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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安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冰冷华丽的绣楼走回小院的。

三小姐冷酷的话语,翠儿随手扔掉点心的动作,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在她混沌的脑子里重复刻画。

推开院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从狭小的天井里褪去,留下沉重的灰暗。

秦玥还没从药房回来,小小的院子里死寂一片。

隋安儿再也支撑不住,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她猛地扑到墙角的水沟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然而腹中空空,除了酸涩的苦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眼前阵阵发黑,一股难以抵挡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她浑身筛糠似的抖。

她强撑着挪回屋里,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身体深处仿佛有把火在烧,烧得她口干舌燥,偏偏又冷得牙齿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玥清脆的声音带着雀跃响起:

“娘!我回来了!今天林先生……”

欢快的声音在踏进里屋的瞬间戛然而止。

“娘?”

秦玥扑到炕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

看到隋安儿蜷缩着,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嘴唇干裂起皮,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秦玥的心猛地揪紧。

“娘!你怎么了?娘!”

秦玥的声音带着哭腔,慌乱地去摸隋安儿的额头,入手滚烫。

她又抓起隋安儿的手腕,想试试脉搏。

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心慌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指尖搭在娘亲的腕上,只觉得一片混乱模糊的跳动。

根本分辨不出是浮是沉、是数是迟。

脑子里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脉诀,此刻像被狂风吹散的纸片,一片也抓不住。

“脉…脉象…我摸不准…娘…娘你别吓我…”

秦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隋安儿滚烫的手背上。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爹远在千里之外,娘又病得如此凶险,她该怎么办。

秦玥猛地想起隔壁院子的徐嬷嬷。

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拍响了徐嬷嬷的门。

“嬷嬷,嬷嬷,我娘她病了,麻烦您帮我照看她一会,我去请先生来。”

徐嬷嬷开门一看秦玥的模样,心里就咯噔一下,二话不说,跟着她就往小院跑。

进屋一看隋安儿的样子,徐嬷嬷眉头紧锁,赶紧拧了冷帕子敷在隋安儿额头上,又去倒水。

药房离得不远,但秦玥觉得这段路长得没有尽头。

她跑到林郎中居住的小院门前,顾不上什么规矩,用力拍打着门板。

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郎中披着件外衫,脸上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眉头紧锁,正待呵斥。

一看清门外是满脸泪痕、浑身颤抖、眼神里全是惊惶绝望的秦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瞬间就猜到了几分。

“你娘?”

林郎中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冷硬,但那份不耐烦消失了。

“嗯!娘她…烧得好烫…我…我摸不准脉…”

秦玥哽咽着,语不成句。

林郎中没再多问一句,转身回屋,动作利落地提起他那口半旧的藤编药箱:

“带路。”

秦玥赶紧转身带路,一路小跑着往回赶。林郎中步履沉稳地跟在后面。

回到小院,徐嬷嬷正用冷帕子给隋安儿擦拭脖颈手臂试图降温。

林郎中一进门,直接走到床边,放下药箱。

他先探了探隋安儿的额头,触手滚烫。

然后示意徐嬷嬷让开,自己坐到炕沿上,三指沉稳地搭在了隋安儿的腕上。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隋安儿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秦玥压抑的抽泣。

徐嬷嬷紧张地看着林郎中。

秦玥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先生搭脉的手指,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那三根手指捏着她娘的命脉。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郎中的眉头先是微蹙,似乎在仔细分辨。

随即又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眉头并未舒展,但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

他收回手,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向一旁紧张得快要窒息的秦玥。

“过来。”

林郎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玥赶紧上前。

“你来把。”

林郎中指着隋安儿的手腕,语气严厉。

“慌慌张张,六神无主,哪里有一点学医者的样子!心都乱了,指下还能摸出什么?”

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被恐惧淹没的秦玥。

她浑身一激灵,对上先生那冰冷锐利的目光,羞愧和自责涌了上来。

是啊,她是学医的,娘亲病在眼前,她却只会哭只会慌,连脉都摸不准,还有什么用。

“是…先生…”

秦玥用力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抬起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掌心的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翻腾的恐惧暂时压到心底。

她走到炕边,学着师傅的样子,在隋安儿手腕下垫了个小布枕,然后伸出自己的三根手指。

指尖依旧有些微颤,但比刚才稳了许多。

她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指腹的触感上。

娘亲的皮肤很烫,脉搏的跳动也显得急促而有力。

她沉下心,仔细感受着指下的搏动。

浮?不像。

沉?似乎也不太对。

那跳动的感觉,带着一种…滑利?

她努力回忆着《濒湖脉学》里的描述:

“滑脉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却还前……”

是了,是滑,但又不完全是那种圆珠滚动般的滑利,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像是…像是…

“静心,感受脉位、脉势。”

林郎中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她的思绪,却也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她的心神。

秦玥再次凝神。她调整着手指的力度,轻轻按压。

在那急促滑利的脉象之下,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向前流动的力量感…这种感觉…她猛地想起一个人,阿土娘。

她曾给孕中的阿土娘诊过脉,先生说那就是典型的滑脉兼有流利之象,主气血旺盛,胎元稳固。

对!就是这种感觉!

虽然娘亲的脉象不如阿土娘那般圆滑有力、洪大明显,但那种滑利中带着向前涌动之势的独特感觉,何其相似。

秦玥猛地睁开眼,惊喜地看向林郎中,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先生,是…是滑脉。流利之象,有点像…有点像阿土哥娘亲的脉。只是…没那么明显有力…”

林郎中一直紧绷的、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脸上,此刻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眼中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判断。

“嗯。”

林郎中从鼻子里应了一声,算是给这场惊心动魄的诊脉下了结论。

他转向炕上昏沉难受的隋安儿,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你有身孕了。两月不到。忧思惊惧,外感风邪,故发热呕吐。”

隋安儿原本昏沉的意识被这巨大的消息猛地劈开一道缝隙。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看向林郎中,又看向同样惊呆了的秦玥和徐嬷嬷。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算算时间,正是阳哥离开前的那一夜。

那抵死缠绵、带着无尽不舍与绝望温存的一夜,居然留下了这个孩子。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上心头,那是为人母最原始的本能喜悦,是血脉延续带来的震撼与温柔。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泪水却先一步汹涌而出。

在这个最绝望的时刻,老天竟给了她这样一个珍贵的馈赠。

然而,狂喜如同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

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冰冷。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即将被作为陪嫁送往江南,骨肉分离已成定局。

这个孩子,将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中出生、成长,甚至可能一生都无法见到亲生父亲。

巨大的幸福与更深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如同最锋利的冰棱,狠狠刺穿了她刚刚复苏的心脏。

“呜……”隋安儿再也控制不住,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里,压抑地痛哭起来。

林郎中看着炕上痛哭的妇人,眉头皱得更紧。

他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医者的不容置疑:

“有孕在身,最忌情志不遂,郁结于心。哭有何用?”

“你如此悲恸惊惧,气血逆乱,于胎儿百害而无一利。若想保住这个孩子,就给我收声,静心休养。”

这话像一记重锤,让隋安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压抑的呜咽。

她死死咬住嘴唇,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林郎中不再看她,转向一旁又惊又喜,眼圈也红了的秦玥,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今晚,你自己开一个方子。既要解表退热,安中止呕,又要兼顾胎元,不可用峻猛攻伐之品。明日拿给我看。”

说完,他提起药箱,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先生,我送您。”秦玥反应过来,赶紧追出去。

林郎中在院门口摆摆手,头也不回,瘦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秦玥站在院门口,看着林郎中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屋里。

巨大的喜悦终于冲垮了之前的恐惧,她忍不住捂着嘴,在原地开心地蹦跳了两下,小声欢呼:

“太好了,娘有小弟弟小妹妹了。爹要是知道该多高兴啊。”

她完全沉浸在即将添丁的喜悦里,对父母即将面临的残酷分离一无所知。

秦玥蹦跳着回到屋里,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

她跑到床边,想跟娘亲分享喜悦,却见隋安儿虽然止住了哭泣,但脸色依旧苍白。

眼神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屋顶,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重哀伤,手则下意识地、充满保护意味地轻轻覆在小腹上。

徐嬷嬷站在一旁,看着隋安儿这副模样,又看了看浑然不知愁滋味的秦玥,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是府里的老人,消息灵通,三小姐陪嫁名单上有隋安儿母女这事,她隐隐约约是知道的。

此刻看到隋安儿的神情,再联想到她突然病倒,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这哪里是喜?

分明是雪上加霜,剜心之痛啊!

“唉……”

徐嬷嬷又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只能走上前,替隋安儿掖了掖被角,语重心长地低声道:

“安儿啊,听林郎中的话,别哭了。眼下…保重身子,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天大的事…也等身子好些再说吧。”

她的话含糊其辞,却充满了过来人的无奈和劝慰。

说完,徐嬷嬷又叮嘱了秦玥几句照看病人的事项。

便摇着头,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这个被突如其来的“喜讯”和更深的阴霾笼罩的小院。

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秦玥沉浸在喜悦中,开始翻箱倒柜找纸笔,准备开方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着药性赋。

而隋安儿静静地躺着,手依旧护着小腹,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消失,浓重的黑暗吞噬了小小的院落,也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上,比之前更重,更冷。

这个孩子的到来,非但没有成为救赎,反而像一道更深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了那无法逃脱的、分离的命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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