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出血来。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他知道,再待下去,自己怕是要当场失态。
他猛地直起身,脸色铁青如寒铁,对着太妃草草一揖,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太妃娘娘厚爱,贾赦……代侄女心领!然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赦不敢僭越!宝玉之事……不敢再劳烦太妃!告辞!”
说罢,也不等太妃回应,转身大步流星就往外走,脚步沉重得仿佛要将这王府的金砖踏碎。
“贾恩侯!”身后传来太妃隐含薄怒的冷喝。
贾赦脚步未停,反而走得更快。暖阁的锦帘被他“唰”地掀开,带起一阵冷风。
他头也不回地穿过一道道垂花门、游廊,王府那些雕栏玉砌、富贵逼人的景象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只余下冰冷的算计与贪婪。
冲出南安王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前一黑。冷风灌进肺腑,稍稍压下了那股翻腾的血气。
他扶着王府门前冰冷的石狮子,大口喘息,胸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烧穿!好一个南安太妃!好一个天大的体面!
“贾兄?可是荣国府的恩侯兄?”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贾赦猛地转头,只见一个身着半旧武官常服、面容精悍的中年汉子正从马背上下来,一脸惊诧地看着他。
此人姓赵名勇,曾是贾代善麾下的亲兵,如今在京营里任个把总,算是贾赦为数不多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军中旧识。
“赵……赵兄弟?”贾赦认出人,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赵勇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贾兄,你怎在此?脸色如此难看?可是……”他目光扫了一眼紧闭的王府大门,欲言又止,脸上带着一丝了然。
贾赦抓住赵勇的胳膊,如同抓住一根浮木,急切问道:“赵兄弟,你常在京营走动,消息灵通!快告诉我,南安郡王……究竟如何了?前番不是说奉旨巡边?”
赵勇脸色一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贾赦拉到王府侧面僻静的墙根阴影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悸:“贾兄!你竟不知?大事不好了!南安郡王……在西南边陲与滇南藩王一战,轻敌冒进,中了埋伏!麾下精锐折损大半,他本人……被生擒了!”
“什么?!”贾赦如遭雷击!虽然已有猜测,但亲耳证实,依旧震撼!
“千真万确!”赵勇用力点头,脸上犹带后怕,“消息被压着,不敢大张旗鼓。听说那滇南藩王凶悍异常,开出的赎人条件极其苛刻!不仅要朝廷割让三处紧要关隘,赔偿巨额金银牛羊,更要……更要一位真正的天朝贵女,必须是王公宗室嫡脉之女,送去和亲,才肯放人!”
他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南安太妃膝下就一位金枝玉叶的郡主,视若珍宝,如何舍得送去那蛮荒瘴疠之地受苦?这和亲的主意……怕不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贾赦岂能不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豁然开朗!南安郡王战败被俘!太妃不舍亲生女儿远嫁蛮荒!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家道中落、失了倚仗却又素有“闺秀”之名的贾家女儿头上!
用探春去顶替她的掌上明珠,换回她的儿子!还要贾家感恩戴德,以为这是天大的恩典和出路!
“好算计!好狠的心肠!”贾赦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暴戾之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王府院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却浑然不觉痛楚。
“贾兄!慎言!慎言啊!”赵勇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拉住他,生怕他惹出祸事。
贾赦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那股焚天的怒火与屈辱压回心底。
他看向赵勇,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沙场老将的冷硬决断:“赵兄弟,今日之情,贾赦记下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自己停在街角的青布骡车。
车厢内,光线昏暗。贾赦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南安太妃那张看似雍容、实则冷酷算计的脸,探春倔强跪求时苍白绝望的脸,宝玉茫然无知的脸……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与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一把掀开车帘,对候在外面的心腹长随贾忠厉声道:“备快马!立刻!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告诉琏二爷和凤丫头——”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命令:
“南安郡王兵败被俘!太妃欲认三丫头探春为义女,待孝期一满,即送去滇南和亲藩王,换其子归!此乃祸水东引!须得保住探春!绝不可应允!”
“是!老爷!”贾忠脸色剧变,深知事态紧急,翻身上马,一扬鞭,骏马长嘶,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京城暮色渐合的街巷尽头。
贾赦望着贾忠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紧绷的脊背仍未松懈半分。
他重重坐回车厢,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的关节还在微微发颤。车厢里的寒气裹着他方才压下去的火气,在五脏六腑间翻涌。
宝玉被贾雨村那厮用几句旧诗就构陷下狱,南安太妃又借着和亲的由头,想把探春当筹码换她儿子回来,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不是盯着贾家这艘破船往死里凿?
他闭着眼,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如今的贾家,可不就像块摆在砧板上的肥肉?谁路过都想上来剜一块,连往日那些攀附的、疏远的,此刻都揣着各自的算计,等着看他们彻底散了架,好捡些便宜去。这世道凉薄,哪还有半分情面可讲?
正心灰意冷间,脑子里忽然撞进老太太临终前那句“拉扯着……这一家子……活下去……”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此刻却重得砸在他心上。
贾赦猛地睁开眼,眼眶竟有些发热。是啊,老太太走前最惦记的就是宝玉,是这一家子,不能就让宝玉这么被冤死,更不能让探春被推出去当替死鬼,不然以后他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老太太?
一股憋着的气从丹田涌上来,驱散了几分寒意。仅凭贾琏夫妻在金陵筹谋,终究隔着一层。可就算难如登天,他也得搏一把,活下去,不光是让他们活下去,更是要让贾家这口气,硬撑着喘下去。
他忽然想起一人,眼底猛地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掀帘对车夫低喝一声:“去打听夏公公的住处。”
车夫愣了愣,见老爷脸色铁青,不敢多问,忙跳下车辕,往街角一个茶摊跑去。不多时便回来回话:“回老爷,问着了,夏公公在东直门内有处私宅,离这儿不算远。”
贾赦颔首,指尖在膝头重重一叩。夏守忠是御前红人,去年在被困宫中时,彼此虽只接触过几次,但也多少算是缘分。
如今到了这步田地,纵是海底捞针,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试一试。
“走,去东直门。”他沉声道,车帘落下的瞬间,将最后一缕残阳也关在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