穿红马甲的则远远站着,神情警惕,负责着安全警戒。他们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里变成一团团白雾,很快又被风吹散。一切都有序,紧张,但那种有序和紧张底下,压着的是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兴奋和忐忑。
今天要干的,是顶顶要紧、也是顶顶危险的一桩——在真实的、摇摆不定的飞行甲板上,进行舰载机的起降。这可不是在陆地上那个模拟的、用水泥夯出来的训练场,脚下是实实在在的、会动的大海。
飞行员沈崇海,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些未曾完全褪去的青涩,但眼神里却已经有了老飞行员才有的那种锐利和沉静。
他此刻正坐在那架代号“惊鸿-1”的单座双翼舰载战斗机的座舱里。这飞机模样看着是俊,流线型的机身,银灰色的涂装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机翼像是海鸟的翅膀,似乎随时准备切开空气。
可座舱里,空间是逼仄的,各种仪表、指针、操纵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眼前,散发着一股子新皮革、汽油和金属混合的、属于工业造物的特殊气味。
沈崇海深吸了一口气,他戴着手套的双手,先是习惯性地在冰冷的操纵杆上握了握,又松开,检查了一下身旁的降落伞包是否系得牢靠,这是保命的家伙什,马虎不得。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座舱外,那个站在甲板左侧、身穿醒目黄色马甲、手执两面彩色信号旗的起飞指挥官。
周遭涡轮发动机(或者说这个时代某种接近其效能的动力源)启动时的轰鸣声、蒸汽弹射装置(如果已应用或类似技术)泄出的嘶嘶声、还有风刮过舰桥和桅杆的呼啸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而持续的噪音背景,但沈崇海的耳朵却似乎能自动过滤掉这些,只专注于那名指挥官的动作。
起飞指挥官是个脸庞被海风和油污弄得黑红粗糙的老兵,具体姓什么,大伙儿平时都叫他“老梆子”,据说是从川军水师那边过来的老人儿,一口川音浓得化不开。
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全神贯注的严峻。他先是举起右手的一面绿色小旗,朝着沈崇海的方向,用力地划了几个圈。
那意思是:“准备就绪,检查最终状态。”沈崇海点了点头,虽然对方未必看得清,但他还是按照规程,最后一次扫视了一遍主要的仪表读数:油压、水温、转速……一切正常。他抬起手,朝着“老梆子”打了个“oK”的手势。
这手势也是新近才流行起来的洋派做法,据说也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唐先生不知从哪儿引进的,简洁明了。
“老梆子”看到了手势,猛地将绿旗收起,同时举起了另一面的红色旗帜,高高扬起,静止不动。
整个甲板前方区域,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瞬。地勤人员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这小小的座舱和那面红旗上。沈崇海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敲得像面鼓,咚咚作响,但他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右手稳稳地放在了节流阀操纵杆上。
他知道,接下来几秒钟,将决定这首次弹射(或滑跃)起飞的成败,甚至是他自己的生死。
红色旗帜猛地向下挥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乎就在旗帜落下的同一瞬间,沈崇海用尽全身力气,将节流阀一把推到了底!发动机的咆哮声骤然提升了几个量级,从低沉的轰鸣变成了刺耳的尖啸,巨大的推力将他死死地按在座椅靠背上。
同时,如果是弹射起飞,他会感到一股强大的、来自外部的加速度,像是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如果是类似滑跃甲板,则是飞机沿着甲板上翘的末端迅猛加速,机头昂起。眼前的一切都飞速向后掠去,甲板边缘、翻滚的浪花、护卫的驱逐舰小小的身影……飞机在甲板上疯狂地冲刺,距离那尽头、那蔚蓝色的虚空越来越近。
沈崇海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双手紧紧握住操纵杆,保持着机头方向。就在飞机即将冲离甲板前端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前轮(或机身)猛地一轻,失重感瞬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