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金辉消失在青灰色的山峦之后,石城华灯初上。
岩罕引着周农官,踏入了自家那间弥漫着佤族特色的馆子,山韵楼。
“周大人快请坐。”
岩罕豪爽地招呼着,亲自从柜台后一个密封极好的陶罐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纸包,露出里面墨绿油润、条索粗壮紧结的茶叶,一股深沉内敛的草木清香便幽幽散开。
他取来一套粗陶茶具,用滚烫的山泉水仔细烫过。
然后拈起一小撮茶叶放入陶壶中,注入沸水。
水流冲击茶叶的瞬间,一股极其独特、难以言喻的香气猛地升腾而起。
那香气复杂而持久,仿佛浓缩了深山老林里百年古树的苍劲、雨后苔藓的湿润。
茶汤在粗陶壶中沉淀片刻,被岩罕缓缓倾入同样质地的陶杯中。
在烛火的照耀下,那茶汤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宛如红宝石般的深红色泽,纯净透亮,没有一丝浑浊。
“周大人,您尝尝,这是我们马帮兄弟千辛万苦,从步日深山里那几棵几百年的古茶树上采下来的头春茶。”
“一年也弄不到多少,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来了,才舍得拿出来。”
岩罕双手将陶杯奉到周农官面前,语气里带着自豪。
周农官是京城人,见惯了好茶,但此刻也被这奇异的茶香和汤色勾起了浓厚的兴趣。
他双手接过温热的陶杯,先凑近鼻尖深深一嗅,那森林苔藓般的“山野气韵”直沁心脾。
然后,他小啜一口。
茶汤甫一入口,周农官的眼睛便微微一亮。
口感出乎意料地顺滑,毫无阻滞感,丝毫没有劣质茶的锁喉之涩。
初尝时,舌尖能捕捉到一丝极轻微的苦涩,但这苦涩如同山间薄雾,转瞬即逝。
还没来得及在口中停留,便迅速转化为一股清晰、绵长、令人愉悦的甘甜。
他让茶汤在口中稍作停留,细细品味。
舌尖、舌面能清晰地感受到茶汤的“厚度”,一种饱满醇和的质感,如同米汤般包裹着味蕾。
同时,茶汤又异常“滑润”,仿佛含着上等的丝绸,顺畅地滑过口腔。
咽下之后,奇妙的感觉发生了,口腔和喉咙深处,并非空空如也,而是被一种持久的、清晰的甘甜所占据。
更伴随着一种微微的、令人神清气爽的清凉感,仿佛饮下了山涧清泉,余韵悠长,久久不散。
“好茶!”
周农官忍不住赞叹出声,咂了咂嘴,回味着那独特的韵味。
“香气奇绝,汤色纯正,入口顺滑,苦涩化甘极快,回甘生津持久,更难得这山野气韵,浑然天成。岩罕头人,此茶当得起‘珍品’二字。”
“哈哈哈!”
岩罕见周农官是懂茶、爱茶之人,更是高兴。
“周大人喜欢就好,您先坐着,喝喝茶,歇歇脚。我去后厨张罗,今天定要让您尝尝我们佤山真正的风味。”
他转头对秦阳道:“秦兄弟,劳烦你替我陪陪周大人。”
说罢,岩罕大步流星地走向后厨,很快,里面便传来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更加浓郁诱人的香气。
前厅里,茶香袅袅。周农官与秦阳一边品着这难得的古树茶,一边闲聊着农事。
秦阳对农事越发上心,趁机向周农官请教了许多沤肥、防虫的细节,周农官也乐得解答,气氛融洽。
约莫半个时辰后,浓郁的饭菜香气如同汹涌的浪潮,彻底压过了茶香,从后厨席卷而来,霸道地勾动着每个人的馋虫。
“开席喽!”
岩罕洪亮的声音响起,他亲自端着硕大的木托盘走了出来。
后面跟着几个伙计,将一道道热气腾腾、色彩鲜明、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菜肴摆上了竹制的长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道“山韵楼”的招牌。
接着上桌的,是一盘色泽金黄、模样有些奇特的菌子片,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香气。
“来来来,尝尝这个,当季的头彩,‘变脸青’。”
岩罕指着这盘菌子,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自豪。
“这宝贝性子烈,带点毒性,但味道是顶顶的鲜。”
他解释道:“为啥叫‘变脸青’?你拿指甲掐它一下,或者用刀一切开。”
他做了个切的手势,“那伤口的地方,唰!立马就变成靛青色,快得很,所以得了这名儿。不过放心,按老法子做,保管没事。”
这“变脸青”被切成了薄片,看得出是先在宽油锅里半炸半炒过,边缘微卷,带着焦脆感。
岩罕说,这油温火候和一刻钟的烹制时间,是去除毒性、激发鲜味的关键。
出锅前,又加入了大量的干辣椒段和蒜片,猛火爆炒了半刻钟。
此刻,菌片上沾满了金黄的蒜片和红艳的辣椒段,视觉冲击力十足,那奇异的香气混合着霸道的辛辣,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盘“变脸青”刚放下,岩罕又转身端上来一盘分量十足,色彩更加缤纷热烈的硬菜。
只见宽大的木盘中央,堆着油亮喷香、切成小块的黑皮鸡肉,周围点缀着大量碧绿的撇菜根、香柳和深绿的大芫荽。
“这是咱们山里跑的‘黑皮鸡’,配上咱们这儿的山野香料,大火爆炒。”
岩罕介绍着做法,“锅里下宽油,烧得滚烫,先放干辣椒、小米椒圈、姜片、蒜瓣、花椒粒,‘滋啦’一声爆出香味。”
“等那辣味麻味直冲天灵盖时,然后赶紧下鸡块,大火猛炒。”
“到鸡皮收紧,颜色变白,烹入一勺苞谷酒,‘轰’地一下,火苗窜起,酒香瞬间锁进肉里。”
“最后,下这提味的撇菜根、香柳、大芫荽,撒盐,再来点提香的草果粉,翻匀了就得,要的就是这口锅气和鲜嫩劲。”
最后上桌的是一大盆汤,却显得格外清爽简单。
一个粗陶盆里,盛着煮得半透明、呈现出玉质感的白色瓜瓤,浸在清澈见底的汤水里。
没有油星,就这么清清白白的一盆。
“这天儿燥热,”岩罕指着汤盆。
“喝点这个最舒坦,‘油瓜’,清水煮熟,啥调料都不放。放凉了吃,清甜解暑,刮油去火。”
满桌的菜肴,香气交织碰撞,如同在演奏一曲狂野而和谐的山林交响乐。
鲜味十足的“变脸青”、浓烈鲜香的“小炒鸡”、脆嫩多汁的“薄荷排骨”、醇厚软烂的“鸡肉烂饭”、以及那盆返璞归真的“清水油瓜”……
每一道都充满了西南边陲的野性魅力和佤族人家待客的浓烈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