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像是天空扯不断的愁绪,绵绵密密,无休无止。空气沉甸甸地饱含着水汽,仿佛一块湿冷的巨幅绸布,包裹着天地万物。青石巷的路面湿滑反光,缝隙里的苔藓绿得发黑,恣意蔓延。连林家老宅厚重的砖墙和深色的木器,也仿佛能沁出水珠,摸上去总带着一层黏腻的凉意。这便是一年中“疠气”最易潜滋暗长的时节,连呼吸都似乎变得阻滞,人身处其间,常感四肢困倦,胸脘痞闷,了无生气。
这日清晨,连绵的雨脚难得地歇了片刻,但天色依旧如同浸了水的旧棉絮,灰蒙蒙地压得很低。祖父林济苍并未像往常一样,径直去往药堂坐诊。他站在檐下,抬头看了看混沌的天色,眉头微蹙,似在感应着天地间那股滞塞的“湿邪”之气。随即,他转身吩咐伙计,从干燥的库房里搬出了好几大捆早已采收、晾晒得极其干爽的艾草。
那些艾草捆得结实,叶片呈深沉的灰绿色,背面密布着银灰色的茸毛,散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清冽中带着辛烈苦意的特殊芳香。这气味一出现,便仿佛一把利剑,骤然劈开了庭院中沉浊的霉湿氛围。
“溪儿,过来搭把手。”祖父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朗,唤醒了正趴在窗台上,对着爬行缓慢的蜗牛出神的小闻溪。
林闻溪立刻跑了过去,小鼻子用力吸了吸那股熟悉的药草香。“爷爷,我们要煮很多艾叶水给大家洗澡吗?”他记得用艾叶水沐浴可以祛除湿气,止痒爽身。
祖父轻轻摇头,神色是平日少见的端严,如同即将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今日不煮水,我们行‘熏艾’之法。此季湿温夹杂,瘴疠之气弥漫于天地之间,如同无形之敌,最易伤人腠理,困遏脾阳。艾草者,纯阳之性,禀天地少阳之气而生,其味芳香烈烈,能透诸经,逐一切寒湿风邪,化浊秽为清阳。以此烟熏之,可芳香辟秽,通经开络,扶正祛邪,实乃‘治未病’之上策。”
言罢,他亲自将一个擦拭干净的古旧宽口铜盆置于庭院青石板的中央,那里通风良好。然后,他蹲下身,用那双布满皱纹却稳定有力的手,将干燥的艾叶仔细搓松,使其更易燃烧,缓缓放入盆中。他取来火折,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舔舐着艾叶的边缘。起初只是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浓郁的香气,随即,艾叶开始阴燃,不见明火,却持续不断地涌出大量浓白中微微泛青的烟雾。
那烟雾并不像寻常柴火般呛人,反而带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清冽而醒神的芳香,迅速在湿重的空气里弥漫、扩散开来。它强势地驱散了原本盘踞在庭院每个角落的霉湿气息,如同一支无形的、清洁的军队,正在涤荡污浊,收复失地。这香气,苦中带甘,辛而不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胸中的滞塞感似乎都随之松动。
“溪儿,你需谨记,”祖父立于氤氲的艾烟中,身影显得有些朦胧,声音却异常清晰,“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最高明的医道,并非待病邪深入脏腑、症候显露之时才去救治,而是于其萌芽之初,甚或未发之时,便洞察先机,设法干预,使其不得发生。这庭前熏艾,便是‘治未病’之法。于个人,可以艾炷灸灼特定穴位,温通经脉,扶助阳气;于这方天地,便可借艾草纯阳芳香之气,烟熏居所,净化气机,使秽恶之气不得停留,邪不可干,此谓防患于未然。”
白色的烟雾,如同有了灵性的活物,顺着微弱的穿堂风,轻盈地流窜游走。它们钻入厅堂,萦绕于百年梁柱之间,抚过每一卷医书,每一味药材;它们弥漫庭院,拂过苍翠的盆栽,浸润着湿漉漉的花草叶片;甚至丝丝缕缕,透过门缝窗隙,飘向巷弄,与外界湿浊的空气交织。整座林家老宅,都被这层带着神圣净化意味的艾烟所笼罩,沉浸在一片古老、安宁而充满生命力的氛围之中。
左邻右舍闻到这浓郁而独特的艾草香气,便会心一笑,彼此传话:“林老先生开始熏艾了,今年暑天的湿气瘴气,想必又能清净几分。”甚至有几位年长的街坊,会特意走到林家院墙附近,驻足片刻,做几次深长的呼吸,仿佛要将这驱邪避秽的“正气”吸入体内,保佑一家老小平安。他们感叹道:“闻过林老先生的艾烟,这心里头啊,就觉着踏实、亮堂。”
林闻溪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模仿的冲动。他也学着祖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把干燥的艾叶,用小手搓了搓,然后郑重地添加到那不断吐纳着白烟的铜盆之中。他看着烟雾如丝如缕,拂过祖父肃穆而安详的面容,流过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栏杆柱础,浸润着庭院里每一片沾满水汽的绿叶。他深深地呼吸着,那强烈的艾草香气直贯顶门,通达四肢百骸,连日来因潮湿而感到的头脑昏沉、身体困重,竟真的仿佛被这清阳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变得清明、轻快起来。
祖父又取来一些早已研磨好的苍术粉和白芷粉,这些药材同样气味芳香烈窜。他用手捻起少许,均匀地撒在阴燃的艾叶上。顿时,“噗”的一声轻响,烟雾的颜色似乎更浓了些,空气中原本清冽的艾草香里,又融入了苍术的燥烈辛香和白芷的馥郁通透,香气层次变得愈发丰富、浑厚,更具穿透力和威慑感。
“苍术,气味雄厚,功擅燥湿健脾,强土以制水湿;白芷,芳香上达,能通窍辟秽,祛风止痛。三者相合,艾草为君,苍术、白芷为佐使,如虎添翼,驱邪扶正之力倍增。”祖父的声音在烟雾中缓缓传来,如同在进行一场药理布阵,“此法自古有之,源自先民智慧。每逢时疫流行,或遇气候乖戾、湿瘴弥漫之地,医家便会燃药熏室,以避其毒。《内经》有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这熏艾,便是借药草芳香之气,扶助天地与人居环境之‘正气’,充盈其间,使得外来的秽浊疠气无隙可乘,无从侵袭人体。是故,医道之广,非仅银针草药疗疾于已然,更在于此等未雨绸缪,防病于未发之先。”
艾烟持续缭绕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由浓转淡,终至消散。但那股融合了艾、术、芷的独特芳香,却仿佛具有了黏性,久久地、执着地萦绕在宅院的梁柱、帘帷、书架之间,附着在人们的衣袂发梢之上,甚至渗透进皮肤的纹理里。它像是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屏障,一种温和而持续的守护,为这座历经风雨的老宅和居住其中的人们,披上了一层抵御病气的“正气”甲胄。
林闻溪站在余烟袅袅的庭院中,看着祖父在渐渐明朗的天光下沉静的身影,感受着周身被那清冽香气包裹的安宁,心中对“医”的认知,仿佛也被这艾烟洗涤、拓宽了。他朦胧地意识到,医,不仅仅是病榻前的望闻问切、辨证施治,还可以是这样——用一种源自草木的芳香,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主动地去调和人与天地的关系,去守护一份平常的健康与安宁。
这庭前缭绕的、带着苦味与清香的艾烟,如同一篇无声的宣言,向他,也向这方天地宣告:中医之道,其精髓不仅在力挽狂澜的“救赎”,更蕴含在这种不显山不露水、却无处不在的“守护”之中。它守护着生命的平常,守护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如同这梅雨季里一缕坚定的阳光,虽不炙热,却足以驱散阴霾,带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