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秦玥站在屋子中央,在她的面前,一道崭新的的粗布帘子,从屋子顶梁上垂落下来。
将原本一家人挤在一起的通铺区域,隔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玥儿,生辰吉乐!”隋安儿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掀开了那道帘子。
帘子后面,是一个只属于秦玥的小小天地。
一张用旧门板拼凑,垫高了砖头做成的简易小床,铺着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的蓝色粗布床单。
床头放着一个隋安儿用碎布头缝制的,鼓鼓囊囊的荞麦皮枕头。
床边紧挨着一张小方桌,那是秦阳从铺子后头找来的废弃货箱板改的,桌腿还用木楔加固过,桌面打磨得光滑。
桌上一角,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豁了口的陶土碗。
碗里栽着一株绿油油的植物,几片肥厚的心形叶子努力向上伸展着,叶脉清晰,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微光。
那是隋安儿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绿萝,她宝贝似的养了好些日子,就等着今天。
“娘……”
秦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指尖轻轻拂过桌面,又碰了碰绿萝柔嫩的叶片。
“这……这真的是我的屋子?”
她回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望向站在帘子外的爹娘。
秦阳和隋安儿并肩站着,脸上是满足而温柔的笑意。
秦阳点点头,声音沉稳而温暖:
“是,我们玥儿是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小窝了。”
隋安儿上前,将女儿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地方是小了点,委屈我们玥儿了。不过这绿萝娘养了许久,你每日看着它,就像娘陪着你一样。”
一家人挤在秦玥的小床边坐下,小小的空间顿时充满了暖意。
秦玥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属于自己一方天地的喜悦和踏实。
这时,秦阳从怀里郑重地掏出一个厚厚的东西。
不是用纸包的,而是用一块洗得泛白的靛蓝粗布仔细包裹着。
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本册子。
那册子显然不是买来的成品。
封面是用厚实的,不知名的树皮鞣制压平后做的,呈现出一种古朴的深褐色,边缘还有些毛糙。
册子用结实的麻线装订,针脚细密却略显笨拙,一看就是手工缝制。
“玥儿,”秦阳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双手将册子递到女儿面前。
“这是爹娘送你的第二件生辰礼。”
秦玥好奇又期待地接过来。
册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纸张和树皮特有的味道。
她翻开封面,映入眼帘的,是用墨笔工整写下的几个大字,《百草拾珍录》。
下面的落款小字是:父秦阳初录,女秦玥续之。
再往后翻,秦玥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一页页,密密麻麻,却无比清晰。
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图案!有用毛笔画得栩栩如生的花草根茎,叶子脉络清晰可见。
有用炭笔勾勒的简图,突出特征。
甚至还有一些,显然是秦阳照着实物,笨拙地拓印下来的痕迹,墨色深深浅浅,却保留了植物最原始的形态。
每一幅图旁边,都用蝇头小楷详细标注着名字,以及秦阳能打听到的关于这种草药的用途。
“这是车前草,利尿通淋……这是蒲公英,清热解毒……这是艾叶,温经止血……”
“这个是佤族岩桑大叔告诉我的,叫‘透骨香’,他们寨子里用来治跌打损伤……”
“这个是城外李阿婆说的‘地椒草’,煮水喝治风寒咳嗽……”
“这个是滇南马帮带来的‘三七’图样,听说止血神效……”
秦阳指着一些图画和注解,轻声说着。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字迹和图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和期待。
“爹……这些都是您画的?您写的?”
秦玥的声音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墨迹。
“嗯,”秦阳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赧然。
“有些名字可能记岔了,有些用处也可能是道听途说,未必准确。爹只是帮你开了个头。”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睛,语气更加郑重。
“爹知道你在林郎中那儿不容易,他……未必肯倾囊相授。爹没什么大本事,只能想法子帮你多找些路子,多记下些东西。”
“这本册子,从你去药房打杂起,爹就开始留意、打听、记录,到现在,一年多了。”
“爹希望,以后你能用它,把你看到的、学到的、验证过的,都记下来。”
“把爹记错的改过来,把爹不知道的补上去。让它真正成为一本有用的‘百草录’,属于你自己的‘百草录’。”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秦玥的眼眶。
她紧紧抱着那本粗糙却无比珍贵的册子。
过去一年在药房的种种委屈,辛苦在这一刻,都被这本凝聚着父亲一年多心血的册子抚慰了。
“爹!娘!”秦玥扑进父母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里有委屈,有感动,更有无法言说的力量。
“谢谢爹!谢谢娘!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用它!我会把它填满的!”
隋安儿也红了眼眶,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秦阳则揽住了妻女,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
哭了许久,秦玥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抽噎着,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忽然挣脱父母的怀抱,跑到自己那个小小的书桌旁,从桌下摸索出一个同样用粗布包着的小包裹。
“爹,娘,”秦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我也给你们准备了生辰礼。虽然今天是我的生辰,但有你们才会有我。”
她先打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贴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浓郁草药清香的黑色膏药。
“娘,”她将膏药捧到隋安儿面前。
“这是我给您配的。我看您总是揉肩膀,我自己试着配了这个,给了徐嬷嬷用过她说酸痛时贴这个是有用的。”
隋安儿愣住了,看着女儿手中那几贴小小的,略显粗糙的膏药,又看看女儿满是期待和忐忑的小脸,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常年颠勺掌灶,肩膀的旧疾只有自己知道,夜里翻身都疼,却从未在孩子面前过多表露。
没想到……女儿竟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还偷偷为她配了药。
她颤抖着手接过膏药,那温热的药香仿佛顺着指尖暖进了心里。
“好孩子……好孩子……”隋安儿的声音哽咽了,除了重复这句话,竟不知说什么好。
秦玥又拿起另一个更小的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巧的棉布袋,装着一些晒干的、形态各异的花草。
“爹,”她将布袋递给秦阳,“这是给您的。我见您夜里看账册,总要点很久的灯,眼睛常常发红,揉个不停。”
“我配了点清肝明目的草药,有决明子、枸杞子、菊花还有些晒干的蓝莓。”
“您每天用热水泡一小撮当茶喝,应该能舒服点。”
秦阳接过那个小小的布袋,指尖能感受到里面干燥草药的触感。
喉头滚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骄傲在胸腔里激荡。
他常年伏案,眼睛干涩发胀是常事,也从未在意,更没想过告诉女儿。
可女儿却像个小侦探,把他的辛苦都看在了眼里。
秦阳伸出宽厚的大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里面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拿起布袋,凑近闻了闻,一股清苦甘冽的草木气息钻入鼻端。
“爹……一定天天喝。”
看着父母珍视地收下自己的礼物,秦玥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满足而灿烂的笑容,还带着点羞涩的红晕。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靛蓝色的布帘上,温馨而宁静。
隋安儿和秦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无法言喻的欣慰和心酸。
欣慰的是,他们的女儿,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像石缝里的小草,不仅顽强地生长着。
更学会了细心观察,用心体恤,甚至用自己稚嫩的双手,开始尝试回馈父母的辛劳。
心酸的是,这一年多来,秦玥在林郎中那里的境遇,他们何尝不知?
那林郎中的脾气依旧又臭又硬。
秦玥干的依旧是药房里最脏最累的打杂活计。
那双小手,冻疮好了又生,生了又好,粗糙得不像个孩子的手。
林郎中那张脸,也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
他极少主动跟秦玥说话,吩咐活计时言简意赅,甚至刻薄。
秦玥稍有差池,便是冰冷的呵斥。
至于真正的医术?望闻问切?那更是林郎中严防死守的禁忌。
他绝口不提,甚至担心秦玥偷学,看病时不会允许秦玥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
秦玥能学到的,只有零星的、极其偶然的“恩赐”。
有时,林郎中在处理药材时,或许心情尚可,或许只是自言自语,会对着手中的草药,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
“此物性寒,味苦,主清热……生于阴湿背坡……”
这时,秦玥必须立刻竖起耳朵,把每一个字都死死记住。
有时,林郎中让她去库房取某种药材,或许会顺口提一句:
“要炮制过的那批,生的毒性未除,不可用。”
这便算是透露了炮制的重要性。
更多时候,秦玥是靠“偷”。
她会仔细收集林郎中丢弃的药渣,一点点分辨里面的成分,猜测可能的配伍。
她会趁着打扫药柜,飞快地记下那些贴着标签的药匣位置和名字。
她会在帮林郎中碾药时,偷偷观察不同药材被研磨后的色泽和气味变化。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呜呜地拍打着窗纸。
但屋内,油灯温暖,绿萝青翠,父母手中的礼物虽轻,却重逾千斤。
秦玥依偎在父母身边,小手紧紧抓着那本厚厚的《百草拾珍录》,小小的身躯里,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