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秋风愈发凛冽,吹得梧桐叶簌簌作响,平添了几分肃杀。
年终考评在即,书院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观云小筑内,这份紧张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阿昭!出大事了!”黄文轩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林昭从一本水利古籍中抬起头。
“书院来了个新教习,专门负责这次考评!”黄文轩喘着气道,“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大人物!”
齐洲紧随其后,手里捏着一张刚揭下的告示,神情凝重。
“不止是大人物,是经学大家冯远。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检讨,在京城士林声望极高。这种人,怎么会突然到我们这儿?”
林昭接过告示,目光落在冯远二字上,若有所思。山长前几日的警告犹在耳边,这位冯教习的到来,恐怕不是巧合。
“管他什么来头,”黄文轩满不在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心真大,”齐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人家摆明了是来者不善。咱们格物社风头这么盛,怕是早就碍了某些人的眼。”
话音未落,知客先生便在门外通传:“三位小公子,山长有请,新来的冯教习要与诸生见个面。”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随即整理衣衫,前往经义大堂。
大堂内早已座无虚席,连许久不露面的裴云程都端坐前排,腰杆笔直。
讲台上,山长苏渊身旁站着一位五十许的瘦削中年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自有一股大儒的气度。
“诸位,”苏渊开口,“这位是冯远,冯教习,今后将指导诸位的学业,并主持年终考评。”
冯远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在格物社众人身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瞬。
林昭的鉴微之力悄然展开,瞬间捕捉到了这位冯教习表象之下的东西。
那看似古板严肃的外表下,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功利与阴冷,言行间更有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感,仿佛他来此地,只为完成某个既定的任务。
果然,次日的经义大堂课上,冯远便露出了他的獠牙。
“今日,讲《论语·为政》。”冯远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视全场。
“子曰:君子不器。此句,乃为学之总纲。何为不器?便是君子之学,在明明德,修心性,而非拘于一技一能,沉迷于器物之用。”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然,近来书院有些风气,舍本逐末,不究圣贤大道,反倒热衷于匠人之事,以奇技淫巧为荣。此乃读书人之耻,玩物丧志之兆!”
话音刚落,堂中气氛陡然一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格物社众人。
黄文轩的脸瞬间涨红,齐洲则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地盯着讲台上的冯远。
“冯教习所言极是!”裴云程适时起身。
“学生以为,我辈读书人,当以圣贤经典为圭臬,格除心中杂念,以求天理。”
“若终日与犁头水车为伍,与农夫工匠何异?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此乃古今不易之理!”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就在这股声浪将要彻底压倒格物社时,一道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学生林昭,有惑,请教冯教习。”
林昭缓缓站起,神色从容。
冯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故作威严:“讲。”
“教习方才所言君子不器,学生拜服。然《论语》亦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敢问教习,夫子此言,又该作何解?莫非夫子也主张本末倒置么?”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冯教习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恢复镇定。
“林学子倒是会寻章摘句。然,《论语》一书,当通篇而解,不可断章取义。
利其器所言乃术之层面,是为达成目的之手段。而君子不器,所论乃道之根本,是为学之体。
以术乱道,以末逐本,岂非本末倒置?
君子当先立其本,而后及其末。
尔等本末未分,便沾沾自喜,岂不可笑?”
好一个道术之辩!
林昭却微微一笑,不退反进。
“教习说得好。那学生再问,朱子注《大学》格物致知,言即物而穷其理。
我格物社改良农具,钻研水车,正是亲身即物,以求穷理。
我们知晓了何种犁壁更为省力,何种水斗更为高效,此难道不是格物致知?
反观教习,空谈道体,却不知一犁一车之理,岂非成了空中楼阁?”
“再者,《大学》之道,落于修、齐、治、平。
请问教习,一个对农事一无所知,对民生疾苦视而不见之人,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
莫非仅凭满腹经纶,便能让天下百姓凭空吃饱穿暖么?”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钟磬,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民以食为天!我等研究器物,是为天下苍生之温饱谋,是为国之根本谋!此乃最大的道!
反倒是那些口含天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视百姓生计为奇技淫巧的所谓读书人,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真正的志大才疏!”
全场哗然!
那些出身寒微的学子,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共鸣之光。
冯教习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住口!巧言令色,偷换概念!圣人教化,是让你等修心养性,明理知耻!
尔等却将圣言作为牟利之阶,与商贾为伍,玷染铜臭,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这便是你的格物致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教习此言差矣。”林昭从容应对。
“商农工贾,国之四民,缺一不可。
能让四民各安其业,各得其利,方是真正的王道!
教习若觉铜臭玷染圣地,敢问您身上之衣,案上之墨,可曾付过分文?”
“你……你……”冯教习被堵得哑口无言,指着林昭的手指剧烈颤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场经义之辩,胜负已分。
走出大堂,齐洲兴奋地一拳捶在林昭肩上:“痛快!太痛快了!看那老匹夫的脸,跟调色盘似的!”
黄文轩亦是满脸佩服:“这才是读书人!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林昭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轻松,这场辩论只是开始。
果然,当晚便有消息传出,年终考评骤然增设品行一项,由众教习共同评议。
而冯远,拥有一票否决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