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阿墨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师父,月儿姐,我终于还是到玉门关来了。可是霜儿,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月光透过窗棱,柔柔地洒在地上,屋里亮堂堂的。秋风一阵凉似一阵,怕冷的蟋蟀已从山野躲入人家,“唧唧”地鸣着,好一幅“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的恬静美景。
可这月光洗净了世间的尘埃,却洗不去阿墨心中的哀愁;声声虫鸣,倒勾起他的万千思绪。
想起师父带他东逃,想起方月孤身西去;
想起师父魂断阳关,想起贺兰霜决绝别离……
阿墨和衣而起,出了门,走到院子里。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日中秋刚过,正是十六月圆之时,月如明镜,高高悬在天上。
皓月之下,一位老人正枯坐西墙,对着一壶浊酒,呆呆地望着夜空。
“东方将军!”阿墨心头一凛,想起日里高义临别时的交代,大气也不敢喘,蹑手蹑脚地倒退回屋。不料人生地不熟,退至门槛时,脚下一绊,“咣当”一声摔了个结实,连架在墙角的刀盾都撞倒在地。
“是阿墨吧?”东方卫问道,声音深邃而低沉。
阿墨像犯了错被发现的孩子,三两步奔到东方卫跟前,单膝跪下道:“将军,阿墨无意,扰了将军赏月,请将军责罚!”
“坐下说话,你太过拘谨了!”东方卫抬手示意阿墨起身:“玉门关小小一座孤隘,护卫浩浩大汉疆土,靠的是上下铁打般的兄弟情谊。这里不是朝廷,不搞那一套。”
阿墨应声,坐在东方卫对面。东方卫笑道:“人地两生,睡不着吧?陪我喝点儿,刚好助眠。”
阿墨悲戚,断然拒绝道:“请将军恕我不敬。师父当初就是喝了被匈奴下毒的酒,才猝然离世。阿墨发过毒誓,此生滴酒不沾!”
“好!那便守住你的誓言。为军者,喝酒的确不是好事。”东方卫说完,将自己身前的酒壶也拨到一边,问了阿墨一些关于车合烈的事。
东方卫叹道:“原来车英雄生前便有意将你托付给我。”言罢起身,向西鞠了个躬,抱拳道:“车英雄,您的信任,让老夫倍感沉重。老夫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车英雄,且放心去吧!”
东方卫将酒尽数洒在地上,祭过车合烈,又问阿墨:“阿墨,既然车英雄有意带你投奔玉门关,为何今日才来?”想想又笑着补了一句:“是因为娶了小媳妇么?”
阿墨凛然正色:“匈奴恃强凌弱,我在车师时,匈奴两次无端进犯交河城,杀掠勒索!师父故去后,我本已心如死灰,只想了此残生,岂料又碰上匈奴袭村,那夜,若非将军来救,阿墨不知今日命归何处!”
阿墨跪下抱拳道:“所以,我决心做将军般顶天立地的人物!为私,给师父报仇;为公,护天下百姓。是故来投!”
“好!”东方卫赞道:“有志气!但你可知,投军并非儿戏,今后你与你那小媳妇可就聚少离多了。”
阿墨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东方卫只道阿墨难过,心有不忍,便道:“你年纪轻轻,自西域来投大汉,新婚燕尔,分隔两地,也不容易。这样吧,玉门将士循例每旬一日休沐,即月休三日;头一年,我多准你两日,月休五天,可约媳妇先来,关内关外俱可,自行安排,与媳妇相会。”
阿墨谢过。东方卫转头对向明月,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面色凝重地对阿墨说:“阿墨,我把话说在前头,身为军属,你家小媳妇,需做好丈夫为国捐躯的准备!”
阿墨一笑,凄然道:“将军放心。该说的,我都已经与她说明。就算如何,她也不会为我悲伤了。我没有后顾之忧。”
东方卫颔首,两人各自遥望明月,寂寂无言。如此又过片刻,阿墨正要起身告辞,东方卫突然喃喃问道:“阿墨,你见到的方月姑娘,是如何模样?人可还好?”
“月儿姐只是疲累缺水,晕倒了。恢复过来后,精气神都还不错,没有大碍,将军放心!”
“那便好。多谢你夫妻俩出手相救。”东方卫嘴角抽了一下,似乎还有问话,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
“将军客气了……”阿墨答道,心中暗忖:“月儿姐跟东方将军看来交情很深,否则东方将军怎会多次谢我?”
絮絮叨叨,又聊了几句,阿墨劝东方卫早歇,东方卫却道:“阿墨,还有一事,我须再问你一次:此处并无他人,你回答我,于阗使团被劫一事,跟你夫妻俩有没有关系?”
这一句问话,寻常言语,寻常口气,却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阿墨心知,东方卫此时此地再次问他,足以说明一切,若再欺瞒,便是犯傻。
阿墨闭上眼,缓缓答道:“回将军,确是我和媳妇所为。确切说,是我起意谋划,我媳妇不同意,但夫唱妇随,也只能帮我……今日堂上我不敢承认,是因为……”
不等阿墨把话说完,东方卫抬手阻止道:“好,你认就好,其余不必解释。人生在世,行差踏错再所难免,只此一次,今后绝不许再犯!”
阿墨跪下拜谢,问东方卫:“将军,你再三问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此事是我所为?”
东方卫道:“沈星校尉在我手下从军十年,他的本事、为人,我一清二楚。他既不会看错,也不会冤枉。”
“那将军……为何在堂上……”
“因为我相信车掌军,也相信方月……”东方卫转向明月喃喃道:“她对你颇多赞许,说你勇义兼备,心性高洁。”
“可我……可我的确做了那事。”
“人生总有无奈时。昨日种种事,譬如昨日死,我既往不咎,亦不再多问,下不为例!”东方卫转过头,直视阿墨,肃然道:
“莫折辱了你师父的名声,也莫辜负了方月对你的信任!”
阿墨感激涕零。在车师,乃至西域,他如今是通缉要犯,弑君逆贼,颠沛流离,远走他乡……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一份信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东方卫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好的布头,递给阿墨道:“保管好,明日起,不管出征还是巡逻,只要离了营地,带着它!”
阿墨低头,将布头摊开,一块小小的青铜符牌在掌中呈现。正面是雄浑的隶书,刻着“总兵侍卫?肖离墨”;翻过来,背面上方雕着日期,正是今日;
再往下,是几个熟悉的篆字:
汉关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