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才盯着那张画满繁复线条的图纸,辨认了许久,才迟疑地开口。
“少爷,这是……纺车?”
他的语气里满是困惑。
纺车这东西,在大晋,尤其是在织造业兴盛的江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
无非就是木架子、摇柄和纺锤的组合,能有什么新花样?
林昭看着他费解的表情,淡然一笑:“是纺车,也不全是。”
他的指尖轻抚过图纸上那些精密的齿轮和连杆,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作为学霸,前世工业革命的璀璨星辰早已烙印在他脑海。
但这三年来,白鹿书院的格物课程才真正让他脚踏实地,让他明白这个时代的钢铁能承受多大的扭力,何种卯榫结构最为坚固。
这张图纸,是他用前世的构想,一点点啃下这个时代的材料与工艺限制后,才艰难催生出的设计。
他将图纸完全铺平,小小的手指点在核心部分,那里画着一个巨大的、带有叶片的水轮。
“张叔请看,寻常纺车,一人一机,对吧?”
“正是。”张德才点头。
“我这台,不靠人。”
林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
“它靠水,或者,用几头健牛来拉。”
张德才眼神一动,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部分关窍。
“不用人力,便能日夜不休?”
“这只是其一。”
林昭的手指滑向另一侧,那里画着一排整齐的、多达数十个的纺锤。
“寻常纺车,一次一纱。我这台,一人看管,可同时纺出数十根纱。”
张德才的呼吸猛然一滞,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张薄薄的图纸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
一人,同时,数十根?
这……这怎么可能?
林昭没有理会他的失态,而是用商贾最能理解的方式,给他算了一笔账。
“我问张叔,一个手脚最麻利的纺织女工,从天亮忙到天黑,一天能出多少纱?”
张德才几乎是凭本能回答:“顶了天,二两,最多三两。”
“好。”林昭颔首。
“我这台机器,只需一个寻常妇人看着,添些棉絮,一日一夜,产出的纱,能抵二十个这样的熟练女工。”
二十个!
张德才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几乎无法呼吸。
林昭继续说道:“不止如此。人力有大小,心情有好坏,纺出的纱线便粗细不均。
而这台机器,结构恒定,出来的每一缕纱,都均匀坚韧,品相远胜市面上任何人工纺纱!”
产量是二十倍,质量还更优!
张德才彻底僵住了。
他那颗在商海里摸爬滚打,自诩精明无比的脑袋,此刻完全转不动了。
不,不是转不动,而是这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前景,让他陷入了狂喜与恐惧交织的巨大漩涡!
他几乎能看到,在无数个日夜里,数不清的水轮轰然转动,带动着成千上万的纱锭疯狂飞旋,那纺出的不再是普通的纱线,而是足以淹没江南,甚至撼动大晋国库的财富洪流!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少爷……这、这不是纺车!这是能源源不断印银子的河!此物……此物要捅破天啊!”
林昭平静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张德才,缓缓将图纸卷了起来。
“所以,这便是我要去江南的真正目的。”
一句话,让张德才瞬间冷静下来。他大口喘着粗气,强迫自己恢复镇定。
“少爷的意思是?”
“图纸,终究是纸。”
林昭将卷好的图纸递给他,“要让它变成现实,需要能锻造精密齿轮的铁匠,需要能打造坚固机架的木匠。
而整个大晋,最好的工匠,都在江南。”
“我此去游学是表,为恩师探查江南弊病是里。而这,才是我们的根基。我需要张叔你,以青云商号大掌柜的身份随我同去。
这三年,我们就在江南那些织造府县,为我秘密寻访能工巧匠。”
林昭的目光投向远方,深邃悠远。
“此事不求速成,先从仿制单个零件开始,一步步来。这需要数年之功,正好与我游学的时间相合。”
听着林昭这滴水不漏的布局,张德才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位年仅九岁的少爷,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小小的荆州府,越过了那看似荣耀无双的科举独木桥。
他要的,是这天下大势!
那股足以烧毁理智的狂喜仅仅持续了片刻,便被他自己生生掐灭。
“可是少爷,这东西……这东西一出来,就是要断了全天下纺户的活路啊!
江南那些士绅豪族,哪个背后没有织造的生意?我们……我们会成为所有人的死敌!
这是在自寻死路!”
林昭看穿了他心中无法抑制的恐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转身,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祸?”
“张叔,从我们决定做这件事开始,脚下踩着的,就是万丈深渊。”
林昭缓缓回头,那双眼眸里透出的光,坚定得让张德才不敢直视。
“但是,深渊的另一头,是前所未有的盛世!”
林昭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九岁孩童的眼眸里,倒映着远超年龄的深沉。
从图纸画下的那一刻起,平静的日子便一去不返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一阵喧哗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林家清晨的宁静。
林昭刚晨读完毕,正在院中打着一套养身拳法。
张德才一脸复杂的表情,快步从前院走来,躬身禀报。
“少爷,林氏宗族的族长林德全,带着族里所有的族老都来了,说是要……亲自登门,向您道贺!”
林昭收了拳势,听到林氏宗族四个字,眼中并无意外,只有一丝淡淡的讥讽。
几年前林家大房落魄时,那些所谓的族人是何等嘴脸,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如今他高中案首,这些人倒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人性向利,真是半点不假。
“少爷,您看……”张德才小心翼翼地请示。
林昭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语气平淡:“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吧。”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玩味:“张叔,你说,这些族老们,会给我准备什么样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