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吹过中原大地,却卷不起半分凄凉。
目之所及,自陈州至蔡州,再绵延至颍州,尽是一片晃动眼眸的金黄。
曾经被战火与饥馑蹂躏的荒芜田野,如今被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
农人黝黑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于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喜悦。
收割的号子声,孩童在田埂间的追逐笑闹声,与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连乱世都无法遮掩的丰收画卷。
李烨返回了忠义军的龙兴之地,濮州。
码头上,参军罗隐率着刘闯等一众文武官吏早已肃然而立,望眼欲穿。
当李烨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时,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欢呼。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一个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女子身上。
柳明姝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像旁人一样激动呼喊,只是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盛满了数月未见的思念与牵挂,仿佛千言万语,都已在这一眼中说完。
李烨走下舷梯,径直来到她的面前。
“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道。
“嗯。”
柳明姝的眼眶微微泛红,千钧重担般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卸下,化作唇边一抹浅浅的笑。
数日后,一场轰动天下的婚礼,在濮州盛大举行。
彭城郡王李烨,正式迎娶濮州世家之女,前度支曹主事柳明姝。
婚礼当日,车马如龙,宾客云集。
最引人瞩目的,是来自中原各大势力的使者。
河东李克用的使节团带来了骏马与美玉,宣武军朱温的使者奉上了锦缎与珠贝,就连隔岸观火的魏博罗弘信,也遣人送来了厚礼。
一张张笑脸背后,是一双双探寻、估量、甚至饱含杀机的眼睛。
这场婚礼,早已超越了男女之事的范畴,更像是一场李烨向天下宣告自己崛起的盛大典礼。
他不再是那个偏居一隅的草头王,而是足以与朱温、李克用这等枭雄并列棋盘的执棋者。
府门前,上百名忠义军亲卫甲士身披银甲,手持长戟,将道路两侧守护得水泄不通,却难掩百姓们探头张望的热情。
吉时已到,鼓乐齐鸣。
府内,李烨身着一袭大红色的常服,头戴乌纱帽,腰系玉带,英武中带着几分儒雅。
他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内宅深处那扇半掩的门扉上,心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
今日,他将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娶他心爱之人。
按照唐代婚俗,首先是“纳采”,李烨早已派遣媒人携雁为礼,向柳家提亲。
接着是“问名”,确认柳明姝的生辰八字与李烨相合。
而后是“纳吉”,将卜得的吉兆告知女方。
数月前,李烨从蔡州凯旋,便已完成了“纳征”之礼,以厚重的聘礼表明心意。
如今,正是“请期”与“亲迎”之时。
在亲卫的簇拥下,李烨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宅。
柳府大门外,柳明瑞作为兄长,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着青衫,面带微笑,拱手作揖:“彭城郡王亲至,柳府蓬荜生辉。”
李烨回礼,眼中带着一丝郑重:“明姝乃世间珍宝,烨岂敢不亲迎?”
府内,柳明姝端坐在闺房之中,凤冠霞帔,珠翠琳琅,却难掩她清丽绝尘的容颜。
她紧张地攥着手中的丝帕,耳边是喧闹的鼓乐声,心中却一片宁静,唯有那个英武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当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掀开她头上的红盖头。
四目相对,柳明姝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美得不可方物。
李烨的眼中,深情与怜惜交织,他轻声唤道:“明姝。”
这一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直抵她的心底。
“请郡王与郡王妃行礼!”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
在众人的注目下,李烨牵起柳明姝的手,步出闺房。
她的手有些冰凉,却被他温暖的掌心紧紧包裹。
两人并肩走出柳府,登上早已备好的华丽婚车,一顶八抬大轿,轿身雕龙画凤,流苏飘摇。
轿前,鼓乐手们吹奏着喜庆的乐曲,舞狮队翻腾跳跃,引得街边百姓阵阵喝彩。
婚车一路穿过濮州城最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节度使府邸的正门前。
李烨率先下轿,随即亲手扶柳明姝下轿,尽显体贴。
府内,早已布置好的大堂灯火通明,高悬的喜帐上绣着龙凤呈祥,香炉中檀香袅袅。
“一拜天地!”
两人面对府门,向着苍穹大地,深深躬身。
柳明姝的指尖,不自觉地紧了紧李烨的手。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大堂正中的主位,那里供奉着李烨父母的牌位。
李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思,但很快被坚定取代。
父母在天之灵,定会为他今日的成就与幸福感到欣慰。
柳明姝也随他一同拜下,以儿媳之礼,敬拜公婆。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目光再次交织。
这一拜,拜的是百年好合,是相守白头。
李烨看着柳明姝眼中那份信任与温柔,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从今日起,她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牵绊,他必将倾尽所有,护她一世安宁。
礼成之后,便是“合卺”之礼。
李烨与柳明姝并肩坐在喜案前,共饮合卺酒,寓意同甘共苦,永结同心。
随后,李烨将一缕柳明姝的头发,与自己的一缕头发系在一起,放入一只锦囊之中,此为“结发”,象征着夫妻恩爱,永不分离。
当夜幕更深,宾客散去,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
李烨坐在床边,看着柳明姝羞涩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柔情。
这场婚礼,不仅是他们两人的结合,更是他问鼎天下路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但此刻,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他只是她的夫君,她也只是他的妻子。
他看着身边巧笑嫣然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豪情。
江山与美人,大丈夫所求,莫过于此。
....
数月后,寒冬将至。
屯田之策虽已见成效,但这一个秋季的收成,对于新近收拢的数万大军以及数十万流民而言,仅仅是稍富仓廪。
几日后,节度使府衙的书房内。
李烨看着高郁呈上来的粮仓账目,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那上面,每日支出的粮食数量,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赤红数字。
“主公,秋收之粮已尽数入库,但……缺口依然巨大。”高郁的声音干涩沙哑,“若无新的来源,支撑到明年春耕,几乎没有可能。”
李烨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更糟的是,”高郁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朱温的探子,号称黑冰都的,近来在我们的地盘上活动极为频繁。”
“他们四处散播谣言,说我军外强中干,府库空虚,即将断粮,煽动新占之地的民心。”
“就在昨日,颍州临泉县的豪强大族吴氏,公然聚众抗命,打伤了我们派去的劝农官。”
李烨敲击桌面的手指猛然停住。
书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吴氏?”
他抬起眼,目光中不见丝毫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传令霍存。”李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调锐士都一部,前往临泉,将吴氏一族,凡持械反抗者,无论老幼,尽数诛绝。”
他顿了顿,补充道:“将吴氏家主的头颅,高悬于颍州城门之上,传檄三州,告谕全境:此,即为叛逆下场。”
“遵命!”
高郁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他知道,主公这是要用最血腥的手段,行霹雳之威,暂时震慑住那些摇摆不定的地方势力。
铁腕镇压暂时稳住了局势,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扬汤止沸。
真正的危机,源于粮食,源于那个盘踞在西边的庞然大物。
军事会议上,气氛肃杀。
“主公!”赵猛第一个站了出来,声如洪钟,“这么憋着也不是个事儿!朱温那老小子封锁咱们,不让一粒米、一寸铁流进来,分明是想困死咱们!”
他一拳砸在掌心,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给俺一支兵马,俺去他娘的边境线上溜达一圈,不把他十个八个粮仓给烧了,俺就不姓赵!到时候看谁先断粮!”
“不可!”
葛从周立刻出言反对,神情凝重。
“赵将军,此举太过鲁莽。朱温在边境构筑堡垒,陈兵数万,摆明了是张好了口袋,就等我们往里钻。”
“我军新编,战力虽强,但长途奔袭,后援不济,一旦陷入宣武军主力的围攻,必是全军覆没之局。此非破局之策,实乃自杀之道。”
大堂之内,主战与主守两派争执不下,人人面带忧色,却都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忠义军,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烨,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悬挂在墙壁中央的巨大堪舆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汇聚了过去。
“赵猛说得对,坐以待毙,死路一条。”李烨先是肯定了赵猛的战意,随即话锋一转,“但从周也说得没错,主动去撞朱温这堵墙,更是愚蠢。”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
“诸位请看。”
他的指尖,没有停留在与朱温接壤的西部边境,而是缓缓上移,越过了黄河,最终,重重地点在了北面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地域。
“河东,太原。”
众人一怔,不明白主公为何突然提及那个地方。
李烨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朱全忠是头猛虎,没错。”
“但他忘了,在这中原的北边,还盘踞着一头比他更饿、更凶的独眼恶狼。”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智慧光芒。
“当两头猛兽都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们为何要亲自下场去跟老虎搏命?”
“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去打老虎。”
李烨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某种魔力般的诱惑。
“而是给那头狼,扔过去一块它无法拒绝的肥肉。”
“让虎狼,自去相争!”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赵猛、葛从周等人面面相觑,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渐渐被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撼与狂喜所取代。
驱虎吞狼!
不,这是……饲狼噬虎!
李烨的手指,从河东的太原府,缓缓滑下,最终停在了宣武军腹地与河东势力范围之间的一个关键节点上。
“洛阳。”
“此地乃朱温北面屏障,亦是李克用南下之咽喉。朱温在此驻有重兵,由其心腹大将丁会镇守。”
“我们要做的,便是挑动朱温与李克用之间那根早已绷紧的神经。”
李烨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心腹将领的脸。
“我决定,派出一支最精锐的使团,秘密前往太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面见李克用。”
夜色深沉,李烨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派谁去?
这份足以引爆中原局势的“厚礼”,又该是什么?
而那封写给一代枭雄李克用的密信,又要如何措辞,才能让那头高傲的独眼龙,甘心为自己火中取栗,挥师南下,猛噬朱温?
一个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最终,化作一道深邃的目光,投向了无尽的黑暗。
这盘棋,终于要从两军对垒,变成天下逐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