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九霄的白衬衫总带着阳光味道，温暖而又有安全感。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种混合了洗衣粉清香和少年体温的气息，是怎样填满了我整个青春。
高中走廊里，他时常撑着墙看我，眉眼弯弯，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沈悦，放学等我。”他的声音穿过课间的嘈杂，精准地落进我的耳朵。那时他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露出半截锁骨。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会假装不在意地点头，心里却早已炸开漫天烟花。他是计九霄啊，是那个成绩优异、眉眼如星的计九霄，是多少女生日记本里的秘密。而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沈悦，扎着最简单的马尾，穿着洗得发旧的校服，唯一与众不同的，大概是得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走廊阳光，会成为我往后岁月里反复回味的片段。
九年，足以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也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我们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冬天漏风，夏天闷热。计九霄刚进公司那会儿，每天加班到深夜。我会一直等他，在那张兼做书桌和餐桌的旧桌子上，放着一碗快要凉掉的面。
钥匙转动的声音总是很轻，他怕吵醒我。但无论多晚，我都会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抬起头，然后小跑着去把面热好。
“不是让你先睡吗？”他把公文包放下，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肩头。
我转身，替他解开领带，那是一条我攒了三个月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想等你一起。”
他会把第一口热汤喂到我嘴边，自己才肯吃第二口。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分享着同一碗面，同一双筷子，同一份对未来模糊却坚定的期待。
“等我站稳脚跟，就娶你。”他在我耳边低语，呼吸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希望。
我信了。信了整整九年。
变故发生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三下午。
我系着那条在超市购物满减时送的围裙，正在厨房给计九霄准备他最爱吃的炸酱面。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把窗户开了条缝，潮湿的风偶尔吹进来，带着泥土的气息。
敲门声响起时，我以为是快递。打开门，却看见一个身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但眼角的细纹暴露了真实的年龄。她身后站着一位司机模样的人，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
“沈小姐？”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从我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那条廉价的围裙上。
我下意识地点头，侧身让她进来。
她走进狭小的出租屋，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没有坐下，只是从手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轻轻推到我面前的桌上。
“计家丢不起这人。”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我盯着支票上的数字，那一长串的零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我在任何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九霄他...”我艰难地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他不需要知道今天的事。”她打断我，目光锐利如刀，“你是个聪明女孩，应该明白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的心跳。
她离开时，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煮面的勺子，直到计九霄的来电铃声把我惊醒。
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第一次没有接起。
收拾行李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九年的共同生活，原来我的痕迹这么少，少到一个行李箱就能装下。
我没有带走计九霄送我的任何东西——那条他省下一个月午餐钱买的银项链，那些他陪我一起在夜市淘的发夹，还有数不清的情书和合照。我把它们整齐地放在床头柜上，像在整理一场青春的遗物。
机场大厅空旷而冷清。我握着那张单程机票，目的地是一个我从未想过会去的国家。计九霄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我看着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在登机前，发出了那条简短的信息：
“九霄，对不起，我走了。”
手机卡被扔进垃圾桶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是五年后的一个秋天。
机场比记忆中更加现代化，我推着行李车，跟在母亲身后。她不时回头看我，眼中满是担忧。
“悦悦，如果你不想去，我们现在就回家。”她小声说。
我摇摇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总要面对的，妈。”
五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我去了意大利，从语言学校开始，一点一点重建自己的生活。后来进入一家设计学院学习，意外发掘了自己在服装设计上的天赋。这次回国，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也因为我终于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可以面对过去的一切。
但我没料到，会在回国后的第三天，就遇见计九霄的婚礼。
请柬是母亲的朋友送来的，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听说你们以前是同学？”
母亲想拒绝，但我接过了那张精致的卡片。“去，为什么不去？”
酒店宴会厅里，水晶灯晃得刺眼。“计九霄 林溪”的背景板前，他穿着合身的礼服，侧脸冷得像冰。
五年不见，他瘦了些，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的少年气被一种冷峻取代。但奇怪的是，我依然能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他此刻的情绪——他不开心。
林溪站在他身边，一身洁白的婚纱衬得她肤白如雪。她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温柔大方，家世相当，符合计家对儿媳的一切设想。此刻她正微微踮脚，温柔地替他整理领结。
他却猛地偏头，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在看到我时瞬间红了。我们隔着喧嚣的人群对视，像两个跨越了时空的陌生人。
我笑着比口型，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四个字：
“新婚快乐。”
然后转身离开，不敢多停留一秒。走出宴会厅的刹那，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沈悦？”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计九霄快步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眶依然泛红，但眼神锐利如鹰。“五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消失了整整五年。”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就因为一张支票？”他逼近一步，“就因为钱？”
我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苦笑，“那天晚上我回家，看见空了一半的衣柜和床头柜上的东西，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去了机场，查了航班信息，甚至买了下一班的机票...”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我妈在登机口拦住我，告诉我如果今天踏出这一步，计家就会毁在我手里。”
我呆呆地站着，任由泪水模糊视线。
“我找过你，”他继续说，“去意大利找过三次。最后一次，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了一整天，却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并肩走出来，笑得那么开心...”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导师 marco，那天我们刚完成了一个重要的项目。
“我以为你开始了新生活，”计九霄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我回来了，接受了家里的安排。”
宴会厅里传来婚礼进行曲的前奏，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向我。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轻声说，擦干眼泪，“祝你幸福。”
这次，我没有再停留。
婚礼后的第三个月，我在一家设计工作室找到了工作。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我几乎要以为那段过往真的成了过去。
直到一个寒冷的下午，计九霄出现在工作室门口。
他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显示他最近睡得不好。最令人惊讶的是，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像是刻意复刻青春时代的装扮。
“我离婚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手中的画笔差点掉落。
“婚礼后的第二天，我就向她坦白了一切。”他平静地陈述，“我告诉她，我心里始终住着另一个人。我们达成了共识，这场婚姻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两家老人的愿望。”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五年，我没有一天停止想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炽热而直接，“我知道现在的我可能配不上全新的你，但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窗外，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恍若多年前那个走廊上的少年。
我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件熟悉又陌生的白衬衫，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重新开始？我们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吗？还是说，有些伤口，即使愈合，也会留下永久的疤痕？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的肩头跳跃。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