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烟波浩渺,号称三万六千顷。时值深秋,湖畔芦花盛放,连绵无际,远远望去,犹如铺天盖地的雪浪,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随风起伏,发出海潮般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细密的秋雨依旧未曾停歇,洒落在广阔无垠的湖面上,激起无数细碎的涟漪,水天一色,苍茫一片,视线难以及远。湿冷的雾气自湖面升腾,与雨丝交织,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更添几分莫测之感。
一条窄长的乌篷小船,如同小心翼翼的水黾,正艰难地穿行在这片巨大的、由芦苇构成的迷宫里。船身老旧,乌篷上补丁叠着补丁,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它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船底不时擦过水下盘根错节的芦苇老根,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冰冷的湖水偶尔溅入船舱,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引得船上乘客一阵低呼。
徐逸风蹲在船头,蓑衣斗笠上雨水汇聚成线,滴落在他紧握竹篙的手背上。他手中这根长长的竹篙,并非普通船家所用,乃是精选的老毛竹制成,坚韧异常。篙尖不时精准地探入水下,感知着深浅与障碍,引导着船只沿着一条看似毫无规律、却又暗合水脉流向的狭窄水道前行。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雨雾,不断扫视着前方纵横交错的苇巷,以及两侧密不透风的、高达丈余的芦苇墙,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无论是水纹的异常波动,还是鸟群的突然惊飞,都可能是危险临近的信号。
赵莽坐在船中段,他那铁塔般庞大的身躯几乎占去了小半个船舱,使得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显局促不堪。他负责划动一支短桨,那短桨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显得有些小巧可怜。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毕露,每一次扳动都让小船获得一股强劲的推力,破开浑浊的湖水,同时也让船身剧烈摇晃,吃水线忽上忽下。只是他动作稍大,船便晃得厉害,惹得坐在他对面的陈文脸色煞白如纸,双手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指节捏得发白,时不时紧张地推一下滑到鼻尖的、被雨水打湿的圆框眼镜。
\"我说赵莽......赵兄,您......您能不能稍微......轻柔些?\"陈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颠得差点咬到舌头,\"这船......经不起您这般神力......晚生......晚生这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再这般下去,只怕尚未见到赫连部的刀兵,晚生就先要吐得昏天黑地,将这太湖鱼虾喂个饱了......\"
赵莽闻言,铜铃般的眼睛一瞪,没好气地压低他那闷雷般的嗓门:\"呸!陈秀才,你当这是你们书院里的画舫游湖,吟风弄月呢?还轻柔?这鬼地方,水底下全是烂草根、破渔网、说不定还有沉船的烂木头!不快些划,陷进去咱都得喂王八!嫌颠?有本事你下来推船!俺老赵还乐得清闲!\"他说着,似是赌气,又故意加了几分力道,小船猛地向前一窜,船头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溅了陈文一身。
陈文吓得\"哎呦\"一声,整个人往后一仰,险些翻倒,幸好被旁边的小栓子连忙伸出小手拉住。
小栓子年纪虽小,却是在水乡长大,水性似乎不错,虽然也同样紧张,小手紧紧抓着船舷,但比手无缚鸡之力的陈文要镇定许多。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裹了又裹、捆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里面是大家所剩不多的口粮和至关重要的火折子火石,那是徐先生交给他的\"重要任务\",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他小声安慰陈文,语气带着孩子气的认真:\"陈先生别怕,这船稳当着呢。你看徐先生站在船头都不怕,稳得像山一样。您抓紧了就行。\"
坐在船尾的王五,则负责观察后方和侧翼。他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芦苇杆,眯着一双经验丰富的眼睛,如同老猎手般仔细分辨着风声、雨声、水声以及芦苇摩擦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响。听到赵莽和陈文这几乎成了日常的对话,他嗤笑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说秀才公,您就知足吧。这会儿还能嫌船颠,说明还有精神头。等上了岸,钻那些没人走的山沟老林,怕是您连嫌累的力气都没喽,到时候俺和老赵轮流背您?\"
徐逸风头也没回,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少说两句,保存体力,注意警戒。这片芦苇荡不比官道,岔路极多,暗流涌动,极易迷路,也极易藏人。赫连部的人能追到十里坡,就能追到这里。\"
他的话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船上的小声嘀咕和紧张气氛立刻被压下,只剩下竹篙破水、船桨划动以及风雨芦苇交织的天然声响,而这每一种声音,在此刻听来都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他们已经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穿行了大半天。按照徐逸风临时更改的计划,由此绕行太湖,虽路程倍增,蜿蜒曲折,却能最大限度地避开赫连部可能布控的陆路关卡与眼线。湿冷的雾气越来越浓,从湖面深处弥漫开来,与绵绵秋雨混合,能见度变得更低,四周除了无边无际的、在风中呜咽的芦苇,再也看不到别的景致,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的、湿漉漉的绿色迷宫,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压抑和茫然。
\"爷,\"王五忽然吐掉嘴里已经被嚼烂的芦苇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高度警惕后的沙哑,\"后面......好像有点不对劲。\"
众人心神立刻一凛。徐逸风停下了撑篙的动作,赵莽也放轻了划桨的力度,短桨入水几近无声。小船借着惯性,悄无声息地向前滑行,融入浓密苇丛的阴影里。
仔细倾听,在呼啸的风声、淅沥的雨声、芦苇沙沙的摩擦声之外,似乎隐隐约约,从他们后方偏左的某个方向,传来了一种极不协调的、有规律的\"哗啦......哗啦......\"声!那声音沉闷而持续,像是有人在齐腰深的浑水里艰难跋涉,又像是更大的船只正在不顾一切地、粗暴地推开密集的芦苇前进的声音!而且,那声音似乎正在逐渐变得清晰,距离在拉近!
\"妈的!真有人跟上来了?阴魂不散!\"赵莽低声咒骂,浓眉紧锁,下意识地摸向了靠在身边的那柄厚重砍山刀刀柄,眼中腾起凶光。
徐逸风眉头紧锁,侧耳倾听了片刻,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是一条船。声音来自两个略有差异的方向,像是在......相互呼应,包抄合围。\"他立刻做出判断,语气果断,\"不能直线走了。赵莽,左满桨!王五,注意右后侧动静!我们进右边岔道!\"
他口中下令,手中竹篙同时猛地向右侧水中一撑,一股巧劲发出,小船船头应声偏转。赵莽低喝一声,依言发力向左扳桨。小船还算灵活地甩头,船身擦着茂密的芦苇秆,发出一阵急促的唰唰声,钻进了右侧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垂落的芦苇完全掩盖的水道。这里的芦苇生长得更加茂密疯狂,船行其中,两旁高大枯黄的苇秆如同墙壁般不断挤压刮擦着船舷和乌篷顶,发出密集而令人不安的摩擦声,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试图阻拦他们前进。
后面的追踪声似乎因为他们突然的变向而迟疑了一下,但很快,那\"哗啦\"声也做出了调整,并且明显分成了两股,从不同的水道加速包抄过来,距离似乎在拉近!甚至已经能隐约听到对方船上传来的、被风雨扭曲压低的呼喝声,以及船桨更快速、更用力破水的声音!
\"操!咬得真紧!属狗皮膏药的!\"王五啐了一口唾沫,眼神变得冰冷凶狠,迅速从蓑衣下抽出了一柄保养得油光锃亮的劲弩,熟练地搭上了一支黝黑短矢,弩机对准了右后方的水道,随时准备击发。
紧张的气氛瞬间在小小的船舱里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陈文吓得大气不敢出,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小栓子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将怀里的油布包袱抱得更紧,另一只手悄悄握住了别在腰后的一把小匕首——那是王五偷偷塞给他防身的。
徐逸风面色沉静如水,但撑篙的速度和力量明显加快加重。他仿佛对这片错综复杂、犹如迷宫的苇荡水道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直觉,毫不犹豫地在一个个看似毫无差别的岔路口做出选择,时而左转,时而右拐,时而强行穿过一片看似无路的、漂浮着厚厚腐草的浅水区,船底摩擦着泥泞的湖底,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每一次都让陈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后面的追踪者显然也非易与之辈,而且对太湖水路的熟悉程度似乎并不逊色,甚至可能更胜一筹。他们如同跗骨之蛆,凭借对水道的熟悉和可能更胜一筹的船只性能,始终紧紧咬着,距离甚至在缓慢而坚定地拉近!风中传来的呼喝声也似乎清晰了些许。
\"这样下去不行!水道太熟!会被追上!\"赵莽低吼,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短桨扳得更加用力,船速虽快,却也让小船颠簸得更加厉害。
徐逸风目光如电,急速扫过前方一片略显开阔的水域,那里生长着一种特别茂盛的、叶片带着锐利锯齿的暗绿色水草,盘根错节,形成一片浓密得近乎实质的绿色屏障,几乎完全遮挡了后面的视线。他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已有计较,突然低声急促下令:\"赵莽,王五,听我口令!前方水草区,我喊'冲'时,赵莽用你吃奶的力气向前猛划三桨!王五,对准右后追得最近的那条船,射他们的船桨或操桨手!不必求毙命,阻其片刻即可!\"
\"明白!\"两人低声应道,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狩猎状态。
小船飞速接近那片茂密的水草区。后面的追兵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呼喝声变得急促高亢起来,一条体型更细长、速度显然更快的小舟从右后方猛地加速逼近,船头赫然站着一个身着黑色水靠的身影,手持带钩的竹篙,眼神凶狠,似乎准备等距离再近些便强行跳帮!
就是现在!
\"冲!\"徐逸风一声短促低喝,如同掷地有声的军令!
赵莽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愤怒的熊罴,全身爆炸性的肌肉瞬间绷紧,手中那支看似不堪重负的短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扳动!小船如同被巨力弹射出去,船头猛地翘起,骤然加速,劈开浑浊的湖水,直冲向水草区!
几乎在同一瞬间!
嗤——!
王五手中弩箭发出一声轻微却致命的机括响动,一支黝黑短矢撕裂雨雾,带着一丝冷芒,精准无比地射向那条加速逼近小船的操桨手手臂!
\"呃啊!\"一声痛呼夹杂着惊怒从后方传来,那船的操桨手猛地缩手,船速骤然一滞,船身也因此打横,暂时堵塞了本就狭窄的水道!
而徐逸风,在赵莽发力的同时,身体猛地如一张拉满的强弓般向后一仰,全身力量贯于双臂,手中那根长长的、坚韧无比的竹篙被他当成了一支巨大的标枪,用尽全力,向着左侧另一方追兵来向的、水鸟栖息最密集的芦苇丛水域,猛地投掷而去!
竹篙带着凄厉骇人的破风声,旋转着飞出,并非射向任何船只或人,而是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狠狠地砸入那片茂密的芦苇丛中!
砰!哗啦啦——!
竹篙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砸入水中,顿时如同巨石天降,惊起了栖息在那片芦苇丛中的一大群野鸭、鹭鸟和鸬鹚!它们原本藏匿得好好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动地之响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炸了窝,成百上千只水鸟惊恐万状地尖声鸣叫着、疯狂地扑棱着翅膀,轰然飞起!霎时间,那片水域上空仿佛凭空升起了一片巨大的、嘈杂混乱的、扑腾着翅膀和羽毛的乌云!羽毛纷飞如雪,鸟粪如同霰弹般噼里啪啦落下,彻底遮蔽了视线,巨大而混乱的噪音和这突如其来的景象也瞬间阻断了左侧追兵的路线和所有视线!
\"快走!\"徐逸风低喝一声,毫不迟疑,接过赵莽迅速递来的备用短桨,亲自加入划船。双桨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次入水都深沉有力,小船如同受了惊的游鱼,速度再增,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混乱时机,一头钻入前方更深、更密、更加曲折的芦苇丛中,七拐八绕,灵活无比,很快便将身后那片区域的嘈杂鸟鸣、追兵气急败坏的惊怒叫骂声以及一切混乱的声响远远甩开,最终彻底隔绝在无尽的风雨芦苇声之后。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响,只有风声、雨声和芦苇永恒的低语时,徐逸风才示意放缓速度。
所有人都长长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潜出一般,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涔涔滑落。陈文几乎虚脱般地瘫在船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再也顾不得什么书生仪态。小栓子小心地拍着他的背,自己的小脸也吓得有些发白,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兴奋和后怕。
赵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汗水,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冲着徐逸风由衷地竖起大拇指,瓮声瓮气地赞道:\"爷!高!实在是高!这招惊弓之鸟......不对,惊鸟之......哎,反正他娘的真绝了!俺老赵服了!\"
王五也嘿嘿笑着,一边小心地擦拭弩弓上的水渍,重新上弦,一边略带惋惜地道:\"可惜了那根好竹篙,顺手着呢。\"
徐逸风神色却并未有丝毫放松,他望着前方依旧茫茫无边、仿佛没有尽头的芦苇荡,沉声道:\"莫要高兴太早。对方能如此快地摸进这片复杂苇荡,并如此精准地追踪而至,说明必有极其熟知此地水文巷道的引路人,很可能是重金雇佣的太湖老水鬼。我们只是凭借出其不意暂时甩开,并未真正安全。\"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凝重:\"而且,刚才惊起如此大规模的鸟群,动静太大,恐怕也会引来其他不必要的注意。这太湖,看来并非只有赫连部一方势力在活动。\"
果然,他的担忧并非多余。就在他们调整方向,继续小心翼翼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一直负责观察四周的王五忽然又\"咦\"了一声,指着左前方一片水域,低声道:\"爷,你们看那边!有点不对!\"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警惕地望去。只见那片水域的芦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倒伏和断裂,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粗暴地蹂躏过。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破碎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木板,看材质和弧度,似乎是某种小船的残骸。还有几缕被撕裂的、深色的布条,随着波浪起伏。甚至......在那些漂浮物之间,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正在被湖水慢慢稀释冲淡的暗红色......
显然,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这里刚刚发生过另一场激烈而短促的冲突。而从现场遗留的痕迹看,冲突的双方,手段狠辣,且似乎......并非冲着他们来的。
徐逸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目光变得越发深邃。这看似平静的太湖苇荡,暗流汹涌,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和复杂得多。
(第二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