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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同江府老宅里那株经年的梨树,年复一年地抽枝、开花、零落,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过往的痕迹。江棠礼坐在吱呀作响的藤编摇椅上,身子随着那缓慢而固执的节奏微微起伏,目光落在窗外早已被高楼切割得不成样子的天空一角。

“奶奶,奶奶。”

清脆的呼喊声伴着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孙女江晓晓像只小鹿般冲进静谧的客厅,手里高高扬着一张边缘卷曲、色泽沉黯的硬纸片。

江棠礼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唇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丝慈祥的笑意。然而,当她的目光真正聚焦在孙女手中那张纸片上时,那抹笑意瞬间冻结,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穿。心脏在布满褶皱的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那是……时光的灰烬中,一段她以为自己早已彻底掩埋的旧物。

“奶奶,我在你房间那个老樟木箱最底下翻到的!藏得可深啦。”

江晓晓献宝似的把照片递到老人眼前,指尖点着照片中央那个穿着笔挺西式服装、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满眼都是旺盛的好奇。

“快告诉我,这照片上的帅哥是谁呀?看着好有派头。”

江棠礼回过神,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点在孙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力道却近乎于无,声音带着旧日大家闺秀特有的、被岁月磨砺后依旧柔婉的腔调:“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奶奶——”江晓晓拖长了调子,带着二十岁女孩特有的娇憨和不满,她蹲下身,双手抱住老人干瘦的手臂,轻轻摇晃着,“我都二十了!不是小孩子啦!求求您了,告诉我嘛,好不好?我保证不说出去!”

那摇晃的力道微弱,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深埋在江棠礼心底、积满尘埃的琴弦。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好好好,松手,奶奶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摇。扶我坐稳了,就告诉你。”

江晓晓立刻乖巧地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奶奶。江棠礼借着孙女的力,拄着那根磨得光滑油亮的黄杨木拐杖,慢慢挪回那张承载了她太多黄昏时光的摇椅。藤条发出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呻吟。她躺靠进去,身体放松下来,视线投向窗外,却穿透了玻璃与钢筋水泥的丛林,投向一片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洁白如雪的梨花深处。摇椅缓慢地、催眠般晃动着,吱呀……吱呀……时光的闸门在一声悠长的叹息里,轰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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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春,上京的空气中漂浮着新柳的嫩绿气息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不安的因子。江府,这座深藏于闹市一隅的朱门深院,却依旧固守着它百年来沉淀下的雍容与秩序。十八岁的江棠礼端坐在自己闺房那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前,像一尊被精心摆弄的瓷偶。

镜中的少女,乌发被丫鬟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了时兴的双鬟髻,鬓边斜插着一支点翠镶珠的蝴蝶簪,蝶翼微微颤动。身上是崭新的浅碧色杭绸旗袍,领口紧扣着莹白的珍珠扣针,勾勒出青涩却已显玲珑的身段。脸颊被薄薄施了一层胭脂,衬得眉眼愈发清丽。然而,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潭般的静默。

“小姐,您瞧瞧,多好看!”贴身丫鬟秋月仔细地替她整理着旗袍下摆的滚边,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老爷夫人千挑万选的料子,这颜色最衬小姐了。一会儿见了阎家少爷……”

江棠礼没有应声,目光落在镜中那个被华服和脂粉精心包裹起来的陌生身影上。一种沉甸甸的、无处着落的茫然和失落,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她的终身大事,如同这府中一草一木的命运,只在那位端坐正厅、掌握着家族兴衰的父亲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合适”便能决定。这镜中的端庄美丽,像一副精致华丽的枷锁。

她站起身,带着一身被束缚的华美,在秋月的搀扶下,缓缓走向正厅。回廊曲折,雕花的木窗将庭院分割成流动的风景。行至中庭,忽见那株年年岁岁守护着老宅的梨树,竟已悄然盛放。一树银白,如云似雪,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风过处,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宛如一场无声的叹息。

几个下人正仰着头,手持长剪,“咔嚓、咔嚓”地修剪那些伸展过长、几乎要探入回廊花窗内的枝条。花枝被强行剪断,带着满枝的繁花委顿于地。

“为何要剪?”江棠礼停下脚步,声音清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领头的下人忙躬身回答:“回小姐,不剪不行啊。这梨枝野得很,不修剪就疯长,非得往屋里钻。扰了贵人清净,小的们担待不起。”

江棠礼默然。一朵完整的、洁白无瑕的梨花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朝她飘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那柔软微凉的花瓣,便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洁白的花瓣衬着她素白的手心,美得脆弱而短暂。一丝近乎疼痛的怜惜攫住了她。

“好一个花美人更美。”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蓦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江棠礼心尖一跳,倏然回头。

回廊转角处,立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衬得肩线平直利落,面容俊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正坦然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

江棠礼从未在府中见过此人,心头一慌,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慌忙低下头。

“大胆!”秋月立刻上前一步,将小姐护在身后,柳眉倒竖,厉声呵斥,“你是何人?竟敢在江府内院窥视小姐!”

男子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容更深了些,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既不过分谦卑又显得彬彬有礼的礼:“小姐莫怪,是在下唐突了。在下阎鹤祥,乃府中江老爷今日所邀之客。方才行至此处,见梨花纷落,小姐立于花雨之中,风姿清绝,一时忘情,脱口而出,实非有意冒犯,万望小姐海涵。”

他声音清越,态度从容不迫,一番解释既点明身份,又化解了尴尬,更将那“冒犯”归为情不自禁的欣赏。

江棠礼心头微动,轻轻拉住了还想呵斥的秋月衣袖,抬眼看向那自称阎鹤祥的男子,声音恢复了大家闺秀的平静:“既是家父的客人,棠礼又怎会介怀。” 她报出了自己的闺名,这在当时已是极大的信任。

阎鹤祥眼中笑意更盛,目光坦荡而温和:“小姐这是要去正厅?巧了,在下也正要前往拜会江伯父。”

“正是。”江棠礼微微颔首。

“那……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小姐同行一程?”阎鹤祥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棠礼略一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两人便隔着一步之遥,并肩走在落英缤纷的回廊下。梨花的清冷幽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一路无言,却又并非尴尬的沉默。阎鹤祥的步履沉稳,气息平和,目光并不曾放肆地流连在她身上,只偶尔在她低声吩咐秋月小心台阶时,才投来温和的一瞥。他谈吐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广博见识——从西洋油画的光影到新派诗作的韵律,从江南园林的匠心到北方大漠的雄浑,都让深居闺阁的江棠礼感到新奇。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暖意的涟漪,在她原本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漾开。

当两人一同踏入正厅时,厅内原本融洽的谈笑声有片刻的凝滞。江老爷、江夫人以及一对同样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夫妇(阎家父母),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并肩而入的两人身上,随即,几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意味深长又颇为满意的笑容。

“鹤祥啊,”江老爷捋着胡须,眼中带着促狭,“怎么突然跟小姐一道来了?”

阎鹤祥神态自若,上前一步,向几位长辈行礼,朗声道:“回伯父,小侄在园中赏花,恰巧遇见小姐,便一同过来了。”

江棠礼这才恍然惊觉,身旁这个温文尔雅、让她心生好感的年轻男子,竟就是父亲为自己千挑万选出的那位“良配”。她的脸颊倏地飞上两片红霞,不敢再看阎鹤祥,只垂着头,快步走到母亲身侧坐下。

两家长辈显然对这份“巧遇”乐见其成,彼此交换着满意的眼神,气氛愈发融洽。话题自然围绕着两位年轻人展开。阎父语气中带着骄傲:“鹤祥这孩子,前些年一直在国外求学,学了些洋人的东西,性子倒是沉稳了不少。这不,刚回来不久,就叨扰江兄了。”

江老爷抚须而笑:“年轻人,有志向是好的。鹤祥一表人才,谈吐见识皆是不凡,前途无量啊!”

江棠礼安静地坐着,听着长辈们的赞誉,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瞥向斜对面的阎鹤祥。每一次偷偷望去,竟都撞进他那双含着浅笑、也正看向她的深邃眼眸里。那目光坦荡、温和,带着一种让她心跳加速的专注。她慌忙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的丝帕。

当阎父话锋一转,带着些许郑重说道:“只是,鹤祥学业尚未彻底完成。那边新开的课程极好,他导师也来信力邀他再赴欧洲,完成最后一年学业。这婚事……”

厅内气氛微微一凝。江老爷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了身旁一直沉默的女儿,破天荒地征询道:“棠礼,此事……你怎么看?”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让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棠礼身上。

江棠礼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厅堂,再次与阎鹤祥的视线相接。他眼中不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热切期待的恳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激起层层波澜。那目光里的希冀,像一道无声的命令,瞬间点燃了她心底潜藏的热望和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在父母略带惊讶的注视下,挺直了脊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父亲,母亲,女儿……愿意等阎公子学成归来。” 短短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阎鹤祥眼中的光芒瞬间大盛,那惊喜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好!”阎父连声叫好,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江老爷也舒展了眉头,与阎老爷相视而笑。江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两家当即拍板,先行订婚之礼。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环佩,由阎夫人亲手系在了江棠礼的衣襟上,象征着两姓之好。

自那日起,江府那株繁茂的梨花树下,便多了一双年轻的身影。

阎鹤祥归国后并未立刻返回欧洲,而是留在上京处理一些家业交接事宜。这短暂的时光,成了江棠礼生命中最明媚的春天。梨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簌簌落在他们肩头、发梢。

他们常常并肩坐在树下的青石上,或者江棠礼倚在藤椅里。阎鹤祥会带来一些精巧的西洋画具,用炭笔在素白的纸上勾勒她的轮廓。江棠礼则捧着一卷诗集,低声吟诵,声音清越,如同碎玉落盘。更多的时候,是阎鹤祥在说。他讲述着异国的见闻:巴黎铁塔的雄伟,塞纳河畔的咖啡馆,伦敦的浓雾,牛津古老学院里的辩论……那些遥远而新奇的世界,随着他低沉的嗓音和生动的描绘,在江棠礼眼前徐徐展开,让她心驰神往。

“等我回来,”阎鹤祥放下画笔,凝视着画纸上眉眼含笑的少女,目光灼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棠礼,我就娶你。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在簌簌的落花声中,带着梨花的清甜气息,一字一句,清晰地烙进了江棠礼十八岁的心底。她望着他,只觉得满树梨花都不及他此刻眼中的光芒耀眼。

离别前一日,阎鹤祥带着江棠礼去了上京新开的一家西洋照相馆。巨大的黑色相机,蒙着神秘的黑布,镁光灯骤然一闪,刺得江棠礼下意识闭了闭眼。摄影师递给他们一张小小的、尚带着化学药水气味的合影。照片上,两人并肩而坐,阎鹤祥笑容明朗,江棠礼则略显拘谨羞涩。

江棠礼看着照片,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低声对阎鹤祥道:“这张……拍得不好。” 她不等阎鹤祥反应,便转向摄影师,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先生,劳烦您,再给他单独拍一张,要最好的。”

阎鹤祥有些意外:“棠礼?为何要单独拍我?”

江棠礼仰起脸看他,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照相馆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也映着他挺拔的身影。她的脸颊微红,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的分量:“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若是……若是我想你了,便可以拿出照片来,好好看看你。”

阎鹤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深深地看着她,最终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汽笛长鸣,巨大的邮轮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江棠礼站在岸边送行的人群中,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冲洗出来的、阎鹤祥的单身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依旧明朗自信,眼神却似乎透过相纸,望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邮轮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边一个模糊的黑点。江棠礼的心,像是被那只巨轮生生带走了一块,骤然空落得发疼。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乱了她的鬓发。阎鹤祥临别时用力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重复的话语,此刻在喧嚣的海风声中却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脑海:

“棠礼,等我回来!回来我就娶你,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她低头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青年,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低声呢喃:“鹤祥,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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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几个月,信笺如同殷勤的候鸟,穿越重洋,准时地落到江府。信封厚实,带着异国邮戳特有的油墨气息。江棠礼总是在第一时间屏退旁人,独自在窗前小心翼翼地拆开。阎鹤祥的字迹遒劲有力,铺满了带着横纹的西洋信纸。

他描绘着新校园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如何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抱怨着食堂里永远煮不烂的豆子和过于寡淡的汤羹,分享着在图书馆彻夜苦读时窗外淅沥的雨声,字里行间跳跃着蓬勃的朝气和探索的兴奋。而每一封信的末尾,那浓烈得几乎要穿透纸背的思念,总会让江棠礼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棠礼吾爱:昨夜梦见你立于梨花树下,花瓣落满你肩头,醒来枕畔犹有余香,唯觉窗外月光清冷,思念蚀骨……” “……巴黎今日有游行,人潮汹涌,旗帜如林,而我独独想念上京家中那一方庭院,你煮茶时袅袅升起的白烟……” “……棠礼,归期愈近,思卿愈切。恨不能生双翼,立时飞回你身边……”

她将这些滚烫的字句反反复复地读,每一个字都如同蜜糖,浸透了她的心房。她将每一封信都按日期仔细收好,放在那个父亲陪嫁过来的雕花红木匣子里,那枚定亲的羊脂白玉环佩,就静静地躺在信笺之上。等待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些跨越重洋的文字,似乎也不再那么漫长难熬。

然而,候鸟的翅膀似乎被无形的重物拖住了。书信渐渐变得稀疏起来。从一月两封,到两月一封,再到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信笺也渐渐变薄,字里行间那些生动的细节和滚烫的思念仿佛被海水冲刷掉了,只剩下公式化的问候和关于学业的寥寥数语。

“棠礼:近来一切可好?课业繁重,疏于问候,勿念。” “……欧洲局势不稳,人心浮动,唯潜心向学而已……” “……安好,勿忧。”

江棠礼捏着这些越来越单薄的信纸,站在依旧繁茂的梨树下,心头那团曾经炽热的火焰,被一阵阵莫名的寒意侵袭着。她安慰自己:他定是学业太过繁忙,无暇他顾。他是要学成归来的,是要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誓言的。她寄出的信笺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那空落落的感觉,像这庭院里日渐凋零的梨花,无声地提醒着她某种正在悄然发生的、令人不安的变化。

阎鹤祥留洋的第一年将尽时,他竟意外地回来了。

府中下人通报时,江棠礼正在临摹一幅工笔梨花。笔尖一顿,一大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染污了那朵精心勾勒的洁白。她顾不得许多,放下笔,心像擂鼓般狂跳起来,提起裙摆便向正厅跑去。

他站在厅中,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肩宽背直。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轮廓更加分明,褪去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沉稳,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鹤祥!”江棠礼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喜和颤抖。

阎鹤祥闻声转过头。看到她的瞬间,他眼中掠过一丝熟悉的亮光,唇角习惯性地向上扬起:“棠礼。”他朝她走来,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但动作在半途却显得有些迟疑,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如同一个礼节性的问候。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江棠礼记忆中最为煎熬的时光。阎鹤祥依旧温和有礼,陪她说话,带她去听新式的留声机唱片,品尝他带回的西洋点心。然而,江棠礼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有离别前那种灼热的专注和依恋,而是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他不再主动提起他们共同的未来,不再诉说那些刻骨的思念。当江棠礼鼓起勇气,想诉说自己这一年来的等待和牵挂时,他的回应也总是淡淡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或者手腕上那块闪着冷光的瑞士金表。

“鹤祥,你……可是累了?”一次午饭后,江棠礼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

阎鹤祥正用小银匙搅动着杯中的咖啡,闻言动作一顿,抬起眼,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扯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嗯,是有些。国外课业压力大,又刚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 他放下勺子,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你最近在读些什么书?”

话题就这样被轻巧地转开了。

江棠礼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她夜不能寐,反复咀嚼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试图找出他冷淡的原因。是国外的见闻让他觉得她见识浅薄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者……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又被她拼命压下去。不,不会的,他明明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几天后,阎鹤祥再次登船离去。江棠礼站在码头上,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门口,心中的困惑和失落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海风卷着浪花拍打堤岸,她拿出那张随身携带的、阎鹤祥的单身照,照片上他笑容依旧明朗,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隔了一层模糊的水汽,变得有些陌生。

船影消失在天际。江棠礼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并未熄灭。她回到家中,更加勤勉地写信。她不再只是诉说思念,她开始阅读他提到过的西洋书籍,尝试理解他信中偶尔提及的哲学观点,甚至笨拙地学习几句简单的法语写在信的末尾。她将上京城里发生的新鲜事、梨树又开了几朵花、父亲新得了一幅古画……所有她认为他会感兴趣的点滴,都倾注在笔端。她的爱意,在焦灼的等待和不安的揣测中,非但没有减退,反而像被逼入角落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热而绝望。

信,一封接一封地寄出。回音,却如沉入大海的石子。

半年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又是一个秋意渐浓的午后。江棠礼坐在窗边,对着那张被她摩挲得边缘都有些起毛的照片出神。窗外,梨树的叶子已染上点点金黄。

“小姐!小姐!”秋月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房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惊惶,“阎少爷……阎少爷回来了!就在正厅!老爷夫人都在!”

江棠礼手中的照片飘然滑落。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眩晕。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涌上脸颊。他甚至没有提前来信告知!是惊喜吗?他终于回来了!不再走了吗?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他说,有积攒了半年的委屈和思念要倾诉!她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像一只终于挣脱樊笼的鸟儿,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朝着正厅的方向飞奔而去。

回廊曲折,熟悉的路径此刻在她脚下飞快地后退。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瘦了没有?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了?他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会再走了?他们是不是……终于可以……

刚奔到正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外,里面骤然爆出的一声怒吼,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耳膜上,也瞬间劈碎了她所有的幻想和狂喜!

“你说什么?!你要取消婚约?!”

那是父亲的声音,充满了震怒和难以置信,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

江棠礼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脚心。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取消……婚约?谁?鹤祥?

紧接着,一个她熟悉到骨髓里、此刻却冰冷陌生得可怕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是,江伯父,江伯母,请恕小侄不孝。我……要取消与棠礼小姐的婚约。”阎鹤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某种残酷的勇气,然后清晰地补充道,“因为,我要和安娜在一起。”

安娜?安娜是谁?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江棠礼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她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侧过身,目光透过门扇的缝隙,看向灯火通明的厅堂内。

她的父亲江老爷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母亲江夫人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和痛心。而在父母对面,站着阎鹤祥。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身形挺拔,只是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绷得死紧。而他的右手,正紧紧地、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牵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

那女子完全不同于江棠礼见过的任何闺秀。她有着一头浓密卷曲、如同金色阳光般的头发,在厅堂的灯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泽。皮肤是象牙般的白皙,眼睛是深邃的碧蓝色。她穿着一件样式简洁却裁剪极为合体的白色小洋裙,裙摆只到膝盖下方,露出一截穿着精致玻璃丝袜的小腿和一双锃亮的黑色漆皮高跟鞋。她微微抬着下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不安、羞涩,却又隐隐透着优越感的异域神情。

金发,碧眼,白裙……一个活生生的、来自阎鹤祥口中那个遥远世界的“安娜”!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棠礼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

原来……原来那些冷淡,那些疏离,那些石沉大海的信……原因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

厅堂内的声音还在继续,阎鹤祥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当初是我年纪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懵懂之下,定下婚约。如今我遇到了真正想携手一生的人……我知道是我对不起江家,对不起棠礼……所有的责难,我一人承担。恳请伯父伯母……解除我与棠礼小姐的婚约。”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江棠礼早已麻木的心上。那些曾经在梨花树下、在照相馆里、在临别码头上,他附在她耳边说过的滚烫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最荒谬的讽刺!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灭顶的羞耻。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砸落在脚下冰冷光滑的青砖地上。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那刺眼的金发白裙,那紧紧相握的手,父亲震怒的脸,母亲痛心的泪——都扭曲变形,旋转着坠入无边的黑暗。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用尽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院子方向跑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凌乱和刺耳。

“棠礼?!”厅内传来母亲江夫人惊惶的呼喊。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阎鹤祥追了出来。他的速度很快,几步就追上了踉跄奔逃的江棠礼,一把死死抓住了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扳转过来面对自己。

“棠礼!你听我解释!”他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一丝慌乱。

江棠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拼命地挣扎、推搡,泪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放开我!你放开我!”

混乱中,积压了半年的委屈、愤怒、痛苦和被彻底背叛的屈辱,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扬起了手臂!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掴在阎鹤祥的左脸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阎鹤祥被打得猝不及防,猛地偏过头去。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有几秒钟的僵硬和难以置信。

江棠礼的手心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用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他,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阎鹤祥……我不许你说那三个字!”

阎鹤祥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痛楚,有愧疚,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对不起……”

“我说了不许你说!”江棠礼尖叫起来,声音凄厉。

“对不起……”阎鹤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歉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是我负了你。”

“阎鹤祥!”江棠礼几乎泣不成声,绝望地抓住他西装的衣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如此对我?你的誓言呢?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都喂了狗吗?!”

她的质问像刀子一样锋利。阎鹤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碧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剧烈的挣扎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冷漠覆盖。他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江棠礼死死攥住他衣袖的手指,那力道坚决得不容抗拒。

“对不起,”他第三次说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像叹息,目光终于看向她泪流满面的脸,却不再有丝毫的温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疏离,“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吧。”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吐出那句最残忍的诀别,“忘了我,棠礼。”

说完,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决绝地转过身,再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跌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厅堂门口,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金发女郎安娜,牵起她的手,两人一同消失在回廊的尽头。那刺眼的白色裙摆,像一道宣告终结的惨白闪电。

江棠礼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世界彻底崩塌、碎裂。梨花的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她散乱的发间和泪湿的衣襟上,洁白依旧,却再也映不进她空洞绝望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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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大小姐被留洋归来的阎家少爷当众退婚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上京城。江家,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最热门的谈资和笑柄。同情、鄙夷、幸灾乐祸……种种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江府紧紧笼罩。

阎家自知理亏,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江家的愤怒之下,迅速变卖了在上京的大部分产业,举家迁往南方,从此杳无音信。

江棠礼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整整一个月。她砸碎了房中那面曾映照过她待嫁娇颜的西洋镜,撕碎了所有阎鹤祥寄来的信笺,连同那些她临摹他信中提及的西洋画作一起,在庭院角落付之一炬。跳动的火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甜蜜和幻想的纸张,映红了她苍白麻木的脸。唯有那张阎鹤祥的单身照片,在火焰即将吞噬它的瞬间,被她下意识地从火堆边缘抢了出来。照片的一角被火舌燎得焦黑卷曲。她看着照片上那依旧明朗的笑容,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反胃,想要撕碎它,手指却颤抖着无法用力。最终,她只是将它狠狠地塞进了那个装着母亲旧物的、最不起眼的樟木箱最底层,连同那枚冰凉的羊脂白玉环佩一起,仿佛要将那段屈辱的记忆永远埋葬。

那一年,庭院里的梨树依旧如期盛放,洁白如雪,纷纷扬扬。只是梨花树下,再也寻不到那个执笔作画的温润青年,也再没有了那个捧卷低吟的素衣少女。只有满地无人清扫的落花,在春风中寂寥地打着旋儿,最终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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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椅吱呀的声响渐渐缓了下来,最终归于沉寂。客厅里只剩下壁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以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江棠礼从漫长的时光河流中缓缓浮出水面,眼神有些许的恍惚。她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孙女。江晓晓早已哭成了泪人儿,白皙的小脸上布满泪痕,鼻尖和眼眶都是红彤彤的。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仿佛攥着一段滚烫的、令人心碎的过往。

“呜……什么嘛!”江晓晓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长得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陈世美!是个大骗子!是天下第一号的……臭男人!负心汉!”她越说越气,眼泪更是汹涌,仿佛被抛弃、被辜负的是她自己一般。

江棠礼看着孙女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平静、极其慈祥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苦涩,只有历经沧桑后的云淡风轻,如同秋日里沉淀的湖水。她伸出布满老年斑、关节微微变形的手,用粗糙却异常温柔的指腹,轻轻拭去孙女脸上滚烫的泪水。

“傻丫头,”她的声音苍老而平和,“都过去啦。哭什么,眼泪又不值钱。”

江晓晓却哭得更凶了,她猛地张开双臂,像只寻求庇护的小鸟,一头扎进奶奶瘦削却温暖的怀抱里,紧紧抱住她,把湿漉漉的脸颊贴在老人散发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旧式斜襟衫上,呜咽着说:“奶奶……那个坏蛋走了……还有我!我永远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江棠礼的心口被这滚烫的依偎撞得又暖又涩。她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感受着年轻生命蓬勃的温度和依恋,浑浊的眼眸里泛起一丝湿润的暖意,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调侃:“哎哟,有你这个闹腾的小祖宗陪着,奶奶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提前散架喽。”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推开孙女一些,提醒道,“好啦,再哭下去,我们去看福利院那些娃娃们可就要迟到了。小花上次还念叨着,说晓晓姐姐答应给她扎新辫子呢。”

江晓晓这才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用力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奶奶。祖孙俩相互依偎着,慢慢走出门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她们的身影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一直铺到福利院那扇熟悉的铁艺大门前。门内隐隐传来孩子们嬉戏玩闹的欢快声音。

走着走着,江晓晓忽然又抬起头,大眼睛里还残留着哭过的红痕,她看着奶奶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银白发髻,小声地问:“奶奶,你还没告诉我呢。当年……福利院里有那么多小朋友,您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我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也有一丝被珍视的期待。

江棠礼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她侧过头,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漾起温柔的笑意,目光落在孙女依旧有些泛红的鼻尖上。她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无限的爱怜,轻轻捏了捏江晓晓哭得红扑扑、软乎乎的脸颊,就像捏着一块温润的暖玉。

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在温暖的夕阳里缓缓流淌,揭开了另一个尘封的故事:

“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某个小哭包呀,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糊了自己一身不算,还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把奶奶那件新做的真丝旗袍前襟,蹭得那叫一个一塌糊涂,亮晶晶黏糊糊一大片哟!”

江晓晓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又羞又窘地跺脚:“奶奶——!” 那带着哭腔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如当年福利院门口那个不管不顾扑进她怀里的小小身影。

江棠礼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胸腔的共鸣,爽朗而开怀,仿佛吹散了沉积一世的尘埃与寒意。她不再看孙女羞红的脸,目光投向福利院的大门。门内,几个眼尖的孩子已经发现了她们,正欢叫着朝门口跑来。

“江奶奶!晓晓姐姐!” 清脆的童音像一串串银铃,在金色的夕阳里跳跃。

那扇开启的铁门,仿佛也洞开了另一段被岁月温柔包裹的、充满新生与救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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