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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凛冬世安

丧尸爆发第435天,梅州大地被推入了冰河世纪。

凛冽的北极风卷着雪粉与冰碴,如同亿万把细小的剔骨刀,刮过五华县城的每一寸废墟,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气温骤降至零下十五度,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幸存者的心头。曾经流淌着污血的街道彻底凝固,覆盖着厚厚的、肮脏的冰壳,冻结在里面的尸体保持着扭曲的姿势,成为这片死寂景观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冰雕。寒霜将枯萎的树木裹成惨白的幽灵,仅存的丧尸也大多被封冻在僵硬的动作里,只有偶尔刮过缝隙的寒风,带动它们身上的破布,发出簌簌的哀鸣。

然而,在这片被死亡和严寒统治的绝域之中,三处堡垒,顽强地亮着文明的微光:曾经的碧桂园小区A区,被攻占并改造得固若金汤的县医院旧址,以及凭借着坚固主体结构和庞大地下空间而成为新据点的奥园广场。

碧桂园小区原本的围墙早已被加固、加高、扩展。新修筑的合金板与混凝土混合墙体高达近五米,顶部缠绕着锋利的刀片刺网,每隔五十米便矗立着一座了望塔。塔上人影晃动,身着厚实的防寒迷彩,戴着保暖面罩和护目镜,肩上斜挎着保养良好的79式冲锋枪或95式自动步枪。他们如同钢铁铸就的楔子,深深地钉在风雪之中,警惕的目光穿透风雪织就的灰幕,扫视着外面那片被冰封的地狱。他们是刘振东统领的警戒队——世安军的眼睛与獠牙。

“东哥,西北角红外感应器有微弱波动,图像模糊,可能是风吹动了破布,也可能是冻僵的‘东西’在翻身。”了望塔上,一个年轻的声音通过喉麦清晰汇报。

塔下临时搭建的防风雪棚里,刘振东正对着摊开的据点防御布防图,闻言立刻按下通话键:“二组,带热成像仪靠近确认,保持静默,注意脚下冰层。不是确认的活尸目标,不准开枪,节省弹药,也他妈省点热量!”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长期指挥磨砺出的不容置疑。即便裹在厚重的防寒服里,他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小区内部,末世前的绿化带被彻底改造。简易但结构坚固的保温大棚如同一条条匍匐的钢铁长龙,覆盖了大片区域。每个大棚门口都挂着厚厚的防风棉帘。掀开帘子进去,里面是另一番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植物生长和人体劳作混合的温热气息。林晓芸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的蓝色工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正带着一群中年妇女和年纪稍大的女孩在照料水培架上的作物。嫩绿的豌豆苗、茁壮的空心菜在特制营养液和顶棚植物灯的照射下顽强生长。旁边的大棚里,则是循环水养殖系统,成群的罗非鱼在清澈的水槽中游弋。

“王婶,靠门边那排架子上的黄瓜叶子有点发黄,营养液浓度检查一下,可能Ec值偏低了。”

“小芳,记录一下这批白菜苗的生长数据,和上周的对比看看温差影响。”林晓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是世安军的心脏,维系着上千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生命线——食物生产与物资调配。她的组织,让老弱妇孺不再是纯粹的消耗者,而是成为据点运转不可或缺的螺丝钉。洗衣房里,蒸汽弥漫,几台改造后的锅炉提供着热水和蒸汽,负责浆洗缝补的妇女们动作麻利,将洗净烘干的衣物叠放整齐,贴上写着名字的布条。

而在远离碧桂园核心区,靠近冰封街道的铁门内侧,王志刚正最后一次检查着即将出发的物资搜寻队装备。他身材高大壮硕,胡子拉碴的脸上刻着几道冻伤的疤痕,眼神却像出鞘的刀。五辆经过深度改装、覆盖着防滑链的越野车和两辆加装了防滑装甲板的箱式货车停在一旁,引擎盖下冒出微弱的热气。车上的人员清一色精悍干练,穿着保暖内胆外罩防刺服和战术背心,配备长短枪械和冷兵器。

“刚哥,最后一遍清点完毕!破冰工具、牵引绳、备用油料、应急药品、高热口粮,齐活!”一个队员低声报告。

王志刚拍拍他的肩膀,转向所有人,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穿透风雪的力量:“目标,城南老街那几家五金店的仓库!老规矩,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鬼知道那些冰窟窿里冻着的是死尸还是活尸!动静给老子压到最低,发现物资优先标记,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安全带回才是第一!明白?”

“明白!”低沉整齐的回应。

“出发!”王志刚一挥手,沉重的铁门在绞盘作用下缓缓拉开一道仅容车辆通过的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倒灌进来。车队如同离弦的箭,无声地滑入外面那片白茫茫的死亡冰原,去寻找维系据点生存的螺丝、轴承、备用零件,甚至是可能残存的罐头或密封药品。

在相对最安全的奥园广场据点深处,曾经的儿童游乐区被改造成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墙壁经过隔音和保温处理,几盏大功率LEd灯提供着稳定的光源。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小到五六岁,大到十二三岁,穿着厚实但整洁的棉衣,围坐在矮桌旁。他们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眼神却充满了专注。孙老师站在一块磨砂玻璃制成的写字板前,用一根炭笔写下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春”、“节”、“安”。

“孩子们,今天是除夕。”孙老师的声音温和慈祥,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在我们古老的历法里,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的日子。这个‘安’字,就是我们‘世安军’的‘安’,是平安,是安宁,是我们所有人用生命和汗水守护的东西!”他经历过末日的绝望,更懂得知识传承的可贵。在他的组织下,据点里所有曾有教学经验的人都成了老师。语文、数学、基础物理、植物种植常识,甚至是末世生存手册里的急救要点,都成了孩子们学习的课程。知识,是他们留给下一代最宝贵的武器。

在县医院据点改建的行政办公室里,王小雨正埋首于几张摊开的登记表。昏黄的应急灯下,她的侧脸沉静而专注,褪去了最初的怯懦青涩,眉宇间透着一股干练与稳重。她的面前堆放着厚厚的册簿,记录着三个据点近千名幸存者的详细信息:姓名、年龄、原职业、特长、健康状况、亲属关系……每个人的右手腕上,都系着一根一指宽的红色布条,上面用黑色的防水笔清晰地写着两个字——“世安”。

这不仅仅是身份标识,更是震慑,是归属,是生存的铭牌。

王小雨仔细核对着新加入人员的登记信息,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她还负责配给发放的记录、任务贡献点的统计。每一次登记,每一次物资签收,都伴随着幸存者眼中深深的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和信息,最终都会汇总到那个男人手中。而“世安”二字代表的铁律和庇护,其代价是绝对的服从与忠诚。任何伤害“世安”成员的人,无论逃到哪里,都将面对来自那个男人不死不休的追杀。这份血淋淋的威慑力,成为维系庞大组织稳定的冰冷基石。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男人——李峰。

他用冷酷的铁腕、精准的算计和深不可测的个人武力,在末日废墟上筑起了这三座名为“世安”的孤岛。他制定严苛到极致的生存法则:青壮年不分男女,必须编入战斗组、搜寻队、生产组或建设组,贡献劳力;中年人承担警戒、巡逻、据点维护;老年人和妇女负责后勤保障、照料孩童、维护据点卫生;所有适龄儿童必须接受教育。懒怠、内斗、私藏物资、违背命令,处罚方式简单粗暴且残酷——驱逐,或是处决。没有中间地带。

同时,他也用近乎神迹的准备和掠夺,保障着这上千人的生存底线。丧尸爆发前囤积的海量物资只是起点。在秩序彻底崩溃后的混乱期和随后的两年寒冬里,他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亲自策划并带领精锐的“锋刃”小队(王志刚是其核心成员之一),以冷酷无情的手段,扫荡并彻底占据了五华县及其周边所有已知的战略储备点:县中心粮库、战略物资储备库的分库点、几个大型物流园区的冷冻仓库、五金建材市场、加油站……他甚至派人掘开了通往邻县的一条废弃战备隧道,运回了里面封存的应急罐头和压缩饼干。

如今,三个据点的地下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真空包装大米、面粉、罐头、脱水蔬菜、复合维生素片、药品、燃油、备用发电机零件、子弹……足够上千人熬过这个酷寒的冬天,甚至支撑到下一个收获季。厚实的棉衣、保暖内胆、防寒靴,虽然款式杂乱,但足以御寒。正是这坚实的物质基础,加上铁血的纪律管理,才让“世安”在末世的地狱画卷中,涂抹上了一层微弱却真实的人间烟火色。

除夕,悄然降临在末世第435天的黄昏。

碧桂园据点。风雪依旧,但据点内部却被一种压抑着的、小心翼翼的节日气氛笼罩。加固加高到两人多的合金板围墙顶部,巡逻队的脚步踩在冻结的冰渣上,发出嘎吱的轻响。了望塔上的哨兵目光如炬,手中的79冲和95式步枪枪口低垂,却随时可以抬起喷射火焰。他们警惕着外面风雪中可能隐藏的一切威胁,也警惕着据点内部任何可能触犯“静默铁律”的声响。

物业中心二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此刻门窗紧闭,厚厚的遮光帘和钉死的木板隔绝了所有光线外泄。室内却灯火通明——几十盏LEd应急灯被调到最低档,柔和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空间。墙壁上居然歪歪扭扭地贴上了几张褪色的红色彩纸剪成的窗花,那是心灵手巧的妇人用废弃包装纸做的。中央的长条会议桌被临时拼凑成更大的平台,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旧床单。两百多名男女老幼挤在这里,空气里弥漫着人体聚集的热气和一种混合了食物、汗味与期待的复杂气息。所有人都穿着厚实的棉衣,手腕上的红色“世安”布条分外醒目。

没有人喧哗,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静默模式”是李峰在黑暗降临后下达的死命令,任何可能吸引尸群注意的噪音都是禁忌。违者,后果足以让所有人心胆俱寒。因此,即便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庆祝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克制。

长桌中央,热气腾腾。十几口架在固体燃料炉上的大锅正翻滚着白浪。林晓芸带着几个妇女,正用长柄漏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浑圆饱满的饺子捞进旁边一字排开的、洗刷得光亮的不锈钢盆里。饺子的香气,那熟悉无比的白菜猪肉混合着面皮蒸腾出的味道,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狠狠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鼻腔和记忆深处关于“过年”的神经末梢。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盯着那翻滚的饺子,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他们大多对末世前的春节只有模糊的印象,但这香味带来的幸福感是真实的。孙老师坐在孩子们中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从怀里摸出几个小小的、用相对柔软的锡纸仔细折叠成的“红包”。

“来,孩子们,压岁钱。”他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身边的孩子才能听见。每个孩子都分到了一个,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没有钞票,只有一枚枚打磨得光滑、直径约两厘米的金属圆片。圆片一面刻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安”字,另一面则是一个小小的编号。这是据点铸造的“世安硬币”——用搜集到的废旧弹壳熔炼、打磨、手工刻印而成。在据点内部,它们可以兑换少量的额外零食(比如一颗珍藏的水果硬糖),或者一次优先使用热水澡堂的权利。在孩子们眼中,这已是无比珍贵的“财富”。

看着孩子们捧着硬币欣喜又珍惜的模样,看着大人们分到饺子时眼中瞬间涌起的水光和极力压抑的吞咽动作,人群中有人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响起,一个接一个,如同涟漪般扩散。眼泪无声地滑过粗糙冻伤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们哭失去的亲人,哭经历的苦难,更哭这末世中求之不得、此刻却真实握在手中的一点点暖意和希望。这顿年夜饭的饺子,是林晓芸她们用据点大棚里最后一批收获的白菜和储存的冻肉精心制作的,每一口,都饱含着生的艰辛与不易。

“李队……李队他会来吗?”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看着盆里晶莹的饺子,轻声问旁边的丈夫。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畏惧,也有一丝期盼。

丈夫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别瞎想。李队能在A2给咱们弄来粮食,弄来暖棚,弄来这饺子馅……就够了。他在上面守着,咱们下面才能安心吃口热乎的。”话语里是对那个男人绝对力量的认知和一丝根深蒂固的距离感。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曾经是中学校长的老人慢慢站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一个洗刷得格外干净的碟子,用公用筷子仔细地夹了十几个最大最饱满的饺子,小心地堆放在碟子里,生怕碰破一点皮。然后又拿起旁边几个小碟,夹了些酸辣土豆丝(大棚土豆丰收的成果)、腌渍的萝卜条(林晓芸带领妇女人工腌制的)、一小撮油炸花生米(极其珍贵的库存)。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

“老张,你这是……”旁边的人低声询问。

老校长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声音轻若游丝:“李队……还有李娜姑娘……他们……太辛苦了。这大过年的,上面……上面怕是冷清。这点饺子小菜……能不能……能不能麻烦谁……悄悄地……悄悄地送上去?”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咱们……咱们今天能坐在这里……能让孩子吃上饺子……都是托谁的福?没有李队的枪和规矩……咱们早成了外面那些冻肉了!”

他这番话,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却压抑的水面。众人先是沉默,随即眼中流露出强烈的认同和热切。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沉、更朴素的感激之情在无声中汹涌。是啊,没有那个冷酷如冰的男人和他制定的铁律,没有他如同开挂般囤积掠夺来的物资,哪来这三座在尸潮冰封中屹立的孤岛?哪来这顿沾着人烟气味的年夜饭?

“对!给李队送去!”

“还有李娜姑娘!她也总下来帮忙看病!”

“挑好的!挑皮最完整馅最多的!”

“小心点,别弄出声响……”

众人低声附和着,七手八脚却又无比小心地帮忙布置着那个简陋的“贡品”。有人拿来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盖在碟子上保温。捧着这碟寄托着近千人复杂心意的饺子小菜,老校长和王小雨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准备起身去执行这项带着无比压力的任务。

就在这时——

“嘎吱……”

厚重的、被多层保温帘覆盖的会议室大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开合声。

所有的低语、啜泣、收拾碗碟的轻响,瞬间消失!

两百多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齐刷刷地、带着惊愕、惶恐,甚至一丝来不及反应的茫然,投向门口。

厚重的帘子被一只手从外面掀开。寒风裹挟着几点雪沫,试图钻入温暖的室内,却在接触到内部炽热空气的瞬间消失无踪。

门口,站着两个人。

李峰,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厚实抓绒外套,拉链拉到下颌,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如石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扫过室内凝固的人群。他身边,是李娜。她裹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同色的绒线围巾,脸颊被冻得微红,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安静地站在李峰身侧。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秒。室内落针可闻,只有炉子上煮饺子的水还在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嘟声。

众人心脏骤然收紧!第一个念头是:坏了!是不是刚才有人不小心声音大了?是不是哪家孩子哭了?李队是来执行纪律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椎。几个孩子吓得往母亲怀里缩去。

老校长端着那碟精心准备的饺子和菜,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李……李队……我们……我们……”

王小雨也紧张地站了起来,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李峰的目光,落在了老校长手中那个盖着布的碟子上。碟子边缘,还隐约冒着丝丝热气。

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那万年冰封般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难以捕捉的、如同冰面下暗流般的微澜。

他没有看惊慌失措的众人,也没有质问任何声音的来源。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老校长,也仿佛是对着所有人,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温和、却依旧压得很低的语调,清晰地问道:

“这饺子……是给我的吗?”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询问的意味,却如同惊雷般在所有人心中炸响!

不是质问!不是训斥!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是!是给您的!李队!”老校长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拔高了一瞬,随即又被他自己死死压住,带着哽咽,“还……还有李娜姑娘!饺子……还有几个小菜……大伙儿……大伙儿的心意……”他颤抖着手,将碟子往前递了递,如同捧着最珍贵的祭品。

凝固的空气,在这一刻被小心翼翼地凿开了一道缝隙。

李峰的目光在那热气腾腾的碟子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缓缓抬起,再次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他看到了那一双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深处,此刻正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惊喜、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汹涌的感激所淹没。他看到了孩子们藏在母亲怀里偷瞄他的眼神,看到了孙老师松弛下来后欣慰的笑容,看到了林晓芸眼中闪动的泪光,看到了刘振东在角落里对他微微颔首。

“嗯。”李峰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没有说谢谢,但这一声低沉的鼻音,已经足够。

他侧身让开一步,示意李娜先进。李娜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解下围巾,一边自然地走向林晓芸那边:“林姐,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李峰则踱步到会议桌旁,老校长立刻将那碟饺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空出的桌面上,揭开那块保温的布。热气裹挟着熟悉而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旁边有人立刻搬来一张干净的椅子。

李峰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环视着因为他的到来而依旧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洋溢着巨大喜悦的人群。

“坐。”他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都坐下,趁热吃。”

这句话仿佛解开了最后的束缚。人群如同被按下播放键,瞬间“活”了过来。压抑的欢呼被强行转化成脸上扭曲的、无声的狂喜和眼眶中滚烫的泪水。凳子被轻轻拖动的声音,碗筷被小心拿起的声音,努力克制却依旧带着哽咽的咀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末世里最奇特的除夕交响。

李峰这才拉开椅子坐下。他没有用众人递来的新碗筷,只是拿起碟子旁准备好的一双公用筷子,夹起一个饱满的饺子,送入口中。饺子皮韧劲十足,馅料鲜美,白菜的清甜混合着猪肉的油脂香,瞬间在味蕾上绽放。熟悉的味道,遥远的味道。他慢慢地咀嚼着,动作看不出任何情绪。

李娜也端着一个碗坐到了他身边,里面是林晓芸特意给她盛的饺子。她小口吃着,眼睛弯成了月牙,时不时低声和旁边的人交谈几句,声音温柔。

人们小心翼翼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向主位上的那个男人。他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这顿简陋的年夜饭,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与死亡。他依旧没有多少话语,脸上也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但那份难以想象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在场”本身,已经像一股强大的暖流,无声地注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底。这份安全感,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有人大着胆子,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推到了李峰和李娜面前。李峰抬眼看了看,依旧是那个“嗯”。

有人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李娜微笑着接过去,轻声道谢。

孙老师低声组织孩子们,让他们安静地依次过来,向李峰和李娜鞠躬拜年。孩子们怯生生的,却又带着纯真的喜悦,小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世安硬币。李峰看着他们,眼神深处的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一丝,微微点了点头。李娜则摸摸孩子们的头,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块珍藏的水果糖分给他们,引来孩子们无声却无比灿烂的笑脸。

时间在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温暖的氛围中流淌。炉火映照着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热气蒸腾,模糊了窗外的严寒与绝望。外面巡逻队的脚步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守护这份脆弱的安宁的代价。

当最后一锅饺子被分食干净,桌上的小菜也见了底。李峰放下了筷子。他站起身。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李峰没有看众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木板,投向了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守好据点。”

“看好彼此。”

“活下去。”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李娜也立刻起身跟上。

老校长、王小雨等人连忙站起,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有无声的注视和眼中满溢的感激。

李峰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风立刻涌入。他高大的身影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消散在风雪中的低语,却清晰地落在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耳中:

“……值了。”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会议室里,久久无声。炉火的光跳跃在众人脸上,映照着泪痕未干的眼睛里,那熊熊燃烧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风雪肆虐的围墙之上,刘振东按着冰冷的枪身,了望着漆黑的远方。他知道李峰刚从下面上来。这个除夕夜,李队选择了与他们同在。

他紧了紧领口,对着喉麦,声音低沉而坚定:

“各哨位注意,加强警戒。新年……到了。”

钢铁堡垒A2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前,李峰负手而立,俯瞰着下方据点零星透出的、被严格遮蔽的微光,以及更远处县医院和奥园广场同样在死寂中顽强闪烁的灯火。

李娜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走过来,里面是刚泡好的浓茶。

风雪敲打着厚重的多层复合防弹玻璃,发出沉闷密集的声响,如同地狱的丧钟。窗外的世界,是冰冻的尸骸、无尽的黑暗与死亡的低语。

窗内的堡垒,恒温如春,寂静无声。

李峰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热度驱散了最后一丝从下面带上来的寒意。他啜饮一口,滚烫的茶汤熨帖着肺腑。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玻璃上他和李娜并肩而立的身影。

冰封的城市在脚下蔓延,三个据点如同巨兽骸骨上顽强燃烧的三点星火。上千人的命运,系于他一念之间。铁血铸就的秩序,掠夺积累的物资,还有手腕上那抹刺眼的“世安”红——这些都是冰冷的现实,是他用以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与铠甲。

然而,指尖残留的饺子温热,耳畔仿佛还萦绕着孩子们无声鞠躬时衣料的摩擦声,鼻腔里还充斥着那混合着汗味、烟火气与食物的复杂气息……

他低头,看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

“值了。”

两个字,轻得几乎被风雪的嘶吼吞没,却又重逾千钧,在这座隔绝地狱的孤岛核心,清晰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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