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青山镇林家的大门口,一家四口已静静伫立。
李氏的眼红肿得厉害,想是一夜未曾合眼。
她一遍遍为林昭整理着衣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本就平整,可她的手就是停不下来。
“昭儿,路上要是觉得冷,就把这件夹袄穿上。钱袋子放妥当了没?
娘给你缝在里衣夹层里,轻易摸不着。还有这包点心,饿了就吃,别省……”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絮絮叨叨,仿佛要把往后几年的叮嘱都在今晨说完。
林根站在一旁,腰杆挺得笔直。
这位如今镇上受人敬重的林掌柜,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在田埂上唯唯诺诺的庄稼汉。
他没像妻子那般落泪,只默默提起儿子的行囊,用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反复检查系带是否牢固。
那份不说出口的父爱,全在沉甸甸的力道里。
“爹,娘,我走了。”林昭望着为他操碎了心的父母,那颗被权谋磨砺的心,此刻一片柔软。
他躬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路上当心。”林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却有些沙哑。
林昭刚直起身,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猛地从李氏身后冲出,是林安。
三岁的小家伙像颗小石弹,死死抱住林昭的大腿,小脸埋在哥哥的裤腿上,哭喊声撕心裂肺:“哥哥不走!安安要哥哥!不准走!”
这稚嫩的哭喊,精准地刺中了林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缓缓蹲下,与满脸泪痕的弟弟平视,伸出手,轻柔地擦去林安脸上的鼻涕眼泪。
“安安不哭。”他的声音不再是书房里那个运筹帷幄的少爷,而是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哥哥是去读书考功名,考完了,就回来。”
“骗人……哥哥一走就是好久……”林安抽噎着,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林昭看着弟弟清澈见底的眼睛,郑重地伸出小指:“不骗你。我们拉钩。哥哥答应你,等我回来,给你带荆州府最大、最甜的糖葫芦,好不好?”
“最大……最甜的?”林安的哭声小了些,被糖葫芦勾去了心神。
“嗯,最大的。”林昭认真点头。
小家伙犹豫片刻,终于伸出肉乎乎的小指,和哥哥的指头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稚嫩的童音在薄雾里回响。
李氏再也忍不住,捂嘴转过身去。林根的眼眶也红了,他别过头,望着远方的天际。
安抚好弟弟,林昭站起身,最后看了父母一眼,而后毅然转身,再未回头。
他未雇护卫,也未乘商号备好的马车。
谨遵老师魏源藏与活的嘱托,他如同一个最普通的穷学生,背着简单的行囊,汇入官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流中。
一个时辰后,码头。
人声鼎沸,鱼腥与汗气混杂。
林昭熟练地买了一张最廉价的船票,登上一艘开往府城的商船。
船舱里挤满了各色旅客,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将行囊抱在怀里,微微弓起肩膀,眼神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对陌生环境的畏怯与茫然,完美扮演着一个初次远行、涉世未深的乡下少年。
船身微震,缓缓离岸。
荆州府,我回来了。
这一次,不是神童案首,而是芸芸众生。
船一靠岸,荆州府的喧嚣便兜头浇下。
林昭背着那个被李氏缝了又缝的旧布囊,走下跳板,汇入人潮。
他未去青云商号的任何分铺,也未联系张德才的暗线,如一滴水汇入江河,径直朝府学方向走去。
荆州府学,大晋排得上号的官学,朱门铜钉,门前两尊石狮子被车马尘土熏得油光水滑,更显威严。
林昭站在街角,隔街远望。府学门前,停的皆是油布罩顶的华贵马车,几个少年郎正从车上下来,个个身着绫罗,腰佩美玉。
他们身边的仆役下巴抬得老高。
空气里飘荡着名贵熏香混合的甜腻气息,闻久了,竟有些发闷。
林昭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脚上的布鞋还沾着从青山镇带来的黄土。
他怀里的旧布囊,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老师给的文书,沉甸甸的。
他迈步向那座朱门走去。
他一动,便如一滴墨落入清水,瞬间成了焦点。那些谈笑风生的官宦子弟几乎同时停下话头,目光齐刷刷地刮了过来。
“哟,这哪儿来的叫花子,走错门了吧?”一个穿宝蓝色绸衫的少年用扇子掩着口鼻,声音不大不小。
“王兄此言差矣,没看见人家背着书囊么?这叫……寒窗苦读。”另一个锦衣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引来一阵哄笑。
林昭瘦削的肩膀微微缩了一下,眼神里的怯懦与茫然更添三分。
他抱着布囊的手紧了紧,低着头,加快脚步。
就在他即将踏上台阶时,一个青衣小帽的仆役为给自家主子开路,看也不看,伸手便粗暴地一推:“滚开点!别挡了我们公子的道!”
林昭被这股力道一带,踉跄着退了两步。
那仆役轻蔑地嗤了一声,扭头便去谄媚地扶自家公子,那位锦衣公子,自始至终,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向这边瞥一下。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林昭站稳身子,既未动怒,也未争辩,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他只是默默扶正了怀里的布囊,将那几卷书重新掖好,然后垂着头,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鳅,悄无声息地从那群光鲜亮丽的人身侧绕过,快步走上了台阶。
他能感到,背后那些黏腻、嘲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将那份盖着大印的入学文书递给门房,矮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朱门之后。
跨过门槛的瞬间,外界的喧嚣被隔绝。
林昭的脚步顿了顿,那一直微躬的背脊,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有那么一刹那挺得笔直。
他幽沉的眸子里,属于林三的怯懦茫然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一片古井无波。
老师说得对。大隐于市。
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