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夕阳将天边的云层染成浓郁的蜜糖色时,一辆出租车在万豪酒店气派的旋转门前稳稳停下。
高洋付完车费,转身牵住黄贝有些发凉的手。
他们穿过流光溢彩的酒店大堂。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穹顶垂落,楼梯的黄铜雕花扶手泛着温润厚重的光泽。
黄贝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仰着小脑袋,目光痴痴地追逐着穹顶上精美的宗教壁画,连马丁靴磕在地砖上的清脆声响都忘了去控制。
直到高洋在她身边,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跟着一位彬彬有礼的侍应生,拐进了一家灯光雅致的西餐厅。
暖黄色的壁灯在墙壁上晕开柔和的光晕,每一张胡桃木餐桌上都铺着雪白挺括的桌布,银质的餐具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迷人的光芒。
“给我找个安静的位置。”高洋对侍应生说道。
侍应生立刻躬身,引领着他们走向靠窗的位置。
当一本鎏金镶边的厚重菜单被递到面前时,黄贝好奇的用指尖翻看着菜牌。
她窘迫地翻来覆去,不知该吃什么。
探身对高洋。
“你点。”
高洋顺手打开了自己面前那份菜单,嘴里却随意地说道:“西餐这玩意儿,没咱们中餐显得有人情味。”
“你看,咱们中国人吃饭,都是围坐一圆桌,共看一本菜牌。你让我,我让你,推让间都是江湖世故。显得你在我心中很重要。”
“老外这帮蛮夷不讲这个,一人一份儿菜单,各点各的,冷冰冰的,少了烟火气。”
他抬起眼眸,望向局促不安的黄贝,目光里带着几分安抚的调侃。
“所以你别跟我客气,喜欢什么就尽管点,哥有人情味。”
黄贝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雪白的桌布。
“我没吃过,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和你吃什么都行。”
她咬着唇,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扰了周围这份昂贵的静谧。
“别说的那么可怜巴巴的,整的咱俩像来要饭似的。”高洋笑了笑,转头朝着侍应生打了个逼气十足的响指。
他点单时语速极快,发音清晰,声音里带着一股掌控全场的自信。
“头盘要一个法式鹅肝,一个烟熏三文鱼。”
“汤就一份清汤,一份奶油汤,你看着安排。”
“主菜都要牛排,一份菲力;一份t骨。”
“沙拉随便切点菜、拍个黄瓜就行,我不太爱吃草,酱汁都要油醋汁。”
“甜品就两份焦糖布丁吧。”
高洋行云流水般点完,很东北地合上菜牌,又对侍应生说:“把酒单拿来。”
他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黄贝,问道:“喝点?”
黄贝重重地点了点头:“听你的!”
“我看你前天在海鲜大排档,对那个威士忌好像挺感兴趣的。”
高洋说完,偏头看向侍应生,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服务员,你家有皇家礼炮吗?”
“有的,先生。”侍应生的微笑依旧礼貌而标准,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七十五元一杯,一盎司。”
“啥玩意儿?”高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七十五一杯?怎么?我喝不起吗?”
他“啪”的一声,将那台骚气的摩托罗拉A6188和一包崭新的软中华拍在了桌子上。
纯灰色的手机,火红的烟盒,在雪白的桌布上格外醒目。
“给我来一瓶!”
侍应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高洋看着他,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把烟灰缸给我拿来!”
“再去给我拿支好点的雪茄!抽华子,我呛嗓子!”
2000年的盛京,禁烟令尚未像后世那般严苛。
高级与平凡之间,还没有被细化到泾渭分明的地步。
无论你是在街边的大排档,还是在这种号称顶级的西餐厅,只要你消费得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吸烟。
侍应生终于收起了那副职业假笑,微微躬身,恭敬地说了声“好的,先生”,然后才转身快步离去。
高洋这才懒洋洋地靠回皮质的座椅里,迎上黄贝那双写满了惊愕和不解的大眼睛,咧嘴一笑。
“看什么呢?”
“这帮‘狗东西’,你不折腾他们,他们不知道你尊贵!”
高洋心里清楚,此刻那个侍应生,一定在后厨的某个角落,暗骂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暴发户。
但,那又如何?
在这个年代,只有这些“土鳖”,才是这些高级场所里,真正的衣食父母。
那些死抠的洋鬼子和假洋鬼子才能花几个钱?
高洋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桌布上精致的暗纹。
他朝餐厅里稀疏落座的几桌客人扬了扬下巴,带着一丝痞气的笑意。
“瞧见没?这屋里,百分之九十都跟咱们一样,是土鳖。”
“你不用那么紧张。”
“你越是不自信,越容易被这帮孙子欺负。主大奴欺,狗仗人势。亘古不变的道理。”
黄贝看到高洋眼里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刚才的小心翼翼也随之松弛下来。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她咬着下唇,努力憋着笑。
“什么?”高洋饶有兴致地挑眉。
“我就喜欢你这种脸大不害臊,人多不怯场的勇气。”黄贝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哪像我,一紧张就露怯。”
“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吧?”
“我哪敢!”黄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问道:“那天在大排档我喝杰克丹尼……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哪有!”高洋矢口否认,眼神却飘向别处,敷衍道:“那威士忌不行,美国农民喝的。礼炮好,礼炮是女王喝的。今天借你光,哥也尝尝。”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别扭,却没能逃过黄贝的眼睛。
“你就是生气了!”黄贝抓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摇晃着,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撒娇的意味,“下回我不敢了,你别再生我气了好不好?”
“你还想有下回?”高洋作势要抬手敲她的脑袋。
手掌举到半空,却又转了个温柔的弧度,轻轻将她耳边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到了耳后。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黄贝反手握住他的手,温柔地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
高洋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西餐这玩意儿,不好吃,但装逼却很好用。一般追漂亮女生,都先带人来吃这个。”
黄贝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
“你现在还用追我吗?”
高洋乐了,反手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虽然哥已经成功上岸,但是咱不能差事儿啊,流程该走还是要走的!”
黄贝抓着他的手,“咯咯”地又笑了起来,像只被顺好毛的小猫,心满意足。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温暖的光晕,侍应生踏着厚重的羊毛地毯,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他手中银质托盘上的被红绒布包裹的皇家礼炮,露出的半个瓶身,在灯光下泛着幽蓝深邃的光泽。
旁边那支包裹在金丝绒套里的雪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高洋瞥了一眼侍应生手中那把锃亮的雪茄剪。
“剪八分之一就行,少剪点,我能嘬的动就行。这玩意死贵的。”
他故意把“死贵”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余光却瞟向黄贝。
只见她正像个好奇宝宝似的,盯着酒瓶上缠绕的鎏金纹路和红色丝绒酒袋看个不停。
“啵”的一声轻响,软木塞被侍应生优雅地拔出。
琥珀色的酒液,如同融化的蜜糖,缓缓注入晶莹剔透的高脚杯。
侍应生刚转身离开。
黄贝抓起那个装着酒瓶的红色丝绒酒袋,翻来覆去地端详着。
“这袋子真漂亮,能带走吗?”
“当然能啊,咱们花钱买的。”高洋看着她俊俏的小脸,心里一动,“等我正式去你家提亲的时候,给你爸买一箱送去,如何?”
“行,你真像个土鳖!不过,到时候这袋子都是我的!”黄贝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高洋端起酒杯,轻轻撞了撞她的杯沿,冰块在酒液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来!干杯!另外一个土鳖!”
说完,高洋对黄贝挤了挤眼,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黄贝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小口,立刻皱起了小巧的鼻子。
“好辣!”
“嗨,哥们!”高洋见状,对侍应生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侍应生立刻躬身走来。
“给我整两听可乐,要冰的。”高洋吩咐完,转头又冲黄贝挑了挑眉,“咱们兑可乐喝,现在咱四九城,可都这么喝着呢。”
二人同时想到了来自京城的土鳖“首淫诗人”马国兵。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当深褐色的可乐注入琥珀色的威士忌时,细密的气泡“滋啦”一下腾起,两种颜色渐渐晕染成温柔的蜜糖色。
黄贝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
她捂着嘴笑道:“我们现在,是不是鳖中之鳖?”
“话不能这么说。”高洋带着三分调侃七分认真,“你看见刚才回头瞅我那死胖子没?”
黄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邻桌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殷勤地往一个红裙女伴的盘子里送沙拉,油光发亮的额头在灯光下明晃晃地泛着油光。
“就他那长相,对面那女的要不是奔着他钱去的,我把这雪茄吃了。”
“就这死胖子的年纪都能当她爹了,这女孩是一点苦都不想吃啊。他们这种人,才是鳖呢。”
“我们不是。”
这时,侍应生送来了一筐免费的面包和开胃菜。
高洋也确实有点饿了,他拿起一块面包,抹了些黄油,麦香混着黄油的馥郁瞬间在空气中漫开。
他将面包递给黄贝:“先垫垫肚子。后面儿的菜一道比一道难吃。”
黄贝笑着接过面包,学着高洋的模样,用叉子挑起一小块鹅肝,小心翼翼地搭在面包上,然后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含糊不清地赞叹:“唔……还不错!”
侍应生在上牛排前,彬彬有礼地上前询问:“先生,小姐,请问二位的牛排需要几分熟?”
黄贝歪着头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用她最天真清脆的声音回答:
“八分吧。”
话音刚落,邻桌忽然传来一阵金属刮擦瓷盘的刺耳声响。
那个陪着“死胖子”的红裙少女,正慢条斯理地切开盘中渗着血水的牛排,殷红的肉汁顺着刀刃蜿蜒而下。
她涂着酒红色蔻丹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尾扫过一抹珠光,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黄贝瞬间涨红的脸上。
那抹不加掩饰的轻蔑笑意,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精准地扎进了黄贝骤然紧绷的神经。
黄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整个人埋进自己的胸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