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光艰难地透入值房,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胸口的密旨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像吊住性命的参汤,但四肢百骸的虚脱和脏腑间的钝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具皮囊的极限。
陈默无声地进来,递上一套半旧的靛蓝棉布侍从服饰,低声道:“大人,相府寿宴辰时三刻开席。这是弄来的杂役腰牌和衣物。”
我接过那冰凉的布料,触手粗糙。扮作侍从混入龙潭虎穴,是步险棋,却也是目前唯一能近距离窥探胡惟庸,并寻找那可能存在的“引线”的机会。
“府内布置,摸清了?”我一边迅速更换衣物,一边问,声音因动作牵扯到痛处而有些发颤。
“大致。寿宴设在前院‘集贤堂’,后院是胡相书房及家眷居所,守卫森严。但今日宾客如云,人手调配,后厨、杂物等处或有空隙。”陈默语速极快,“已安排两名好手扮作送菜伙计,在外策应。”
我系紧最后一根衣带,将绣春刀仔细藏于宽大衣袍之下,那冰冷的刀鞘贴着肋骨,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镜中之人,面色蜡黄,眼神疲惫,与寻常奔走劳碌的底层仆役并无二致,只是那眼底深处,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冰寒。
“我若午时未归……”我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陈默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必率人踏平相府!”
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言语,将杂役腰牌系在腰间,压低帽檐,混入了清晨赶往各府邸忙碌的人流之中。
丞相府邸,朱门高耸,车马盈门。今日胡惟庸寿辰,虽称病未上朝,府上却依旧宾客如云,权贵云集。我低着头,跟着一队运送酒水的杂役,从侧门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府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前院喧嚣鼎沸,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我避开主路,凭借陈默提供的粗略地图,往后院摸去。越往里走,守卫愈发严密,明哨暗岗,巡视不断。
我屏息凝神,利用廊柱、假山遮掩身形,动作因身体的虚弱而比平日迟缓不少,有几次险些被巡逻的护卫发现,全靠急智和几分运气躲过。
后院比前院寂静得多,气氛却更加凝重。胡惟庸的书房“静思堂”坐落在一片竹林掩映之中,四周可见气息沉稳的带刀护卫,目光如鹰隼。
无法靠近。
我隐在一座假山后,胃部一阵痉挛,冷汗涔涔而下。时间一点点流逝,前院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此地死寂。难道要无功而返?
就在我心生焦躁之际,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声,随风飘入耳中。
那声音……不似丝竹,不似人语,空灵、悠远,带着某种金属震颤的质感,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地底。
我凝神细听,辨别着方向。声音似乎来自静思堂后方,一处更为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井口被乱石杂草半掩。
编钟之声?
这深宅后院,废弃枯井,何来编钟?
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借着草木掩护,如同鬼魅般向那口枯井潜去。
越靠近,那“嗡”鸣声越发清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着某种奇特的节奏和韵律,低沉时如地脉涌动,高亢时如凤鸣九霄。空气中,甚至弥漫开一股极淡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井口荒草过膝,乱石堆积。我小心翼翼拨开杂草,向下望去。
井底并非想象中的黑暗淤泥,而是……一片幽蓝的微光!
借着那光芒,我看到井底并非泥土,而是光滑如镜的寒冰!冰层之下,隐约可见一套缩小版的青铜编钟阵列,整齐排列。那奇异的嗡鸣声,正是源自这冰封的编钟!它们并非被敲击,而是……自行在以某种规律震颤!
更令人骇然的是,那些编钟的震颤顺序,看似杂乱,但若以紫微垣星图对应……
我脑中飞速运转,回忆着钦天监典籍中记载的星宿方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那编钟震颤的节点,竟暗合北斗七星运转轨迹!而周围那些更细微的震颤,则对应着紫微垣中其他辅星!
这不是乐曲!
这是星图!是以音律形式呈现的紫微星图!
胡惟庸……他在自己府邸后院枯井之下,冰封一套能自行鸣响、暗合天象的青铜编钟,意欲何为?!
窥测天机?呼应星象?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邪仪?!
我猛地想起那控神蛊,那白鹿眼中的鬼影,那非人的爪痕……这一切诡谲之事,莫非都与这井底诡异的编钟阵列有关?与这暗合的紫微星图有关?
紫微帝星……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我的天灵盖,带来一阵灵魂出窍般的战栗。井底冰封的编钟,自行鸣响的紫微星图,这已非寻常僭越,这是窥伺天机,暗蓄逆鳞!
就在这心神失守的刹那——
“什么人?鬼鬼祟祟在此作甚!”
一声低喝自身后炸响,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与此同时,一股凌厉刚猛的掌风已然袭到,直拍我的后心要害!劲风压体,竟让我这久经沙场之人也感到呼吸一窒!
是高手!胡惟庸府上竟藏有如此修为的护卫!
电光石火间,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多年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让我猛地向前一扑,不是躲避,而是就着枯井边缘向下滑去!掌风擦着我的后背掠过,击打在井沿石壁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碎石飞溅!
下坠的瞬间,我单手死死扣住井壁一道缝隙,整个人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已探入怀中,握住了绣春刀的刀柄。井底的幽蓝寒光自下而上映照着我扭曲的脸,那冰层下的青铜编钟依旧在无声震颤,冰冷的星图轨迹仿佛烙印在我眼底。
上方,一张阴鸷的面孔出现在井口,挡住了微弱的天光。那是一个穿着丞相府护卫服饰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眼神却锐利如鹰,刚才那一掌,力道之沉,绝非普通护院。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滑下井,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浓的杀机。“找死!”他低哼一声,竟不呼喝同伴,单手成爪,带着一股阴寒劲气,直接向我扣在井壁的手腕抓来!指尖未至,那股寒意已让我手臂几欲僵麻!
不能被他抓住!一旦落入井底,便是瓮中之鳖!
我扣住井壁的手指猛地发力,身体借势向上荡起,同时藏在怀中的绣春刀骤然出鞘!没有华丽的刀光,只有一道凝练至极的乌黑寒芒,自下而上,反撩向对方抓来的手腕!这一刀,刁钻狠辣,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那护卫显然没料到我这个“杂役”竟有如此身手和狠劲,仓促间变抓为拍,一掌拍在刀身侧面!
“锵!”
金铁交鸣之声在狭小的井壁间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巨力自刀身传来,我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涌出,几乎握不住刀柄!身体更是被这股力道震得向下坠去!
好深厚的功力!此人绝对是胡惟庸圈养的死士!
借着下坠之势,我目光急速扫过井底。冰层光滑,编钟阵列中央,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凹陷,形状……像是一个令牌?
没时间细看!上方那护卫已探身下来,第二掌紧随而至,掌风笼罩我全身要害,势要将我毙于井中!
生死一线!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提体内那点因密旨而暂存的暖流,不顾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双脚在井壁上狠狠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是向上,而是向着井底冰层直冲下去!
与此同时,我手中绣春刀脱手掷出,不是射向那护卫,而是射向井壁一侧一块凸起的、看似松动的石块!
“你!”上方护卫显然没料到我会自寻死路般撞向冰层,掌势微微一滞。
就是现在!
“轰!”
绣春刀精准地撞碎了那块石头,碎石簌簌落下。而我的身体,在即将撞上坚硬冰层的瞬间,猛地蜷缩,用肩膀护住头部,狠狠砸下!
“咔嚓!”
预想中的筋骨断裂并未传来,身下的冰层竟应声碎裂!原来这井底冰层并非完全实心,那编钟阵列中央的凹陷下方,似乎是空的!
冰冷刺骨的井水瞬间淹没了我,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险些昏死过去。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向上挣扎,破出水面。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头顶井口投下的一束微光,以及那护卫惊怒交加的脸。他显然不敢贸然跳下这不知深浅的冰水。
我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意识却因此格外清醒。我抹去脸上的水渍,抬头死死盯着井口那张脸,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混合着血水和井水的笑容。
他看到了我的眼神,看到了我并非寻常杂役。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我发现了这井底的秘密!
“来人!有刺客!”他终于不再犹豫,厉声向井外呼喝。
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由远及近。
我深吸一口冰冷腥甜的空气,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他援兵到来前,离开这口井!
目光再次扫过井底,那冰层下的青铜编钟依旧散发着幽蓝微光,紫微星图的轨迹在我脑中疯狂旋转。
胡惟庸……你的野心,我看到了。
这口枯井,就是你的坟墓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