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观云小筑。
那三百两白银带来的振奋余温尚存,格物社众人正对着一张水文沙盘争得面红耳赤,浑然不觉一场风暴已在书院上空悄然汇聚。
陡然间,钟声大作!
“当!当!当!”
三记短促而沉重的撞击声划破了书院的宁静,那不是平日里召集讲学的钟鸣,而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的紧急讯号。
众人面面相觑,黄文轩一拍桌子,“什么情况?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这钟怎么敲得跟催命符似的!”
齐洲心头一跳,那钟声让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望向林昭,只见林昭不疾不徐地将桌上的图纸卷好,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弹,便将图纸稳稳送入袖中。
“走吧,”林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福是祸,总要去看看。”
大讲堂内,气氛比上一次品行评议时还要凝固。
山长苏渊端坐正中,面色阴沉。
他身侧,除了冯远等一众教习,更有一名身着青色獬豸袍、头戴乌纱的中年官员,神情冷峻,不怒自威。
都察院监察御史!
台下学子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这等京城来的大员,为何会出现在白鹿书院?
冯远自队列中走出,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他的眼神显得愈发森寒。
他视线扫过全场,最终像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林昭身上。
“诸位!”冯远的声音透着一股快意。
“今日请来都察院的张御史,只为彻查一桩动摇我白鹿书院百年清誉的丑闻!”
他猛地抬手,直指格物社众人所在的方向,声调陡然拔高。
“格物社,打着经世济用的幌子,实则私通贪官,收受巨额赃款!如今人赃并获,罪证确凿!”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讲堂瞬间炸开了锅。
王霖等格物社成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冯远!你放屁!”黄文轩双目赤红,怒吼着就要冲上去。
“肃静!”张御史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寒铁相击,他手中惊堂木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整个大讲堂的嘈杂仿佛被瞬间斩断,连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本官在此,谁敢喧哗!”
张御史转向苏渊,略一拱手。
“山长,本官奉旨巡查,查获前豫州府库吏刘成贪墨官银三千两一案。赃款已追回大半,唯有三百两印有府库暗记的官银不知去向。”
“直到三日前,本官接到举报,这笔赃款,以匿名捐赠的名义,进了你们书院格物社的口袋!”
齐洲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心直往下沉。
好一个天罗地网,连都察院都动用了!
冯远立刻上前一步。
“张大人明鉴,此事铁证如山!那三百两赃银,此刻就在格物社!林昭,你身为社首,作何解释?”
他盯着林昭,一字一顿地逼问。
“你敢说三日前,你们没有收到一笔三百两的捐款吗?”
黄文轩还想再骂,却被林昭抬手拦住。
林昭坦然迈出一步,独自面对着高台上的御史与教习,平静地开口:“回大人的话,确有此事。”
他承认了!
全场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张御史脸色一寒,再次拍下惊堂木:“好!既已承认,赃款何在?立刻呈上!”
“大人容禀,”林昭不慌不忙,对着高台一拱手。
“此款来历不明,数额巨大,学生不敢擅动。
为保万全,已将其原封不动,暂存于观云小筑。
为防日后口舌之争,学生当时还特意请送来银钱的书院杂役做了人证,不知那位小哥可在?”
冯远脸色微变。
随着林昭的目光,人群后方,一名杂役被衙役带到台前,他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回……回大人,三日前确是小人将一木匣送至观云小筑。林公子……林公子收下后,还特意嘱咐小人,说此物干系重大,让小人务必记牢,若有人问,照实说便是。”
张御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下令:“带两名差官,速去取来赃物!”
短暂的等待让大讲堂内的气氛愈发紧绷。
不多时,衙役捧着檀木匣子返回,当众打开。
十锭雪花银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刺痛了众人的眼。
张御史取出一锭,翻至底部,指着一个微小的戳印,冷然道。
“此标记乃府库官银特有的豫字暗印,批号与刘成贪墨之物分毫不差。”
那枚清晰的豫字暗印,就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人的眼里。
“完了……全完了……”王霖面如死灰。
“与贪官为伍,斯文扫地!”
非议声浪潮般涌来,将格物社众人淹没。
黄文轩双拳紧攥,齐洲脸色铁青,他知道,对方这是要一棍子把他们彻底打死。
冯远看着林昭,心中涌起复仇的无边快感。
他要的就是这一刻,要亲眼看着这个毁掉他前程的少年,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林昭!”冯远厉声喝道,“你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与国之蛀虫同流合污!山长,此等败类,理应革去功名,打入大牢!”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林昭身上,等着看他最后的挣扎。
然而,在所有目光的焦点中,林昭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迎着那无数道或鄙夷或惊诧的视线,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对着高台上的张御史,不卑不亢地一拱手。
“张大人。”
他的声音清朗如初,清晰地传遍了讲堂的每一个角落。
“学生承认,这批银子,的确来路不正。”
林昭此言一出,满堂死寂,随即声浪倒卷,喧哗之声几乎要掀翻大讲堂的屋顶。
黄文轩与齐洲愕然回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格物社众人更是如坠冰窟。
承认了?
他怎么能承认?!
冯远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所占据。
他原以为还要费尽唇舌,没想到林昭竟蠢到自投罗网!
张御史眼中亦掠过一抹意外,冷声道:“既已认罪,那便跟本官走一趟都察院的大牢吧!”
“大人不必心急。”
林昭抬起手,唇边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分明温和,却看得冯远心中无端一寒,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脊背。
“学生只说这银子来路不正,”林昭语调一转,字字清晰锐利。
“却未曾说过,学生是今日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