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和寨子里任何一个人生下孩子,无论对方来自哪个家族,都难保其父族不会借机插手族务,甚至妄图操控我的孩子,最终架空我,窃取牡寨。”
“阿土……他很好,他简单,热情。他是外族人,他的根在佤山,他的家族势力范围延伸不到牡寨,他的手更伸不到这里来,他是最‘干净’的选择。”
阿勇族长看着女儿那张年轻却冷静得可怕的脸庞,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他向前倾身逼问道:
“那小子……他知道你这些……这些算计和打算吗?他知道你只是想借他留个种,并不打算跟他有任何未来吗?”
银花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阿勇族长紧紧盯着女儿,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愧疚或动摇,但他失败了。
最终,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
里面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无奈、不得不妥协的屈从,以及对女儿注定孤独艰辛命运的怜惜。
他伸出手,那只曾经能徒手搏杀野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银花看似柔弱的肩膀,像是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
“十年。阿爸……再替你撑十年。十年后,无论情形如何,我退位,由你接任族长。”
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警告的意味:
“但在这十年里,你必须生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这是底线,也是你坐上那位子必须付出的投名状。”
银花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族长夫人早已在房里等候许久。
桌上粗陶碗里的油灯灯芯已经剪过两次,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写满担忧和急切的面容。
见女儿推门进来,她立刻快步迎上前,抓住女儿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怎么样?你阿爸他……他同意了吗?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她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女儿。
银花轻轻挣脱母亲的手,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才点了点头。
脸上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将父亲的话,尤其是那个关于十年内必须生下继承人的条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族长夫人听完,怔忡在原地,眼中涌现出极其复杂的光芒。
既有对女儿即将打破千年桎梏、攀登权力巅峰的欣慰和骄傲,但更多的,是对她未来那条注定充满荆棘、孤独与算计的艰难道路的心疼。
她猛地抓住女儿的手,声音发颤:
“咱们牡寨……终于……终于要迎来一位女族长了。”
这将是牡寨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惊天变革。
但随即,她的目光掠过窗外,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热情得像一团火般的佤山少年,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湿润:
“只是……只是苦了阿土那孩子。他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
“他恐怕至今还满心欢喜地以为,只要他努力赚够了聘礼,就能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他要是知道你这番打算,该有多……”
银花走到窗边,用力推开沉重的木窗,夜风立刻带着山林特有的潮湿涌入,吹动了她的发梢和衣角。
她望着窗外其他吊脚楼里零星闪烁的灯火,如同渺茫的星光。
想起阿土那双总是毫无保留地倾注着爱慕与真诚的眼睛,他那些笨拙却热烈的承诺,他小心翼翼揣来的礼物……
她心中并非毫无波澜,那坚冰般的心防深处,似乎有一角微微松动。
但很快,那份对权力的强烈渴望,带领族人走向更强盛未来的巨大野心,迅速且牢固地重新占据了上风,将那一点点微弱的涟漪彻底淹没。
“我不会嫁给他离开牡寨的,永远不会。”
她的声音很轻,飘散在夜风里,却异常坚定:
“牡寨需要我,我也需要牡寨。这里才是我的根,我的战场,我未来的王座。”
“但我同样知道,”她回过头,看向母亲:
“他们佤山人最重宗族传承和男子尊严,绝无可能接受他们的儿子入赘他寨,更不可能接受他们的孙子孙女不认祖归宗。我和他,从开始就注定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她顿了顿,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所以,阿妈,我和他……只会有一个结果:生一个完美地融合了阿勇家和我个人意志、也带着佤山人强悍血脉,却只属于牡寨、只属于我的继承人。之后……”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千里般的决绝和漠然:
“之后便桥归桥,路归路。他娶妻生子,而我,留在我的牡寨,守护我的族人,巩固我的权力。各有各的征程,永不相交。”
族长夫人看着女儿,烛光下,女儿美丽的脸庞仿佛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光晕。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在那副自己熟悉的容颜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颗不惜碾碎个人情感的巨大野心和意志。
她上前一步,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是伸出手臂,将女儿轻轻拥入怀中。
她叹息道:“人生在世,总有取舍。想要握住权力,尤其是女人想要握住权力,这条路更是孤独寒冷,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刀刃上。”
“孩子,你自己选的路,自己想清楚……日后,无论如何,莫要后悔便是。”
与此同时,远在石城。
暮色四合,城门即将关闭之时,阿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近两年,他开始跟着岩帅走马帮,历练闯荡,增长见识。
但因为心中总有牵挂,总有那么一个倩影和一片熟悉的山水让他割舍不下,他始终走不远,只在西南一带相对熟悉的官道和商路上来回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