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的槐木符印湿了一圈,深色晕痕还在往外爬。
陈三槐没抬手去擦右眼,那滴泪落得奇怪——三十六位老祖宗没骂,也没敲他脑壳,连咳嗽都停了。他左手还按着信封,右手算盘悬在腕上,珠子不响,风也不动。纸人阵列围成一圈,脸朝内,手朝外,像在防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高台火烛忽然跳了一下。
一道影子从穹顶落下,比黑无常矮半头,穿暗红长袍,腰带松垮,袖口沾着褐色渍迹。他手里捧着一本漆黑大册,封面金纹写着“生死簿”,另一只手却攥着半截珍珠奶茶吸管,正低头嗦最后一口。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生锈的铜铃,“陈三槐,到案。”
陈三槐没动。
“地府财政审计局,阎罗王亲临主审。”那人把生死簿往案台一拍,吸管塞进耳朵当书签,“你涉嫌拒不履行婚配义务,导致阴德流通系统性风险,现依法启动强制联姻程序。”
汤映红还在三步外站着,壶嘴的雾散了,手没放下来。
阎罗王翻开生死簿,第三只眼在额头一闪,随即闭上。他翻了两页,眉头皱起:“按规制,你该娶我女儿。她属相合、命格稳、八字清,祖上三代没干过烧纸这行,纯正体制内。”
陈三槐右手一转,算盘收回袖中。
他左手从信封里抽出一叠纸,封面印着“功德簿”三个字,边角磨损,页脚卷曲,像是翻过无数遍。他翻开第一页,朗声道:“您要我结婚?行。先过资产审查。”
阎罗王愣住。
“汤映红,阳寿未尽,经营孟婆汤连锁店七家,年营收阴德八万两,净利润率三成五。”陈三槐语速平稳,“近三年向地府供汤三万六千碗,其中含健忘草剂量精确到毫克,误差率低于千分之三。”
他翻到第二页:“您上月因饮用‘珍珠奶茶味’孟婆汤超量,延误轮回登记三千零二十一魂,罚款十万阴德,至今未缴。该笔债务记入‘阎罗王私人消费’科目,已逾期十九天。”
阎罗王脸一抽,生死簿自动翻页,一行小字浮现:“欠汤映红·珍珠奶茶三十六杯·折合阴德五千两,滞纳金每日千分之五。”
“这……这是误会!”他甩了甩袖子,“那是公务接待!地府对外招商洽谈!”
“记录显示,接待对象为‘奈何桥奶茶店加盟意向方’,实际未签约。”陈三槐翻到第三页,“另查,您用生死簿垫泡面碗三次,导致第十七层地狱魂灵转世信息模糊,重录耗资两万阴德。该费用由汤映红店铺先行垫付,至今未报销。”
阎罗王张了张嘴,吸管从耳朵滑下来,掉进袖口。
“还有。”陈三槐合上功德簿,抱在胸前,“您女儿若入我门,需签署婚前协议。第一条:不得动用我名下阴德资产偿还地府财政赤字。第二条:孟婆汤配方权归属汤映红,不得以‘公共利益’为由强制开源。第三条——”
“打住!”阎罗王猛地拍案,“你这是相亲还是并购?”
“您启动的是强制婚配程序,我走的是尽职调查流程。”陈三槐抬头,“要我结婚,得先清账。不然我祖宗不答应。”
他右眼又湿了一下,但这次没泪。三十六位老祖宗依旧沉默,连最暴躁的太爷爷都没出声。他忽然明白——他们不是认了这婚事,是认了这个人。
高台突然震动。
巨大轮盘从天花板降下,青铜铸就,刻满符文,中央指针缓缓转动,最终停在一幅女子画像上。画中人眉目端庄,手持账册,胸前绣着“阎罗府千金”字样。
“姻缘轮盘已定。”阎罗王冷声道,“程序不可逆。你若拒绝,即刻冻结你祖宗账户,所有阳间香火归零。”
指针开始发红,轮盘边缘冒出黑烟。
陈三槐刚要开口,审判庭大门被踹开。
汤映红冲进来,手里提着的汤桶一倾,乳白雾气喷涌而出,直扑轮盘。雾气撞上符文,发出“滋啦”声,像水浇进热油。轮盘一顿,指针抖了三下,画像裂开一道缝。
“他选我。”她站在雾前,桶已空,手握桶柄,“不是你女儿,是我。”
阎罗王瞪眼:“你一个阳间商户,敢闯地府相亲现场?”
“我七家店,三万老客,纳税排名阴司前十。”汤映红冷笑,“你欠我五千两阴德,三十六杯奶茶,外加泡面碗清洗费。婚配名单里没我名字,但我功德簿上有你签字。”
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甩在案台上。纸上是历年供货单,最下方赫然印着阎罗王私印,日期是上个月十五。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手中的功德簿,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一个靠烧纸吃饭的,现在要靠审计报告抢老婆。
轮盘黑烟更浓,指针强行回转,再次指向阎罗王女儿画像。
汤映红抬脚,把空桶踢向高台。桶撞上生死簿,弹回来,滚到陈三槐脚边。
就在这时,他怀中一热。
沙粒从衣襟里飘出,在空中旋转,聚成一棵虚影树形,枝头开出一朵并蒂花,两朵花心各射出一道金线。一线缠上陈三槐手腕,一线绕住汤映红足踝,延伸向下,没入地砖,直通地底深处——那是地府姻缘池的源头。
阎罗王猛地站起:“这线……没登记?”
“自然生成,未经申报。”陈三槐看着手腕上的金线,“系统漏录了。”
“二十年前就该连了。”黑无常的声音从虚空传来,低哑如旧,“那年她熬第一碗汤,他烧第一张纸,火苗窜起来的时候,线就埋下了。”
阎罗王僵在原地,生死簿自动合拢,吸管从袖口滑出,掉在地上。
陈三槐低头看功德簿。封面被雾气打湿,字迹有点糊,但他记得清——第一页不是财务报表,是汤映红写的“今日汤底:桂花+姜糖,忌口:陈三槐讨厌薄荷”。
他右眼终于干了。
左眼映着并蒂花的光,金线微微发烫,像在提醒什么。他没动,汤映红也没动,两人隔着三步,一根线连着,一根线缠着,中间是空荡荡的审判庭。
高台上的姻缘轮盘还在冒烟,画像裂得更大,一只眼睛掉了出来,挂在边缘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