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的死讯,像一团浓稠的墨汁,猝然滴入秦氏集团这池看似平静的深潭,顷刻间晕染开来,吞噬了所有光亮。整座大厦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没有人敢高声言语,没有人敢交换眼神——那场在顶层会议室上演的血腥风暴,虽已落幕,却余音未散,如幽灵般盘旋在每一条走廊、每一扇玻璃门后。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寂静,仿佛连空调的嗡鸣都识趣地压低了分贝。
董事会的成员们,面上维持着职业性的沉静,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可眼底的波澜却早已翻涌成海啸。他们重新审视着秦氏这艘航行在资本汪洋中的巨轮——它的舵手,刚刚换人;它的航线,正被一双年轻而颤抖的手接管。那个被父亲亲手推上“暂代总裁”之位的“长公主”——秦若菲,此刻,成了风暴眼中唯一的孤岛。
而秦若菲本人,则完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击溃了防线。
她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像一尊被遗忘在寒冬里的石膏像。秘书递来那封薄薄的信封时,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她接过来,却觉得重逾千钧,几乎要压断她的腕骨。
秘书无声退下,门轻轻合拢,将世界隔绝在外。
她独自坐在总裁办公室那张宽大得近乎奢侈的真皮座椅上,背后是整面落地玻璃窗,窗外是青石市最繁华的天际线——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像一座永不沉睡的钢铁森林。可此刻,在她眼中,这一切都模糊了、褪色了、扭曲了,仿佛隔着一层沾满水汽的毛玻璃,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我,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没有上前,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我知道,此刻的秦若菲,正在经历一场灵魂的凌迟。父亲的强势回归,陈伯的猝然离世,还有那封尚未拆封的遗书——每一样,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认知的基石上,震得她心防寸寸龟裂。
她需要时间。需要沉默。需要在这片废墟里,重新拼凑自己支离破碎的世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阳光从东窗斜射进来,又渐渐西移,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最终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道无声的伤口。直到那光线变得刺眼灼热,她才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指尖划过信封边缘,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像是撕开了某种禁忌的封印。
信纸被抽出,展开。
上面是陈伯的字迹——一笔一划,工整得如同财务报表,却又透着一股苍劲的力道,仿佛每一笔都在与命运角力。
她开始读。
起初,她的表情只是凝重,眉头微蹙。随着目光向下移动,她的脸色开始变化——从苍白,到灰败,再到一种近乎病态的铁青,如同被寒霜覆盖的青铜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当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最后一行字上时——
她的手,猛地一僵。
那封信,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枯叶,从她骤然松开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脚下那张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里映不出任何景物。她仿佛穿透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望进了比永夜更深邃、更冰冷的深渊。
“她……陈伯,他……他竟然……”
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颤音。那不是悲伤,而是信仰崩塌时发出的、灵魂碎裂的哀鸣。她所信奉的忠诚、她所依赖的秩序、她所崇拜的父亲……在这一刻,被那几行墨迹,彻底碾成了齑粉。
我走上前,弯腰,拾起那封信。
信不长,却字字如刀,句句似冰。
陈伯没有为自己挪用公款的行为辩解半句。他开门见山,直指核心——揭露了秦振云在“滨江壹号”项目中,那深埋于光鲜表皮之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原来,那场震惊全市、闹出人命、最终导致秦振山身败名裂的偷工减料丑闻,并非秦振山一人之过。其根源,早在项目启动之初,便已埋下。
彼时,秦振云正面临一场秘密的政治审查,急需一笔“干净”且庞大的资金疏通关节。同时,他急于加速资金回笼,以支撑其宏大的资本布局。于是,他亲自下达密令,授意项目总负责人秦振山,进行所谓的“成本优化”。
而“成本优化”的实质,便是——在建筑材料上动手脚!偷梁换柱,以次充好!在钢筋水泥里掺水,在防火材料里掺沙!用最廉价的替代品,换取最丰厚的利润!
更令人齿冷的是,秦振云并未止步于此。他通过陈伯,利用其财务总监的身份,设计了一套极其精密、层层嵌套的财务迷宫——通过离岸公司、空壳实体、复杂的金融衍生品交易……将因偷工减料而节省下来的数亿元巨款,神不知鬼不觉地,最终汇入了他自己掌控的一个秘密信托基金!
陈伯在信中坦承,他曾激烈反对,甚至据理力争。但在秦振云那不容置疑的、近乎帝王般的威压之下,他最终屈服了。他亲手执行了大部分资金转移,亲手抹平了那些足以致命的账目痕迹。他成了帮凶,成了共犯,成了那个“完美教父”阴影里最沉默的刽子手。
信的末尾,附上了几份关键证据——加密邮件的截图、经过特殊标记的转账记录、甚至还有秦振云亲笔签署的、语焉不详却暗藏玄机的内部备忘录。这些铁证,足以将那个在公众面前道貌岸然、在商界被奉为圭臬的秦振云,钉死在耻辱柱上!
至于陈伯自己收受的那“三百万匿名奖学金”?信中亦有解释——那不过是秦振云丢给他的“狗粮”,是封口费,更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秦振云牢牢掌控他的“把柄”!
“滨江壹号”的丑闻,是秦振山手中唯一的武器,也是他迟迟不敢引爆的核弹。因为他深知,一旦引爆,覆灭的不仅是秦振云的个人名誉,更是整个秦氏帝国的根基!大厦将倾,玉石俱焚!
陈伯在信的最后,用近乎泣血的忏悔语气写道:他选择在生命尽头将这一切交给秦若菲,并非出于报复,而是赎罪。他希望她能从自己血淋淋的教训中看清——这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黑暗,人心远比她相信的更叵测。他恳求她,不要被“父亲”的光环蒙蔽,不要被“家族荣誉”的枷锁束缚。他要她睁开眼,看清那个端坐于权力之巅、被世人顶礼膜拜的——真正的帝王!那是一个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亲信、包括人命、包括道德的——冷酷暴君!
读完信,我的心口也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闷痛得几乎窒息。
我曾以为,秦振云在此次内斗中展现出的精准判断与雷霆手段,源于他早已洞悉陈伯与秦振山的勾结,在病榻之上运筹帷幄,借秦若菲之手完成“清理门户”的冷酷棋局。
可我万万没想到——
他竟如此阴暗!如此冷酷!如此……不择手段!
他竟能为了自己的权力之路,不惜牺牲无辜者的生命,不惜玷污家族百年的清誉!他亲手种下的恶因,却让忠心耿耿的陈伯背负骂名,让野心勃勃的秦振山成为替罪羔羊!
而陈伯的“心脏病突发”……此刻想来,愈发显得诡异莫测。
真的是天命?还是……人祸?
是秦振云在得知陈伯准备将证据交给秦若菲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挥下了那柄无形的、名为“清除”的利刃?!
我抬眼,看向秦若菲。
她依旧僵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雕。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淹没了她,但在那悲伤之下,是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的——幻灭。她心中那个如神只般伟岸、如磐石般可靠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碎成一地肮脏、腐朽、散发着铜臭与血腥味的尘埃。
就在这死寂几乎凝固的瞬间——
“嗡——嗡——嗡——”
她放在桌角的私人手机,突兀地、尖锐地、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那铃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她置若罔闻,眼神依旧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虚无。
我走过去,替她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浓重而标准的英伦腔调,清晰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傲慢,从听筒里流淌出来:
“喂?秦若菲?我是史蒂文。或者,你更习惯称呼我另一个名字——秦毅。”
“我和我的妹妹,琳达,刚刚抵达青石国际机场。”
“我们回来,是为陈伯奔丧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拿回——属于我们秦家血脉的,那一份遗产。”
——轰!!!
这通电话,如同最后一颗投入火药桶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秦若菲摇摇欲坠的理智!
而我,也在电光石火间,彻底明白了秦振山那条“断牙毒蛇”的终极毒计!
他被罢免、被驱逐、被剥夺了一切,却并未真正死去!他在彻底沉沦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两个足以颠覆全局的“核弹”——秦振云病危的绝密情报,以及秦若菲即将上位的权力真空消息——精准地投递给了远在大洋彼岸、蛰伏已久的秦家私生子兄妹!
他要的,不是东山再起。
他要的,是让整个秦氏帝国,在更惨烈、更混乱、更无法收拾的内战中——彻底崩塌!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更让我心头骤然一沉的,是电话里那个自称“史蒂文”的声音。
冷静。沉稳。条理清晰。没有丝毫初来乍到的慌乱或轻浮。那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掌控全局的从容与自信。
这绝非秦若菲之前所轻视的、只会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们是带着海外雄厚资本归来的猎手!是浸淫华尔街丛林法则的掠夺者!是怀揣着蓄谋已久、志在必得野心的——复仇者与征服者!
一场围绕秦氏帝国继承权的终极战争。
一场真正浸透鲜血与背叛的腥风血雨。
此刻,才刚刚——
拉开它狰狞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