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东宫的轮廓在稀星冷月下显得格外肃穆沉寂。唯有太子寝殿的窗棂,还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
暗伏在殿宇飞檐阴影下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本身,呼吸微不可闻。他已经连续监视了七夜。乳娘苏氏的行为看似并无太大异常,依旧是每日悉心照料太子的饮食起居,关怀备至。但暗卫首领回报的一个细节,让萧彻心中疑窦丛生——苏氏近日常在子时过后,太子安寝不久,独自一人悄然进入寝殿,停留约一炷香的时间方才退出,手中似乎总是端着一个不大的盅盏。
今夜,那身影再次出现了。
苏氏穿着深色的襦裙,脚步极轻,如同鬼魅般绕过殿外值守的昏昏欲睡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寝殿的侧门,闪身而入。
檐上的黑影(萧彻最得力的暗卫之一,代号“影九”)眼神一凛,身形如轻烟般滑落,利用殿柱和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贴近了窗棂。他指尖蘸湿,轻轻点破一层窗纱,屏息向内望去。
殿内烛光昏暗,太子赵宸似乎已经沉睡,帐幔低垂。苏氏站在床榻边,背对着窗户,看不清神情。她手中果然端着一个白瓷小盅,正用银匙小心翼翼地将盅内之物喂入太子口中。太子的吞咽似乎有些无意识,并未醒来。
影九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只瓷盅上。这绝非寻常的安神汤!太子若有不适,自有太医署开具方药,由专人煎服,何需乳娘深夜亲自秘密喂服?
约莫一炷香后,盅盏见底。苏氏仔细地用绢帕替太子拭了拭嘴角,动作轻柔,充满了慈爱,仿佛只是在照顾一个熟睡的孩子。她环顾四周,见无异状,这才端着空盅,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她并未立刻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到寝殿后一处偏僻的角落,那里放着几个日常倾倒杂物的小桶。她警惕地四下张望,迅速将盅盏底部残留的一点药渣倒入了其中一个桶内,并用其他杂物略微掩盖,这才匆匆离去。
她身影消失后,影九如同狸猫般蹿至那杂物桶旁,指尖飞快地拨开掩盖物,取走了那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药渣,用油纸仔细包好,下一刻便再次融入黑暗,向着宫外疾驰而去。
将军府书房,灯火通明。
萧彻面色铁青,看着桌上油纸包里那一点点的药渣。一名被他秘密“请”来的老药师,正颤巍巍地仔细查验。老者时而捻起一点嗅闻,时而放入口中微量品尝,眉头越皱越紧。
“如何?”萧彻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老药师放下药渣,面色凝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此物……此物绝非益神安眠之药!其中除了几味寻常的宁神药材掩人耳目外,主要的……是经过精心炮制的曼陀罗花粉!”
曼陀罗!
萧彻瞳孔骤然收缩。他虽不通医理,却也知此物乃是剧毒!用量稍大便可致命,即便微量长期服用,也会令人神智昏沉,精神涣散,记忆错乱,久而久之,形同痴傻!
“你确定?”萧彻的声音里淬着冰。
“千真万确!”老药师叩头道,“此物炮制手法极为隐秘,混在宁神药材中极难察觉,但其毒性缓慢侵蚀心脉与神智,寻常医官绝难诊断!只会以为太子是忧思过度,精神不济……好毒辣的手段!”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萧彻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捏碎了椅子的扶手。
晋王!好一个晋王!他竟敢用如此阴毒的手段!他不仅要操控太子,还要彻底毁了他!让一个逐渐痴傻、无法理政的太子,自然无法继承大统,届时他晋王便可名正言顺地……
而执行这一切的,竟是太子视若亲母的乳娘苏氏!那份“慈爱”背后,藏着如此令人发指的祸心!
萧彻猛地起身,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让地上的老药师瑟瑟发抖。
他必须立刻行动。
但如何做?直接揭发?苏氏必然抵赖,晋王的人会立刻切断所有联系,甚至可能反咬一口。告诉太子?太子能相信吗?他会相信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乳娘会对自己下毒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会不会反而让本就紧绷的太子彻底崩溃?
萧彻在书房内急速踱步,脑中飞速权衡。每一步都关乎太子的性命和江山的未来。
良久,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他不能直接出面。必须让太子自己“发现”,必须让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能击碎那份虚假的温情,接受这残酷的真相。
“影九!”他低声喝道。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跪在面前。
“继续严密监视苏氏,尤其是她获取药材的途径。另外……”萧彻压低了声音,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这一次,他不仅要抓住下毒之人,更要借此,将那幕后黑手的触角,连根斩断!同时,他必须确保太子能在最小的伤害下,接受这个事实。
夜更深了。一场针对东宫的巨大阴谋已然浮出水面,而另一张反击的大网,也开始悄然收拢。
夜更深了,寒气浸骨。将军府的书房却如同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弥漫着无声的炽热与压力。
萧彻的目光落在油纸包那点致命的药渣上,眼神冰冷得骇人。曼陀罗花粉……日积月累,太子的聪慧、锐气乃至健康,都将被一点点蚕食殆尽,最终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甚至悄无声息地枯萎。晋王赵弘,其心可诛!而苏氏……那虚伪的慈爱,每一勺喂下的都是穿肠毒药!
直接揭发,是最蠢的办法。打草惊蛇,只会让晋王断尾求生,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必须让太子亲眼目睹,亲手触碰这残酷的真相,才能将他从这温情陷阱中彻底唤醒,才能让他明白,自己身处何等险恶的境地。
“影九。”萧彻的声音低沉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
黑影再次无声跪倒。
“从此刻起,苏氏接触过的所有食物、药材,尤其是那盅盏,在她离开后,立刻暗中调换。太子入口之物,必须绝对干净。”这是第一步,保住太子的根本。 “属下明白!” “她倾倒药渣的地点,布置下去。下一次,我要她‘失手’掉落整个盅盏,并且,要让她在情急之下,去找那个能给她提供药材的人。”萧彻眼中寒光闪烁,“盯紧她,顺藤摸瓜,将给她提供曼陀罗花粉的渠道,彻底挖出来!所有经手之人,一个不漏,严密监控,但暂不抓捕。”
“是!” “还有,”萧彻略一沉吟,“东宫之内,太子身边,可有绝对忠诚、且心思缜密之人?” 影九迅速回道:“太子近侍中,有一名名唤‘小禄子’的内侍,其父曾是周延年将军旧部,死于北疆之战,家世清白,对太子极为忠心,且为人机警,平日负责太子书房整理,能接触到一些文书。” “周延年旧部……”萧彻眼神微动,这或许是天意?“想办法,让他‘偶然’发现苏氏行为的一些异常,但点到即止,不可透露曼陀罗之事。引导他,将疑虑禀报太子。”
他要埋下一颗种子,让太子自己先生出疑心。当怀疑的苗头出现,再看到那铁证如山的场景时,冲击才会最大,也才最不容易被情绪左右。
影九领命,再次融入黑暗。
萧彻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皇城方向的重重殿宇阴影。他知道,自己正在下一盘极其危险的棋。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既要揪出毒瘤,又要护住太子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
……
两日后,子时刚过。
东宫寝殿后的偏僻角落,夜色浓得化不开。苏氏如同前几夜一样,鬼鬼祟祟地前来倾倒药渣。她心中惴惴不安,这几日总觉得似乎有人窥视,但仔细探查又毫无发现。或许是做贼心虚吧,她安慰自己。
就在她准备将盅盏内的残渣倒入桶中时,脚下不知怎地突然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踉跄,手中的白瓷盅盏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脆响,摔在青石板上,顿时碎裂开来,里面残留的深褐色药渣和未洗净的汁液溅了一地。
苏氏脸色瞬间煞白,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手指却被碎瓷划破,渗出血珠。完了完了!这要是被人看见……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
苏氏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收拾,慌忙用脚将碎片和药渣往旁边的草丛里踢了踢,拉起风帽遮住脸,跌跌撞撞地朝着与自己住处相反的方向——通往皇宫西北角一处废弃偏门的小路跑去。她必须立刻去找那个人!告诉他出事了,让他赶紧再给自己一份药材,不然明天就没办法给太子喂药了!
她却不知道,在她身后,几双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仓皇背影。她更不知道,她踢入草丛的那些碎片和药渣,已被迅速而无声地收走保存。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太子赵宸并未安寝。他正坐在书房,对着烛火出神。心腹内侍小禄子跪在一旁,神色紧张地低声禀报着:“……殿下,奴才并非有意窥探,只是这几日夜里当值,确实好几次见到乳娘她……她子时过后从您寝殿出来,神色似乎有些慌张……而且,奴才白日里似乎闻到她身上有股极淡的、奇怪的药味,不像太医署开的方子……”
赵宸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指节泛白。乳娘……深夜入寝殿?奇怪的药味?他回想起自己近日时常感到的莫名昏沉和精神不济,原本只以为是压力过大……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叩窗声,三长两短,是萧彻与他约定的紧急信号!
赵宸霍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他对小禄子使了个眼色,小禄子立刻机警地退到门外望风。
赵宸走到窗边,刚推开一条缝隙,一份小小的、裹着碎瓷和油纸的包裹便被塞了进来,同时传入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殿下,速看。人已盯住,去向西北废苑。”
窗户瞬间合上,窗外再无动静。
赵宸的心跳得飞快,他回到灯下,手指微颤地打开油纸。里面是几片明显是盅盏的碎瓷,上面沾染着深褐色的残留物,散发着一股古怪的甜腥气。油纸内还有一张小笺,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曼陀罗花粉,久服蚀神智,形同废人。”
曼陀罗花粉!
废人!
五个字,如同五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赵宸的眼中,刺入他的脑海!瞬间将他所有的疑虑、所有的不安、所有对乳娘残存的温情幻想,炸得粉碎!
原来近日的昏沉是真的!原来那每晚所谓的“安神汤”竟是……!
是了,是了!晋王!只有晋王才需要他变成一个傻子!而乳娘……他视若亲母的乳娘,竟是递刀之人!
巨大的背叛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但紧接着,一股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怒火从心底最深处轰然涌起,瞬间将那丝脆弱烧得灰飞烟灭!
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得煞白,眼神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没有怒吼,没有哭泣,只是死死攥着那包碎瓷和纸条,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地对门外道:“小禄子,更衣。孤要亲自去看看,孤的‘好乳娘’,深夜要去何处!”
反击的网,正在收紧。而太子赵宸,正一步步走向他必须面对的、鲜血淋漓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