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的恶臭是活的,像腐烂的巨兽在黑暗中均匀呼吸。冰冷、污浊的水没过胸口,黏腻滑溜的不知是苔藓还是别的什么,不断摩擦着胸前那道深刻的刀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脓液的腥气,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
锁链沉重,铐住手腕,将他半吊在这片死水之中。血水早已将他的飞鱼服染成看不出原色的暗褐,凝结又化开。
萧彻闭着眼,意识在冰冷的折磨和伤口灼热的疼痛间浮沉。曹敬忠那惊骇扭曲的脸,缇骑们冰冷的刀锋,还有……窝棚缝隙里那双惊恐的眼睛,交替闪现。
十七年。原来他苦苦追查的真相,那个他以为早已惨死街头的娼妓之子,竟一直被曹敬忠藏在眼皮底下,用最险恶的方式“照料”着,成为随时可以要挟某些大人物的工具,亦或是曹敬忠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而自己,这个锦衣卫的千户,竟是帮凶的儿子,是曹敬忠用来向幕后之人表忠心的投名状的一部分。
多么讽刺。
水牢深处传来细微的划水声。是老鼠,还是那些据说靠啃食腐肉为生的水牢生物?
萧彻没有动。内力在冰冷的侵蚀下运行滞涩,伤口在恶化。曹敬忠没有立刻杀他,或许是想榨干他最后的价值,或许是想看他在这绝望中慢慢腐烂。诏狱的水牢,本就是用来消磨一切意志的炼狱。
划水声近了。很轻,很小心,不像动物。
萧彻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一点微光摇曳而来。那是一盏气死风灯,被一只稳定的手提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水面,映出一张同样被水汽和阴影笼罩的脸。
那张脸年轻,甚至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气,但眉眼间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警惕。水珠顺着他湿透的额发不断滴落。
裴九霄。
萧彻手下最沉默、也是最不要命的一个总旗。一个……他曾从诏狱刑架上亲手放下来的死囚。
“大人。”裴九霄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水波的微响掩盖。他快速靠近,灯光照亮萧彻苍白失血的脸和胸前那片狰狞的伤口,他瞳孔微微一缩,动作却丝毫未停。
他从腰间摸出两根细长的铁签,探入锁孔,动作快得只剩残影。锦衣卫里三教九流汇聚,裴九霄入诏狱前是做什么的,萧彻从不过问,只知没有他打不开的锁。
“咔哒”一声轻响,手腕上的铁铐松脱。
沉重的锁链滑入水中,溅起一小片水花。失去拉扯,萧彻身体一软,几乎栽进水里。裴九霄一把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热)和冰凉(池水的寒冷)。
“曹敬忠……布了重兵在外……”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扯着伤口。
“知道。”裴九霄言简意赅,将灯咬在嘴里,空出手迅速将一件湿淋淋的缇骑号服裹在萧彻身上,又往他脸上胡乱抹了几把血污泥污。“从排污的暗渠进来,外面……暂时引开了一些。”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萧彻能想象“引开”水牢守军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裴九霄自己的左臂也有些不自然的弯曲,像是脱臼后刚刚复位,动作间带着隐忍的滞涩。
“你不该来。”萧彻借着他的力站稳,冰冷的水似乎让意识清醒了些,“这是送死。”
裴九霄停下动作,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萧彻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固执,有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十七年前,崇文门外,有人也没该不该。”他声音依旧很低,却像锤子砸在萧彻心上。
他指的是萧彻当年一时不忍,瞒下线索,放过了那个“娼妓之子”……也就是如今的裴九霄。
不再多言,裴九霄架起萧彻,熄了灯,摸黑向着来路淌去。黑暗和恶臭瞬间将他们吞噬,只有水流动的细微声响。
这段水路比进来时艰难百倍。萧彻几乎将大半重量压在裴九霄身上,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痛楚,冰冷和高热交替折磨着他的神经。裴九霄咬紧牙关,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在迷宫般的黑暗水道中艰难前行。
前方隐约传来模糊的人声和火光。
裴九霄猛地停住,将萧彻小心地靠在湿滑的石壁上,自己则无声地潜入水中,像一尾鱼般向前摸去。
短暂的死寂后,前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还有重物落水的声音。火光晃动了一下,熄灭了。
裴九霄很快返回,气息微乱,带着更浓重的血腥气。“解决了。快走!”
他们终于摸到一处狭窄的排污口,铁栅栏已被破坏。裴九霄先将萧彻艰难地推出去,自己再跟着钻出。
外面是京城某条阴暗巷陌的尽头,血雨依旧下着,但空气却陡然清新了许多。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让萧彻精神一振。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过气,巷口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叛贼萧彻在此!格杀勿论!”曹敬忠尖厉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竟亲自带人守在了这里!显然,裴九霄的调虎离山并未完全成功。
数十把强弩对准了巷底浑身污浊、伤痕累累的两人。
裴九霄几乎想都没想,猛地将刚刚站起的萧彻向后狠狠一推,推入身后更深沉的黑暗和杂物堆中,自己则毅然转身,拔出了腰刀,挡在了狭窄的巷口,用身体堵住了那唯一的通道。
他回头,最后看了萧彻藏身的黑暗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走!”
下一刻,弩弦震响,如同死神的嘶鸣。
箭矢撕裂血雨,密集地射向那堵年轻却决绝的身躯。
萧彻躺在冰冷的污秽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单薄的身影在箭雨中剧烈地颤抖,血花不断爆开,但他握着刀,竟真的没有后退一步。
那一声“走”,还在血腥的空气里回荡。
诏狱的黑夜,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得让人窒息。
箭矢撕裂肉体的闷响,密集得如同暴雨砸落。那道挡在巷口的身影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带起一蓬血雾,将他残破的缇骑号服彻底染成暗红。可他握着刀的手臂依旧绷得死紧,指节泛白,深深楔入巷口的砖石缝隙间,竟真的成了一堵摇摇欲坠、却迟迟不肯倒塌的墙。
“走——!” 那一声嘶哑的吼叫被弩箭的尖啸和血沫堵回喉咙,变得模糊不清,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彻的心上。
黑暗的杂物堆里,萧彻指甲抠进了身下的烂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崩碎。胸前伤口的剧痛和高热的晕眩在极致的愤怒与悲怆冲击下,竟短暂地被压了下去。他眼睁睁看着裴九霄的血顺着湿滑的巷道,混着天上的血雨,蜿蜒流到他的眼前。
那不是十七年前需要他庇护的孩童,那是一个用命为他换一线生机的男人。
曹敬忠尖厉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气急败坏的狰狞:“停弩!上前!剁碎他!萧彻跑不远!”
弩箭的呼啸停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声密集响起,缇骑们显然认为那个被打成筛子的障碍物已经彻底清除,开始向前推进。
就在这指令交替的短暂间隙!
那堵本该死透的“墙”猛地动了一下!
裴九霄竟然抬起了头,脸上已无一丝人色,唯有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烧着最后一点生命和执念凝成的火。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气力,猛地将手中那柄卷了刃的腰刀,朝着冲在最前的几名缇骑狠狠掷出!
刀身旋转着,带着他全部的恨与决绝,噗嗤一声,竟精准地没入一名缇骑的咽喉!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鬼魅的反击,让所有冲上来的缇骑动作都是一滞,下意识地举盾或格挡,阵型出现了刹那的混乱。
就是这刹那!
萧彻动了。
他没有再看裴九霄最后一眼。那一眼的代价太重,他背不起。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爆发出生命里最后的所有潜能。身体从杂物堆中弹起,不顾一切地撞向身后那面看似坚固的、布满苔藓的砖墙!
那墙后面,据裴九霄之前快速低语透露,是早年废弃的五城兵马司地下甬道的一条极小支线,入口早已被封死,但结构脆弱!
“轰隆!”
砖石飞溅!萧彻用肩膀,用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硬生生撞塌了那片薄弱的墙体,整个人滚入后方更深沉的黑暗之中。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瞬间掩埋了入口。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一时间,数把雪亮的腰刀狠狠劈落在他方才藏身的位置,砍了个空。
“追!给我挖开!他跑不了!”曹敬忠的咆哮在巷子里回荡,充满了气急败坏。
……
地下。 绝对的黑暗。潮湿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远比水牢更甚。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萧彻躺在冰冷的碎砖和污水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如同撕裂,喉头涌上浓重的血腥味。刚才那一下撞击,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伤口肯定再次崩裂,温热的血不断涌出,带走他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
外面,曹敬忠气急败坏的叫骂和缇骑们挖掘砖石的声响变得沉闷,隔着一层废墟,却依旧如同催命的符咒,越来越近。
他不能停在这里。
裴九霄用命换来的不是他躺在这里等死。
他挣扎着,用手摸索着四周。触手所及,是冰冷、湿滑的石壁,脚下是没过脚踝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这是一条极为狭窄的甬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没有一丝光。
萧彻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胡乱塞进胸前伤口,勉强止血。然后,他扶着石壁,艰难地站起,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他朝着与传来挖掘声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入更深、更未知的黑暗深处。
血雨还在下。地上的京城已成炼狱。
而在这炼狱之下,在这被遗忘的黑暗甬道里,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男人,正拖着残躯,背负着一条人命的重量,一步一步,走向未知。
诏狱的黑夜笼罩大地,但他必须从这最深的地底,走出一条生路。
为了那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