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眶里那团灰还在,压着断掉的数据线,像水泥封了漏电的插座。血不流了,但脑子深处还嗡嗡响,像是谁在隔壁用指甲刮黑板,一下一下,提醒他差点被抽成空壳。
他低头看了看鞋底。刘字的灰印还在,有点歪,踩得不匀。他没管,弯腰从焦土里抠出一颗算盘珠——七颗里最后剩的那颗,沾着烧纸的残屑,北斗七星缺了一角,倒也挺配这烂摊子。
“写吧。”他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地上那堆灰。
咬破舌尖,血比墨稠。他把珠子按进土里,当笔使,一笔一划,刻得慢,但稳。
“阴阳债兑,限速一比五百,逾者罚没三世香火。”
字一落,风就来了。不是阴风,也不是阳风,就是风,卷着烧剩的当票碎纸,在半空飘着,像一群没头的纸蝴蝶。它们围着那行血字打转,越聚越多,可就是不落下来,也不散。
“不够重。”他自言自语。
规则得有分量。阴司认的不是字,是力道,是背后有没有人肯拿命垫底。
他抬头,看向林守拙。老纸扎匠正蹲在黑水边,手里捏着一张新纸,薄如蝉翼,边缘泛黄,像是从棺材里翻出来的。纸上画着个纸人,脸没开光,但手脚齐全,穿着纸道袍,脚上还蹬着一双纸AJ——限量款,鞋带是红的。
“你这回不扎鞋了?”陈三槐问。
“扎规矩。”林守拙把纸人往地上一放,手指在纸身上折了几道,动作像缝补丁,“这回不卖,送。”
纸人站了起来,不高,到陈三槐腰那儿。它没动,就站在那行血字前,抬起手,指尖点在第一个字上。
纸身开始泛金。
不是涂的,是里头透出来的,像灯从纸灯笼里照出来。每一个字被点过,纸人身上就多一道金纹,直到整条规范全刻进它皮肉里。纸人没脸,但陈三槐觉得它在看自己。
“去吧。”林守拙推了它一把。
纸人迈步,踩进黑水。水没淹它,反而分开,像给它让路。它走到中央,那里还悬着那只纸眼球,NFt-001的字样闪着红光。
纸人抬头,把手伸向那眼球。
接触的瞬间,光炸了。
白得刺眼,照得焦土都发青。等光退去,水面上立了块石碑,不高,但厚实,碑面刻着整套《阴阳当铺行业规范》,字是金的,一笔不落。
陈三槐走过去,鞋底踩在湿泥上,发出噗嗤声。他伸手摸了摸碑文,凉的,但有脉搏似的,一下一下,像是活着。
“现在够重了?”他问。
没人答。
风停了,纸蝴蝶全落了地。可账簿的残骸突然动了。
那本破烂的册子,原本躺在废墟角落,焦边卷着,像是被火烧过八百遍。现在它自己翻了起来,一页一页,哗啦响,直到翻到“债务自动续期”那条,墨迹开始变粗,像是要爬出来。
“还想续?”陈三槐冷笑。
他刚要抬脚踩,一道影子先到了。
汤映红抱着婴儿,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没说话,走到石碑前,把婴儿轻轻放上去。婴儿闭着眼,小嘴一张,吐出一粒沙,金的,落进“1:500”那个数字里,瞬间凝固,像焊死了。
然后她松手。
整个人开始散。
不是倒,不是化,是像沙漏倒过来,一粒一粒往下掉,细沙裹着光,在石碑周围旋成柱,缓缓倒流。沙里映着画面:一家三口在坟前烧纸,老人跪着还债,孩子抱着牌位哭,一户接一户,全是还清了阴阳债的名单。
账簿残骸在沙流里褪色,墨迹淡了,纸页软了,最后变成灰,被风吹走。
陈三槐没动。
他知道这沙漏不会停。功德记着,债就还得清。旧账房那套利滚利、子债父偿的把戏,从今天起,算完了。
他弯腰,捡起最后一颗算盘珠。
七颗珠子,重新排开,北斗七星,悬在半空。星光垂下来,不是从天上,是从地底——祖坟方向,信号塔亮了,槐木符在震,太爷爷的京剧混着电子音,嗡嗡传上来。
他弹珠。
第一颗,飞向地府。
珠子没落地,半空炸开,化成光点,拼出他三十年来干的破事:烧纸、修谱、给孤魂野鬼做低保登记、拿道袍补丁换冥币……一件不落。
第二颗,炸出当铺原貌,门匾换新,写着“阴阳银行”,底下一行小字:“cEo:陈三槐”。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全炸了。
地府上空,全息广告牌一座接一座亮起,循环播放他的“功绩”,标题滚着红字:“阴阳金融教父——陈三槐”。
有鬼驻足,有差役抬头,有纸马停下啃月光。
没人说话。
但规则立了。
他站在石碑前,鞋底的灰有点松了,踩得不稳。他没管,从道袍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金融鬼话》选集的扉页,上面印着一行字:“信用即命,命即负债。”
他把纸折了三折,塞进石碑底缝。
“从今往后,”他说,“负债得有个数。”
话音落,石碑底部那枚无人注意的二维码,微微闪了下。碑身温度,恒定三十七度,像在呼吸。
林守拙走过来,看了看碑,又看了看陈三槐。
“下一步呢?”
“没下一步。”陈三槐摇头,“规则定了,就让它自己转。谁想改,得先问这碑答不答应。”
林守拙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新纸,是《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第二页,画着个纸手机,屏幕上写着“往生wiFi已连接”。
“我打算做个App。”他说,“扫码烧纸,实时到账,还能开发票。”
陈三槐没笑,也没反对。他抬头看天。
天还是灰的,云没动,风也没起。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账房的利率算法废了,陆离的判官笔写不了催债单了,六道轮回的骨灰盒运不进来了,汤映红的孟婆汤连锁店得重新算阴德积分了。
他成了教父。
不是因为他想,是因为没人比他更懂——怎么让鬼不赖账,又不让活人被吃干抹净。
他弯腰,把鞋底蹭了蹭石碑底座,把歪了的刘字重新压实。
“行了。”他说。
就在这时,地府边缘,一道黑影闪过。
张黑子提着骨灰盒,低着头,快步走着。盒上有道裂痕,微光从里头漏出来,像是什么程序正在删除,一行行代码,无声熄灭。
他没抬头,也没停,只是把盒子抱得更紧了些。
陈三槐忽然转头,看向那个方向。
他没看见张黑子,但感觉到一股信号断了。
像是旧系统,最后一块硬盘,正在格式化。
他收回视线,抬脚,准备走。
可就在这时,石碑上的“1:500”突然闪了下。
沙粒从汤映红化的沙漏里掉出一粒,砸在数字上,弹了弹,滚进碑缝。
陈三槐的鞋底,突然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