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高窗,在斑驳的药柜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
孙知府一身半旧的靛蓝绸缎常服,负着手踱了进来,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
“稀客啊,孙大人。”
林郎中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老友间的揶揄。
“今儿怎么得闲,想起我这满是药苦味的方寸之地了?”
“俗务缠身,难得浮生半日闲。”
孙知府也不客气,径直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棋盘,笑意更深。
“正好,手痒得很,来找你这臭棋篓子杀两盘,松松筋骨。”
他顺手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指腹感受着那熟悉的凉意和圆润。
没有多余的寒暄,黑白子便在纵横交错的经纬间无声地落下。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药房里格外清晰,间或夹杂着虫鸣。
棋局初开,双方落子都带着试探与布局的从容。
孙知府捻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目光看似专注在棋局上,心思却似乎飘向了别处。
他轻轻落下一子,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意味。
“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以后就跟着秦家那丫头了?”
林郎中捻着一枚黑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眼,目光越过棋枰,落在孙知府脸上。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老友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霜色。
他沉默了片刻,将黑子稳稳地按在枰上一个关键之处,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嗯。”
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几年前那个默默洗药壶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心性如磐石,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心地更是纯良干净,像山涧里刚涌出的泉水。”
“她那双眼睛,看药草时是亮的,看病人时是暖的,没有半分算计。”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温柔的笑意。
“跟着她,我这把老骨头,以后不愁没个善终的着落。”
孙知府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落下一枚白子,棋势隐隐有围剿之意。
“嗒!”
棋子落定,他抬眼看向林郎中,目光复杂,带着对老友选择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你既已思虑周详,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多言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
“你的奴籍,我早已给你消了。”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棋枰上的一粒微尘。
林郎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对着孙知府,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所有的感激、所有的释然,都在这无声的颔首之中。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而棋盘之外,这份恩情,已无法用言语衡量。
孙知府将老友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不再提此事,转而捻起一枚棋子,目光重新落回棋局,像是随意提起般说道:
“听说,秦阳那小子,在城门口官道旁,买了块地?”
林郎中落下一子,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嗯,一亩。位置不错,靠着城墙根,闹中取静。打算着,前头盖铺面,后头起个小院。是踏实过日子的人家。”
语气里带着赞赏。
“打算倒是周全。”
孙知府点点头,又落下一子,眉头却微微蹙起。“不过……他们手里没有银钱,这铺子院子,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立起来?”
林郎中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色。
他捻起一枚黑子,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棋盘,手指在几个关键点位悬停片刻。
最终“啪”地一声,将黑子稳稳地按在一个扼住白棋咽喉的要害之处。
那落子声清脆有力,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自信。
“不会太久。”
林郎中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孙知府,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笃定的弧度。
“你输了。”
孙知府一愣,急忙低头细看棋局。
果然,刚才那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步闲棋,竟暗藏杀机,瞬间将他的大龙困入死地。
他拍着大腿,懊恼地“哎呀哎呀”直叫:
“失算!失算!老狐狸,又着了你的道!”
他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笑着伸手将枰上的黑白子哗啦啦归拢到棋篓里。
“再来一局!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林郎中看着老友难得流露出的孩子气,眼中也染上笑意,配合地整理着棋篓里的棋子。
待棋子归位,他才重新开口,语气沉缓而坚定,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秦阳那小子,脑瓜子活络,心思又正。隋安儿那丫头,”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欣赏。
“灶上的本事,你是尝过的。她那份坚韧和灵巧,都在那一碗一碟里了。最重要的是,”
林郎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世事的洞察。
“这两口子,心在一处,劲儿往一处使,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个谋划长远,一个操持当下。”
“他们眼里有光,心里有奔头,这样的家,这样的劲头,想不发迹都难。那铺子和院子,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心在一处……同甘共苦……”
孙知府执棋的手停在半空,喃喃重复着林郎中的话。
林郎中描绘的那幅“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图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涟漪。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夫人的身影,那个在他被外放到这西南边陲、前途晦暗不明之时。
毅然决然带着幼子追随而来,用柔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后宅,让他无后顾之忧的女人。
数十载宦海沉浮,风霜雨雪,人情冷暖,唯有她始终站在他身侧,不曾远离半步。
一股强烈的暖流夹杂着深深的愧疚和思念猛地涌上心头。
什么棋局胜负,什么秦家未来,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只觉得坐立难安,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立刻见到那个与他共度风雨数十年的女人。
“啪!”
孙知府将手中的白玉棋子随意丢回棋篓,霍然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急切和不容置疑的果断:
“不下了不下了。今日这棋兴,都被你这老家伙搅了,改日再战。”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迈步向外走去,步履匆匆,袍袖带风。
林郎中也不挽留,只是慢悠悠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看着老友近乎仓促的背影消失在药房门口,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这哪里是棋兴被搅?分明是心弦被拨动了。
送走孙知府,药房骤然安静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了西山,暮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帘幕,悄然笼罩下来。
药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朦胧天光,勉强勾勒出药柜、石臼、竹匾的轮廓。
空气中,那熟悉的药香似乎也沉淀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林郎中起身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小院中央,环顾四周。
曾几何时,他习惯了这份独处的寂静,习惯了与草药、与医书、与自己的影子为伴。
可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空旷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头,浸透四肢百骸。
这空荡,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更是心灵深处某种长久荒芜的骤然显现。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旧布衫,随后缓缓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苍穹。
星河,已然璀璨。
无数颗或明或暗的星辰,如同被巨手随意抛洒的碎钻,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深邃的天幕之上。
银河如练,横亘天际,流淌着亘古的静谧与神秘。
那浩瀚无垠的星光,冰冷而遥远,亘古以来便如此俯视着人间,也映照着他此刻形单影只的身影。
林郎中久久地伫立着,仰望着那漫天星河。
声音低哑,近乎自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和温柔,仿佛在向这亘古的星辰宣告一个即将到来的奇迹:
“很快……很快,我又会有家了。”
小院依旧空荡,药香依旧苦涩,但此刻,这片星空之下,一个孤独的灵魂,已然望见了归处那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