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像是被墨汁彻底浸透了的宣纸,沉沉地压了下来。不再是雨,是天漏了。黑色的瀑布从九霄倾泻,狂暴地冲刷着皇城的朱墙碧瓦、坊市的青灰屋檐、以及纵横交错街道上奔逃求生的人影。
雨水并非清澈,而是浓稠如砚中墨,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铁锈与腐烂腥甜的刺鼻气味。它落在汉白玉的栏杆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白烟腾起,石面顷刻间坑坑洼洼;它滴落在仓皇撑起的油纸伞上,伞面迅速被蚀穿,黑色的雨点直接灼烫在逃命者的肌肤上,引来一片凄厉的惨叫。
一个货郎躲闪不及,肩头的扁担被黑雨浇中,坚韧的竹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塌、发黑、融化。他惊骇地想甩脱,几滴雨水却溅在他的手背上,皮肉瞬间溃烂见骨,痛呼未绝,更多的黑雨已将他吞没,整个人如同被泼了强酸, rapidly 化作地上一滩冒着气泡的黑水,连骨头都没剩下。
“妖雨!是妖雨啊!快跑——!”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京城每一个角落炸开。人们哭喊着,推搡着,拼命想寻找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店铺的门板被砸得砰砰作响,但很快,黑雨腐蚀了门轴,蚀穿了屋顶。瓦片在雨水中消融,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将下面躲避的人一同埋葬。
皇城司的卫士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精良的铠甲在黑雨面前如同纸糊,盔甲被蚀穿,皮肉溃烂,惨叫着倒地。黑色的水流漫过街面,汇聚成溪,再成汹涌的河流,水位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吞噬着低洼处的房舍。水面上漂浮着家具、杂物,还有肿胀发黑、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一座原本热闹的石拱桥上,逃难的人群挤作一团。桥下黑色的洪水怒吼着冲击桥墩,坚固的石桥在雨水的持续腐蚀和洪水冲撞下,开始剧烈摇晃,石块簌簌掉落,溶解在黑水中。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整座桥拦腰垮塌,上百人惊叫着坠入咆哮的黑河,连浪花都未曾泛起多少,便被彻底吞噬。
京城,这座帝国的心脏,往日最繁华鼎盛之地,此刻已成人间炼狱。哭嚎声、求救声、房屋倒塌声、雨水狂暴的冲刷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乐章。
而在皇城深处,最高的观星阁露台上,一个身影静静伫立。
蛊母。她干枯瘦小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几乎与这黑暗的天幕融为一体。她没有打伞,但那狂暴的黑雨落在她周围三尺,便如同遇到无形的屏障,悄然滑开,未能沾染她分毫。
她俯瞰着下方在黑色暴雨中挣扎、毁灭的城池,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既无快意,也无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神只般的审视。
她缓缓抬起鸡爪般枯瘦的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黑气,与这天幕、这雨色同源。她轻轻捻动手指,感受着空气中磅礴奔流的、属于她的力量。
暴雨更疾了几分,雷声轰鸣,紫色的电蛇撕裂漆黑的天幕,短暂地照亮她古井无波的脸。
“痛吗?怕吗?”
她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枯叶摩擦。
“这蚀骨腐肉的滋味……比起万蛊噬心,又如何?”
她的目光越过无数崩溃的建筑和消逝的生命,投向更远处,那座最为巍峨森严的宫殿群。
雨幕重重,宫墙深深。
但她知道,那宫里的贵人,此刻定然也能听到这末日般的声响,感受到这毁灭的气息。
这,只是开始。是利息。
她用无数毒虫蛊物的怨戾之气,沟通天地法则换来的力量,岂是仅仅为了下一场雨?
黑色的雨水顺着琉璃瓦的飞檐疯狂流淌,在她脚下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冥之潭。她站在毁灭的源头,如同从深渊踏出的魔神。
京城在哭泣,在腐烂。
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等待那座宫殿做出反应,等待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尝到恐惧的滋味。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黑暗,仿佛要持续到永恒的尽头。
皇宫深处,九龙壁在偶尔划破黑暗的闪电映照下,狰狞欲活。雨水疯狂击打着琉璃瓦,汇成黑色的瀑布从飞檐冲泻而下,将汉白玉的台阶腐蚀得嘶嘶作响,腾起阵阵白烟。
殿内,鲸脂巨烛奋力燃烧,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冷和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腐蚀性气味。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指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发白。他试图维持天子的威仪,但每一次殿外传来的、被风雨扭曲了的哭喊或坍塌巨响,都让他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一下。龙案上,堆积如山的紧急奏报几乎要塌下来,每一份都在泣血描述着这场亘古未有的灾劫。
“陛下!”一名浑身湿透、官袍下摆已被蚀出破洞的大臣踉跄扑入殿中,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东市尽毁!积水过胸,黑水蚀骨,百姓……百姓尸骨无存者十之三四啊!”
又一名武将甲胄染满黑渍,狼狈跪倒:“启禀陛下,西城兵马司试图疏通水道,但……但雨水毒性猛烈,兵士触之即溃,器械消融!皇城之外,已……已成人间鬼域!”
死寂。沉重的死寂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钦天监!”皇帝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钦天监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臣万死!天象混沌,星轨尽掩,此非……非寻常雨灾,乃……乃妖邪作祟!臣……无能为力!”
“妖邪?”皇帝猛地站起身,龙袍因他的动作而剧烈晃动,“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来妖邪?朕要你们何用!”
怒斥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却显得如此空洞无力。殿外,黑色的暴雨用永无止境的轰鸣作为回答。
“国师。”皇帝的目光投向殿侧阴影中一个静立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深紫道袍的老者,面容清癯,手持拂尘,此刻同样眉头紧锁。
“陛下,”国师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也无法完全掩饰其中的凝重,“此雨阴邪污秽,蕴含极怨戾气,非是凡水。恐是……有至阴至邪之物,引动了天地灾劫。”
“至阴至邪之物?”皇帝追问,“可能镇之?可能除之?”
国师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怨气深重,已与天相合,强行镇压,恐引发更大反噬。需找到源头,方能……”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常尖锐的呼啸,仿佛万鬼哭嚎,压过了雨声。紧接着,一股浓稠如墨的黑风竟猛地撞开沉重的殿门!
“护驾!”
侍卫们惊骇拔刀,但那黑风过处,烛火剧烈摇曳,顷刻间灭了一半!殿内光线骤暗,阴风惨惨,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更浓郁的腐败气息。
风中,似乎有无数细碎、痛苦的嘶鸣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钻入脑髓。
皇帝惊得后退一步,跌坐回龙椅,脸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惧。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风雨中蕴含的、针对这座皇城、针对他本人的、冰冷彻骨的恶意。
那不是天灾。
那是复仇。
国师拂尘一甩,一道清光勉强撑开逼至御前的黑风,但他道袍鼓荡,显然也并不轻松。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殿外漆黑如墨的雨夜,试图穿透重重雨幕,找到那恶意的源头。
“好重的怨气……好深的诅咒……”国师喃喃自语,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
此刻,无需再言,所有人都明白了。
有什么东西,回来了。带着足以倾覆这座皇城的力量,回来了。
恐慌,如同殿外不断上涨的黑水,无声无息地漫过了高高的门槛,彻底淹没了这座帝国最核心的大殿。往日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雕梁画栋,在金烛明灭不定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晃动、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皇帝坐在那片阴影之下,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他第一次品尝到了,那名为“恐惧”的滋味。如此冰冷,如此绝望。
而观星阁上,蛊母枯瘦的身影依旧屹立。她似乎感应到了那道来自皇宫深处的、试图探寻的目光。
她干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边怨毒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感受到了。
那高坐九重之上的恐惧。
雨,更大了。黑暗,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