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小祖宗,你可算醒啦!”
尖锐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刺破混沌,盛爱颐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清苦却干净的气息,绝非家里那些西洋来的碘酒味道。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奇怪的蓝色短褂,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正对着她喋喋不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威亚的问题,能是你一个小姑娘说接就接的吗?剧组那边都快翻天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安全第一,你偏不听……”
盛爱颐的脑子像被灌满了铅,嗡嗡作响。威亚?那是什么?是新式的车马零件,还是洋行里的新货?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在盛家的花园投了湖,她到现在还清晰的记得冰冷的湖水裹着绝望漫过口鼻的触感,她怎么会躺在这里?
“不好意思,您是?”她终于攒够力气打断对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女子的喋喋不休骤然停住,那双写满焦虑的眼睛瞬间瞪圆,随即猛地扑到床边按响了墙上的按钮,尖声喊着:“医生!医生!快来啊!”
走廊里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白褂、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胸前的金属牌反射着冷光。“怎么了?”他的声音沉稳,目光快速扫过床头的仪器——那些闪着红绿光点、连着细电线的塑料盒子让盛爱颐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这东西看起来真让人不安。
“医生,你快看看她!”女子抓着医生的胳膊,指尖泛白,“她醒了,可她连我都不认识了!”
医生闻言上前,从白褂口袋里掏出个黑亮的小筒子,按了一下便有光柱射出来,晃得盛爱颐睁不开眼。他又轻轻按了按她的后颈,那里传来一阵钝痛。医生示意女子出来一下。
门被关上的瞬间,盛爱颐立刻竖起耳朵。隔着薄薄的门板,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来。
“于医生,怎么样?她是不是更严重了?”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位女士……高女士,稍安勿躁。”医生的声音放缓了些,“艾小姐是头部撞击导致瘀肿压迫神经,出现了暂时性失忆。等瘀肿散了,或许就能恢复记忆。这段时间别给她太大压力,也别让她碰到头部。”
艾小姐?那是谁?盛爱颐皱紧眉头。她是盛爱颐,盛家的七小姐,怎么会变成什么“艾小姐”?还有这所谓的“医院”,墙壁白得晃眼,天花板上悬着的灯没有灯罩,却比家里那盏最大的水晶灯还要亮堂,连墙角的花瓶都是透明的玻璃做的——这等奢华,即便是租界里最富有的洋人也未必能享用。
脚步声渐近,盛爱颐连忙躺好,装作刚醒的懵懂模样。门被推开,女子红着眼圈走进来。
“怎么样,高姐?医生怎么说?”她学着刚才女子对自己的称呼,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女子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喜:“你想起来了?”
盛爱颐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这布料细软得像真丝,却比真丝更挺括,是她从未见过的质地。“想起的不多,”她斟酌着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感觉蒙了层迷雾一样,好多事都记不清了。”
“没事没事,”女子连忙安抚,伸手想碰她的头发又硬生生停住,“医生说瘀肿散了就好了,咱们不急。我是高鹤,你的经纪人,你叫我高姐就行。你叫艾颐,是个演员。”
演员?盛爱颐心里咯噔一下。在民国,戏子可是下九流的行当,盛家的小姐怎么会做这个?但看着高鹤真切的担忧,她没敢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满肚子的疑惑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盛爱颐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高鹤每天都会带来不同的饭菜,装在印着花纹的塑料盒里,不用火烤,打开就能吃,连汤都是温热的。她还带来一个巴掌大的黑盒子,说是“手机”,能看见千里之外的人,能听到各种声音——当高鹤点开屏幕,里面传出京剧唱段时,盛爱颐差点打翻手边的水杯,那清晰的音质,比沪上最好的留声机还要出色。
有一次护士来换药,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放着会自动消毒的器械。盛爱颐看着那器械自己喷出白雾,忍不住问:“这是……西洋来的新玩意?”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这是咱们国产的消毒器呀,现在医院都用这个。”
国产的?盛爱颐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当年父亲为了买一台进口的消毒炉,花了整整三千块大洋,还托了无数关系。如今这寻常护士推车里的东西,竟比当年的消毒炉还要精巧?
她趁高鹤出去打水,悄悄掀开被子打量自己。身上穿的病号服是柔软的棉料,脚上的袜子轻薄透气,连鞋底都带着弹性。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皮肤光滑,没有半点投湖时留下的痕迹。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眉眼依稀有自己的影子,却更年轻些,眼角没有因忧愁刻下的细纹。
“在看什么?”高鹤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给你看个东西,这是你之前拍的戏,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屏幕亮起,上面出现了穿着戏服的“自己”,正站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演着哭戏。镜头拉远,周围围着一群举着“机器”的人,而背景里的亭台楼阁,竟是用木头和帆布搭出来的——这就是“演戏”?盛爱颐看得心惊肉跳,既觉得荒唐,又隐隐有些好奇。
一周后。
出院那天,盛爱颐坐在高鹤开的汽车里,彻底被窗外的景象震住了。
没有黄包车叮当的铃声,也没有巡捕的哨声,马路上全是样式古怪的汽车,跑得又快又稳,却几乎听不到噪音。道路两旁的建筑高得吓人,玻璃幕墙反射着蓝天,像一座座水晶宫殿。街边的店铺挂着巨大的电子招牌,上面的字忽明忽暗,还有会动的人影——这哪里是沪上?这分明是仙境,是她在西洋画报上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这……是哪一年?”她终于忍不住问,指尖紧紧攥着衣角。
“2025年呀。”高鹤一边开车一边随口回答,“上海,咱们现在在陆家嘴这边,前面就是东方明珠。”
2025年。
这四个字像惊雷在盛爱颐耳边炸响。她记得自己投湖那年是民国十一年,怎么一睁眼,就到了2025?那些破碎的山河,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难道都成了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