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律长老虽拂袖而去,但那压抑的氛围却如同阴云,沉沉笼罩在叶秋的洞府周围,并未随着夕阳西下而散去。果然,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没,一道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传讯符,如同索命的铁牌,“铮”地一声,钉在了叶秋洞府门口的禁制上,其上传来的肃杀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执法堂真传弟子铁无痕,令叶秋即刻前往执法堂偏殿,问询“古碑秘境”相关事宜。
没有尊称,没有客套,只有冰冷的命令式口吻。这在意料之中,却也让一直守在洞府内的柳如霜眉头紧锁。林风等人闻讯赶来,面露忧色。
“叶秋,我陪你同去。”柳如霜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执法堂那地方,即便对她这等真传弟子而言,也绝非善地。
叶秋转过身,脸上并无惊惶,反而对担忧的同伴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夜色在他沉静的眸中投下深邃的倒影。“无妨,铁师兄行事,向来依循规章。只是例行问询,人去多了,反而不美。”他抬手,轻轻将那道冰冷的传讯符从禁制上取下,指尖触及的瞬间,符箓上蕴含的一丝属于铁无痕的凌厉剑意试图侵入,却如泥牛入海,被他体内圆融的气息悄然化去。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袍,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晚课。“师姐,诸位师兄师弟,且回洞府静修,等我回来。”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让人莫名心安。
独自跟随那名面色冷硬、一言不发的执法弟子,叶秋踏着月色,走向那座位于青云宗北麓、终年弥漫着肃杀之气的黑色殿宇。
执法堂偏殿,虽不似主殿“刑律殿”那般令人望而生畏,处处可见刑具与封印阵法,但此地的压抑感却更为内敛,更渗人心脾。青灰色的巨石垒成的墙壁光滑如镜,倒映着零星几点惨白的月光石光芒,穹顶高悬,没入阴影之中,显得空旷而冰冷。光线从高处特制的、如同监牢栅栏般的窄窗透入,在地面切割出斑驳而冷清的光斑,仿佛将空间也割裂开来。殿内除了一张厚重的玄铁长案和几张同样材质的冰冷座椅,再无他物,空旷得让人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铁无痕独自端坐于长案之后,背对着唯一一扇透入微弱月光的窄窗,使得他的面容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身着执法堂真传的暗纹黑袍,那纹路如同缠绕的锁链,无声地强调着秩序与束缚。
叶秋步入殿内,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铁无痕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长案对面的座位,声音平稳得像一块冻硬的铁:“叶师弟,请坐。”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直接指向核心,这是铁无痕一贯的风格。
叶秋依言坐下,姿态放松,脊背却挺得笔直,既不失礼数,也未见丝毫怯懦。他深知,眼前这位大师兄,与凭借权势压人的刑律长老不同。铁无痕更注重证据、逻辑与规则,他行事看似公允,实则疑虑更深,因其只相信自己所验证的“真实”,信奉规则至上,而规则,有时比单纯的强权更难应付。
“将你在秘境核心,‘万象碑林’中获取‘万象源纹’的详细经过,再述一遍。”铁无痕开口,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叶秋脸上,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尤其是,你如何确认,此传承与上古魔功,亦或现今任何邪术,绝无干系?”
叶秋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他早已打好腹稿,此刻便以清朗平稳的声调,将秘境中的经历娓娓道来。从承受金、木、水、火、土、风、雷、阴、阳九大基础法则道纹的洗礼,到最终引动核心碑文,“万象源纹”自动认主。他描述得详尽,甚至刻意渲染了过程的艰难与玄奥,但在提及自身如何成功引动传承时,却巧妙地略去了“源初道纹”这最关键的底牌,只将原因归于自身对“道”的独特悟性以及与“道纹”体系的高度契合。
“……至于与魔功邪术之别,”叶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关键在于‘道纹’本身所蕴含的法则本源倾向与能量属性。魔功多以掠夺、侵蚀、扭曲、制造混乱与毁灭为核心,其力量根基必然偏向负面、暴戾、死寂的道纹变体,如同毒草,形态或许相似,内里毒性却难以掩盖。”
说着,他抬起右手食指,动作舒缓而自然。指尖之上,一缕极其微弱、却纯净剔透如同初生嫩芽的灵光浮现。灵光之中,有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千百倍、复杂到极致的淡绿色纹路在缓缓流转、生灭,仿佛演绎着种子破土、枝叶舒展的微观景象,散发出一种温和而坚韧的生机气息。
“此乃‘万象源纹’中,关于‘木’之法则的一缕最基础的显化。”叶秋解释道,神情坦然,“铁师兄神识强大,尽可仔细感知其气息。此力中正平和,蕴含滋养、生长、治愈之意,充满生命向上的活力。这与魔功的暴虐、死寂、掠夺本源,可谓云泥之别,本质相悖。”
铁无痕目光微凝,强大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无息地蔓延而出,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缕细小的灵光。他感知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丝能量波动。确实,正如叶秋所言,这缕道纹之力纯净而充满生机,与他接触过的任何魔气、邪力都截然不同,反而更接近宗门内一些高深的疗伤功法或是木系神通的气息,只是更加本源、纯粹。
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内心深处盘踞的疑虑。表象,往往是最具欺骗性的。
“表象或许可以伪装,甚至模拟。”铁无痕收回神识,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更深的审慎,“我收到讯息,星算子一脉曾有隐晦提示,言及此‘万象源纹’,可能与上古‘道陨之劫’前某个早已湮灭的禁忌文明有关。其力量体系与当今仙道迥异,难保没有潜在风险,或许是一种更高级的、不易被寻常手段察觉的伪装或诅咒。你如何证明,你此刻感受到的‘平和’,不是一种精心编织的陷阱?”
叶秋心中凛然,星算子的谣言果然无孔不入,甚至已经以这种“提示”的方式影响了铁无痕的判断。他神色不变,缓缓收回指尖灵光,那抹生机盎然的绿意悄然隐没。
“铁师兄疑虑,合乎情理。”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谨慎,随即语气转而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冷静与自信,“然而,万物之道,皆有其内在逻辑与根基。魔功追求速成与极端力量,其力量根基往往驳杂不稳,如同沙上筑塔,看似宏伟,实则隐患重重,此为其‘道’之残缺所致。”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阴影中的铁无痕:“而‘万象源纹’,其核心在于‘万象’与‘源’二字。其结构严谨如周天星辰,体系自洽若阴阳轮回,九大基础道纹并非孤立,而是相辅相成,构成一个内在循环,完美契合天地法则运转之常理。此等宏大、严谨、平衡的根基,绝非追求破坏、混乱与极端化的魔功所能拥有,亦非任何诅咒陷阱所能模拟其神髓——因为那需要模拟整个天地法则的正面循环,这本身,就是正道。”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参照:“若师兄仍存疑,可申请查阅宗门秘典阁最深处,关于上古炼气士的零星记载。晚辈曾偶有涉猎,古籍有云,上古炼气士之力,其气息虽与今法有所不同,更为古朴蛮荒,但力量性质的中正宏大、契合天道,却与今之一脉相承。这‘万象源纹’予我之感,非是邪异,而是更接近于那种失落的正统本源之力。或许,它并非‘异类’,而是我辈仙道失落的某块古老基石。”
铁无痕沉默了。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叶秋的应对,从道纹本质、能量属性到历史渊源的推论,逻辑清晰,层层递进,甚至主动提出了一个连他都无法轻易否定的高大上参照系——上古正统炼气士。他找不到任何逻辑上的明显破绽,感官上也探测不到丝毫邪异。
然而,正是这种近乎“完美”的解释,以及叶秋在面对质问时超乎年龄的冷静、渊博(竟能引用上古炼气士的秘闻)和对深奥道纹如数家珍般的理解,让他心底的疑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
这个叶秋,太不寻常了。他的成长速度,他对大道理解的深度,都超出了常理。这背后,真的仅仅是“天赋异禀”和“秘境奇遇”能解释的吗?星算子一脉,乃至其背后的“天机阁”,为何对这样一个弟子获得的传承如此忌惮,甚至不惜散布流言?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他们想通过打压叶秋,达到什么目的?
无数念头在铁无痕脑中电闪而过。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的解释,以及关于上古炼气士的推测,我会如实记录,并酌情核实。”铁无痕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三日后论道台,希望你展示的‘万象源纹’,能如你今日所言,经得起所有长老和同门的检验。”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在此期间,执法堂会依据宗门律法,密切关注此传承可能给你自身,或给宗门带来的任何‘不同寻常的变化’。望你好自为之。”他特意在“不同寻常的变化”几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语调。
“叶秋谨记,多谢铁师兄提醒。”叶秋起身,恭敬行礼,动作一丝不苟,随后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殿外走去,青袍的背影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渐渐融入门外的黑暗中。
看着叶秋消失的方向,铁无痕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玄铁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他取出一枚空白玉简,神识沉入,将刚才的问讯记录,尤其是叶秋关于道纹本质辨析、对魔功的论断以及上古炼气士的推测,一字不差,甚至包括语气停顿,都详尽地录入其中。
记录完毕,他握着微凉的玉简,目光穿透狭窄的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夜空,低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叶秋……”
“你展现的,究竟是光风霁月的坦荡,还是一种……连我这双看惯阴谋的眼睛,都无法看透的、更深沉的伪装?”
“你对‘道’的理解,简直不像个弟子,反倒像……”他没有说下去,眼中锐利的光芒闪烁不定。
这场看似平静的问讯,叶秋凭借其超凡的智慧、渊博的知识和强大的逻辑自洽能力,看似轻松过关,未露任何破绽。但他这近乎完美的应对,反而像一面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让铁无痕这位执法堂最敏锐、最坚信“过犹不及”的真传弟子,窥见了一丝不寻常的阴影。
一股更强的探究欲和警惕心,在铁无痕心底涌动。他决定,不仅要动用更隐蔽的手段加强对叶秋的监控,还要亲自去秘典阁,查阅那些尘封的、关于上古时代的零星记载。
叶秋步出执法堂偏殿,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寒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如同巨兽匍匐的黑色建筑,眼神深邃。
风波,并未因这次问讯而平息。铁无痕的疑虑,如同埋下的一颗种子。而他知道,类似的试探,在未来三日,绝不会只有这一次。
道纹之战的硝烟,已然在无声处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