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的腊月,寒意虽不似北方那般凛冽刺骨,却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阴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让人巴不得时时刻刻守在火旁,才能把那骨头缝给烤的干爽。
知府大人的府邸,因年关的临近和两位少爷的归家,变得前所未有的喧嚣与繁忙。
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而喜庆的忙碌气息。
然而,这府邸深处的厨房,却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熔炉,将所有的热闹隔绝在外,只留下灶火的炙烤、锅铲的碰撞和无休止的辛劳。
隋安儿便是这熔炉中心,最忙碌的那颗火星。
这个年,意义非凡。是孙家三小姐在父母膝下、作为未嫁女儿度过的最后一个年节。
远在异地为官的大少爷、二少爷,也纷纷携妻带子,风尘仆仆地赶回石城团聚。
府里人口骤增,主子们的口味各异,对年夜饭和年节期间的饮食要求更是精益求精。
而作为夫人钦点,专司伺候刁钻三小姐,如今又因厨艺精湛被众人惦记的隋安儿,她的压力陡然攀升至顶点。
特别是那位随二少爷归家的二少夫人。她是个标准的官家娇女,性子活泼,最爱新鲜吃食和玩乐消遣。
早从三小姐那里听闻隋安儿有一手好厨艺,便惦记上了。
今日想吃京城风味的精致点心,明日又馋江南水乡的时令小炒,后日则突发奇想要尝西南本地的特色野味……
要求层出不穷,且往往临时起意,不管不顾时辰。
隋安儿的日子,彻底被钉在了灶台边。
天不亮,鸡鸣未歇,她便得顶着刺骨的寒气起身,囫囵塞几口冰冷的隔夜饼子,便匆匆赶往府里。
厨房里早已灯火通明,大灶小灶一齐开火,蒸汽弥漫,人影幢幢。
她一头扎进去,瞬间被淹没在择菜、剁肉、熬汤、蒸煮煎炸的巨大声浪和油烟之中。
原本午后还能偷得片刻喘息,如今这点微末的福利也被彻底剥夺。
她必须时刻在灶台边“侯着”,随时准备响应二少夫人那不知何时会响起的召唤。
“隋安儿!二少夫人说昨儿那个水晶虾饺不错,想再尝尝,午膳前要!要更鲜亮些!”
“隋安儿!二少夫人逛园子受了点风,想吃碗热腾腾、酸辣开胃的馄饨,要快!”
“隋安儿!二少爷夸你前日做的那个菌子烧鸡入味,今儿晚膳还要,多备一份给大少爷房里送去!”
……
一道道指令,或由丫鬟通传,或由管事嬷嬷板着脸吩咐,不容置疑地砸下来。
隋安儿只能应一声“是”,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重新洗锅、备料,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出符合要求的食物。
油烟熏烤着她的脸庞,汗水浸湿了内里的单衣,又被灶火烤干,留下黏腻的盐渍。
沉重的铁锅在她手中翻飞,手腕早已酸痛不堪。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知到母亲的疲惫,偶尔会轻轻踢动一下,仿佛在提醒她注意身体。
所幸这孩子异常“懂事”,并未过多折腾。再加上林郎中得知她境况后,特意开了几副温和滋补兼有安胎效用的药茶让她每日煎服。
她才得以在这高强度的劳作中,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咬牙支撑下来。
原本到石城后养出的一点圆润脸颊迅速消退,下巴尖俏地突显出来,眼下的青黑浓重如墨,衬得脸色更加苍白憔悴。
日子就在这无休止的灶火油烟和腰酸背痛中熬着,一天天挨近年关。
府里的热闹喧嚣似乎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在角落不停运转的工具。
直到正月初五,二少爷终于带着意犹未尽的二少夫人和孩子们,登上了返回任所的马车。
府里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才“铮”地一声,松弛下来。
喧闹散去,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
隋安儿站在终于稍稍安静下来的厨房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扬起的尘土,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腿一软,险些站不住,幸得扶住了门框。
“隋安儿,”隋安儿回头,见是张嬷嬷。
张嬷嬷看着她尖削的下巴、苍白的脸色和那掩饰不住的疲惫,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这几日,辛苦你了。夫人都看在眼里。你怀着身子,这般操劳,实在不易。”
她顿了顿,轻声道,“夫人方才发话了,念你着实辛苦,允你休息两日。好好缓缓劲儿,顾着点肚子里的孩子。”
这两日的恩典,如同天降甘霖,砸得她有些发懵。
她连忙深深福下身去:“谢夫人恩典!谢嬷嬷!”
走出府邸那扇沉重的角门,冬日下午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隋安儿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清新。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站在风口,闭上眼,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这自由的,没有油烟味的空气。
阳光透过薄云,洒在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低语道:“乖孩子,娘亲能歇两天了。”
回到家,秦玥立刻扑了过来:“娘!您回来了!”
当看到母亲脸上毫不掩饰的疲惫和那明显的消瘦时,小姑娘明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担忧的水汽,“娘,您累坏了……”
隋安儿强打起精神,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没事,玥儿,娘歇两天就好了。”
她脱下那身沾满了油渍和食物气味的粗布外衣,一股浓重的、混合了各种菜肴和油烟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
她自己都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低头嗅了嗅自己的中衣领口,那股仿佛已经渗入肌理的油烟味挥之不去。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疲惫的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这身上像是被油烟腌透了。要是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该多好啊。”
这念头在奴仆的生活里近乎奢侈。冬日烧热水费柴费力,能得一盆勉强擦身的水已是不易,想要痛痛快快洗个澡,简直是痴心妄想。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是隔壁的徐嬷嬷。她提着一个粗布小包袱,里面是几样她自己做的点心。
“安儿,身子要紧,给你和玥儿带点吃的补补。”
徐嬷嬷放下东西,正好听到了隋安儿刚才那句低语。
看着隋安儿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对“热水澡”的向往,徐嬷嬷了然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
“想洗澡?这有何难,咱们石城东头,刚开了一家‘快活林’热水行,三文钱洗一次。那水烧得滚烫,大池子小池子都有,雾气腾腾的,进去泡一泡,搓一搓,保管你浑身舒泰,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跑光。”
她看着隋安儿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补充道:
“带上要换洗的衣裳鞋袜,就着那热水搓洗干净,也省得你回来再洗衣冻手。这大冷天的,划算。”
隋安儿毫不犹豫地从贴身的小钱袋里数出六文钱,紧紧攥在手心。
“谢谢嬷嬷!谢谢您!” 这消息带来的喜悦,冲淡了连日积累的所有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