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暖阁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潭的铅块。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刘姥姥蜷缩在锦褥上,蜡黄如纸的脸上笼罩着骇人的青灰死气,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像是破败风箱最后的挣扎,枯瘦的身子随着剧咳而猛烈抽搐,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板儿跪在榻边,小手死死抓着姥姥冰凉的手腕,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小小的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着。
“姑娘!姥姥她…姥姥她喘不上气了!” 板儿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栖梧冲到榻边,迅速将刘姥姥干瘦滚烫的身体半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肩背,另一只手带着玉魄本源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流,掌心贴在老人剧烈起伏、如同拉锯般艰难喘息的胸口,试图安抚那濒临崩溃的脏腑。她能感觉到手下那微弱混乱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琥珀端着温水和止咳糖浆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姥姥,别怕,我在呢,用力喘气…对…就这样…” 栖梧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穿透老人痛苦的喘息。她接过琥珀递来的药匙,小心地将深褐色的粘稠糖浆喂进姥姥干裂的唇缝里,“来,慢慢咽下去…”
药汁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刘姥姥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茫然浑浊的眼珠转动着,似乎想看清抱着她的人是谁。当模糊的视线捕捉到栖梧沉静温柔的侧脸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忽然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安心。她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竟真的艰难地、一点一点将药汁咽了下去。
剧烈的咳嗽随着药效的发挥稍稍平息,只剩下破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栖梧依旧维持着半抱着老人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将温水一点点润湿她干涸起皮的嘴唇。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沿着鬓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臂弯中这具脆弱如枯叶的生命上。
板儿看着姥姥呼吸似乎平顺了一点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扑倒在榻边,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压抑了大半天的恐惧和委屈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化作无声的、剧烈的抽泣,肩膀耸动着,将脸深深埋在冰冷的脚踏板上。
栖梧腾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板儿瘦削颤抖的肩头,传递着无声的安慰。暖阁内只剩下刘姥姥粗重的喘息和板儿压抑的呜咽。烛火跳跃着,将几人依偎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琥珀小心地替唤栖梧扶住刘姥姥,栖梧才感到手臂传来阵阵酸麻僵硬。她扶着榻边站起身,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心口紫玉的暖流温养着她枯竭的身体,却抚慰不了精神上巨大的消耗与心口的隐痛。
“姑娘,您快去歇歇吧!这里有我看着!” 琥珀担忧地看着栖梧苍白如雪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影。
栖梧疲惫地摇摇头,目光落在依旧昏沉沉睡去却呼吸稍微平稳的刘姥姥身上,又看向蜷缩在脚踏上,因哭累而沉沉睡去、脸上犹带泪痕的板儿。一种沉重的、带着悲悯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烟火焦糊味扑面而来,提醒着她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像刘姥姥和板儿一样,在绝望的边缘挣扎求生。而她自己,那些少女旖旎的心事,那些撕心裂肺的爱恋与不甘,在这样赤裸裸的生与死面前,是否太过苍白矫情?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栖梧没有回头,以为是琥珀。直到那股清冽如寒潭初雪的幽冷气息自身后悄然弥漫开来,她才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
薛宝钗不知何时站在了后暖阁的门口。她并未走近,只是倚着门框,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银狐裘,却依旧显得身姿单薄伶仃。月白色的绫袄领口露出一截纤秀得过分的脖颈,颈间那点冰蓝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晕。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浅淡,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张清绝的容颜愈发冷寂。
她的目光并未看栖梧,而是越过她,静静地落在榻上沉睡的刘姥姥和蜷缩在脚榻上的板儿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叹息,只有一片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般的沉静。然而,在她那过于沉静的凝视里,栖梧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万载寒潭,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转瞬即逝。
宝钗的目光在板儿满是冻疮和泪痕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张因营养不良而深陷、颧骨凸起的小脸,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苦难与惊惶。接着,她的视线转向刘姥姥那张被病痛和岁月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面容——沟壑纵横,蜡黄枯槁,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挣扎求生的艰辛。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刘姥姥艰难的呼吸声。
许久,宝钗才极其缓慢地抬眼,目光终于落在栖梧的脸上。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带着无形的疏离冰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如同冰珠落雪地,清晰地响起:
“她…还能撑多久?”
栖梧心头一震,没想到宝钗开口问的是这个。她看着宝钗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实答道:“大夫说…油尽灯枯,就在这几日了。全凭一口气撑着。”
宝钗闻言,长睫极轻微地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她没有再问,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掠过板儿小小的身影。寒风从栖梧推开的窗缝涌入,撩起宝钗颊边的碎发,也带来一丝刺骨的凉意。
“夜里风寒,窗子关小些。”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随即,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不再看栖梧,也不再看榻上的人,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暖阁门口。那清冷的身影如同融入寒夜的月光,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冷暗香。
栖梧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那句“夜里风寒,窗子关小些”,平淡得如同白水,却在她沉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这算是…关心吗?是关心刘姥姥和板儿不要再受寒?还是…仅仅一句淡漠的提醒?她看不透宝钗那冰封湖面下的情绪。但方才宝钗凝视刘姥姥和板儿时眼底那瞬间的微澜,还有这句看似无意的话语,却像一道微弱的晨光,悄然融化了一丝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坚冰寒意。
她默默地关上了窗缝,将刺骨的寒风挡在了外面。暖阁内的温度似乎回升了一点点。她重新走到刘姥姥榻边,看着老人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板儿蜷缩在脚踏上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心头那被瑛哥哥初醒时目光撕裂的伤口,似乎也在这种沉重的现实面前,被一种更宏大、更悲悯的情感悄然覆盖、抚慰。活着,已是艰难。而守护生命本身,或许比执着于儿女情长,更为真实可触。
栖梧轻轻坐回软椅,疲惫地闭上双眼。心口的紫玉传来稳定的温润搏动,如同黑暗中无声的陪伴。窗外,寒夜深沉依旧,但黎明,或许已在悄然孕育。
前暖阁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温玉髓心柔和的光晕无声地驱散着角落的寒意。紫檀榻上,贾瑛的呼吸已变得绵长安稳,眉宇间痛苦的褶皱彻底舒展开来,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梦境。然而,他的眉头却微微蹙着,似乎在梦中也被什么所困扰。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了锦被上柔滑的缎面。他似乎对这触感感到安心,紧蹙的眉头略略放松。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而细腻的手,轻轻覆上了他搁在锦被外的手背。
贾瑛在沉睡中似乎感受到了这触碰。那是一种极为熟悉、刻入骨髓的清冷与柔软交织的触感。是他潜意识深处,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他的手指微微蜷缩,竟无意识地翻转过来,将那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微凉手掌,轻轻握在了掌心。动作带着孩童般的依恋与全然的信任。他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呼吸也更加沉静悠长。
那只被握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了一瞬。
薛宝钗坐在榻边的软凳上,任由自己的手被贾瑛无意识地握在掌心。她的身体保持着一种近乎静止的姿势,背脊挺直如孤峰上的雪松。清绝的侧脸在温玉髓心的柔光映照下,如同最完美的玉雕,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深潭般的平静之下,似有惊心动魄的暗流在无声涌动。颈间那点冰蓝纹路,幽幽地、极其缓慢地流转着光芒,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绪。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如同凝固的时光般,坐在那里。
暖阁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她沉静的容颜上明明灭灭。一个初离死境、沉入深眠,一个耗尽心力、静坐无言。掌心的温度在无声传递,冰髓契约的奇妙联系在静谧的暗夜里无声流淌。那紧握的手,仿佛成了一个孤立于惊涛骇浪之外的、小小的孤岛。隔绝了外界的风雨飘摇,也隔绝了所有难以言说的过往与纠葛。
唯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偶尔带来城南废墟尚未散尽的焦糊气息,提醒着这座看似平静的梨香院,依旧处于风暴的边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