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温于汴州府邸内无能狂怒,踹翻桌案之时,一匹来自长安的快马,也带着天子的旨意,抵达了蔡州。
使者宣读诏书的声音,在刚刚肃清血迹的蔡州府衙大堂内回响。
“……忠义军节度使李烨,勘平巨寇,克复蔡州,有再造之功,朕心甚慰。特进封为彭城郡王,食邑五千户,钦此!”
彭城郡王!
四个字砸下来,饶是赵猛、霍存这等悍将,也一时有些发懵。
他们跟着主公拼死拼活,想的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可谁也没敢想,这爵位能一步登天到“王”这个级别。
要知道,本朝自太宗后,非李氏宗亲不王,已是百年不易的规矩。
“另外,”使者清了清嗓子,继续宣读,“宣武军节度使朱温,协力平叛,功勋卓着,封淮阳郡王;天平军节度使朱瑄,封平陵郡王;泰宁军节度使朱瑾,封蓬莱郡王;感化军节度使时溥,封东平郡王……”
一连串的王爵封号念出来,大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刚才还满脸喜色的赵猛挠了挠头,小声嘀咕:“怎么那朱三胖子也封王了?他娘的,他帮个屁的忙,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高郁抚须,眼中闪过一丝明了。他凑到李烨身边,低声道:“主公,这是天子在行制衡之术。既要嘉奖主公平定秦宗权的盖世之功,又怕主公一家独大,便将朱温等人一并抬举起来,让他们相互牵制。”
李烨接过那明黄的诏书,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悦。
他当然明白,长安那位刚登基的昭宗皇帝,虽然对他这个远在天边的忠臣颇有好感,但也继承了李唐皇室对藩镇根深蒂固的猜忌。
一战封五王,看似皆大欢喜,实则是将中原这锅水彻底搅浑。
这顶彭城郡王的帽子,是荣耀,更是架在火上的一块肥肉。
天下所有藩镇,不论是河东的李克用,还是魏博的罗弘信,此刻恐怕都已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谢陛下隆恩。”
李烨平静地对使者行了一礼,随后便安排人好生招待。
待使者退下,众将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上前恭贺。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他娘的,咱也是王爷的部下了,说出去多有面子!”
赵猛咧着大嘴直乐。
李烨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走到大堂外,看着满目疮痍却又开始恢复生机的蔡州城,说道:“一个虚名而已,当不得饭吃。眼下我们地盘大了,人也多了,可根基却浅。朱温这次吃了闷亏,绝不会善罢甘甘休。当务之急,不是庆祝,而是要把这新得的地盘,真正变成我们自己的。”
他转身,目光扫过一众心腹干将,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命令。
“传我将令,在蔡州、颍州、陈州东部各城,广发安民告示和招贤榜。”
“告示就写三条:”
“其一,凡来投军的,不论出身,管饱饭,按月发军饷。”
“其二,凡来投的读书人,有才者,有官做,有俸禄。”
“其三,凡愿在此安家的百姓,分田地,免三年赋税!”
这三条告示,用最粗的墨,写在最大的白麻纸上,贴满了新占区域的每一个城门口、市集口。
内容简单粗暴,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万丈波澜。
任寰是一个年轻的士人,家乡在战火中化为一片焦土,父母双亡。
他怀揣着几卷残破的书简,一路南下流亡,所见皆是饿桴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当他形容枯槁、几乎饿昏在蔡州城门下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张告示。
“管饱饭……分田地……免赋税……”
他喃喃念着,眼中满是怀疑。
这年头,兵匪一家,官不如匪。
别说免税,官兵过境不抢光你的存粮就算仁慈了。
这忠义军的李烨,当真有如此善心?
还是又一个画饼充饥的骗局?
他正犹豫间,城内一队巡逻的忠义军士卒路过。
他们军容整齐,并未像其他军队那样对路边的流民恶语相向,甚至还有一名军官指了指不远处的粥棚,对他们喊道:“饿了的,去那边领粥,一人一碗,不收钱!”
一股热气腾腾的米粥香味飘来,彻底击溃了任寰最后的矜持。
他踉跄着跟在人群后面,领到了一碗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米粥。
当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饥饿与寒冷时,任寰一个读书人,竟忍不住蹲在墙角,抱着空碗嚎啕大哭。
哭罢,他擦干眼泪,毅然走向了城内那悬挂着招贤馆牌子的地方。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饿死在这里。
招贤馆内,高郁正亲自坐镇,面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皆是像任寰这般前来碰运气的落魄士人。
高郁的考核很简单,不问出身,不考经义,只问策论。
“若让你去治理一县,如今百废待兴,流民遍地,你当如何?”
有的士人引经据典,大谈王道教化;有的则空谈阔论,不着边际。
轮到任寰时,他只说了八个字:“开垦荒地,寓兵于农。”
高郁眼睛一亮,让他详谈。
任寰将自己一路所见所思,结合当下最缺粮、兵员又杂的现状,详细阐述了一套军屯民屯并行、以战养战、快速恢复生产的方案。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华丽辞藻,却处处切中要害,极具可行性。
高郁当即拍板,将他的名字记在名册最前列,并附上批注:此人,有宰辅之才。
与此同时,在蔡州城外的荒野上,一小股约莫数百人的溃兵也陷入了绝境。
他们是秦宗权的残部,战败后四散而逃,如今已经断粮数日,靠啃食草根树皮为生。
“大哥,前面就是蔡州城……听说,李烨在招降纳叛。”
一个年轻的士兵虚弱地说道。
为首的队率是个一脸凶悍的老兵,闻言啐了一口:“投降?我们手上沾过忠义军的血,去了就是个死!”
“可不投降,咱们就得饿死在这了!我听说……忠…忠义军……管饱饭。”
“管饱饭”这三个字,像是有着无穷的魔力。
在经历了蔡州城内那段吃人的地狱岁月后,一顿饱饭的诱惑,足以压倒对死亡的恐惧。
最终,这数百名溃兵抱着必死的决心,扔下兵器,走到了蔡州城下。
接待他们的军官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便道:“跟我来。”
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营地,本以为会是刀斧加身,却被直接领到了一个大食堂前。
一口口巨大的铁锅里,正煮着香喷喷的肉粥。
“一人一碗,吃饱了去那边登记!”
当几个月来第一口热饭下肚,那名凶悍的队率再也绷不住,将脸埋进饭碗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周围的溃兵们,也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涕泪横流。
一顿饱饭,比任何刀剑都更能瓦解他们的意志。
“忠义军管饱饭”的名声,就这样病毒般地传遍了整个中原。
那些被秦宗权裹挟的残部、被朱温霸道统治压得喘不过气的散兵游勇、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甚至一些心怀不满的中小势力,都开始向蔡州涌来。
不到半个月,蔡州城外便聚集了数以万计前来投奔的人。
一时间,这座刚刚经历过浩劫的城市,竟成了整个中原最热闹的人才市场,而老板,姓李。
为应对这股人潮,李烨迅速下令,设立了专门的招抚司,由高郁总负责。
所有来投者,按士、农、兵三类,进行甄别、考核、登记、安置。
整个过程虽然繁忙,却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其背后强大的组织能力,让许多前来投奔的士人暗暗心惊。
这日深夜,李烨在府衙内,亲自接见了由高郁推荐上来的任寰等十余名才华出众的士人。
没有长篇大论的开场白,李烨直接将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在地上,指着上面新纳入版图的蔡、陈、颍三州之地,开门见山。
“诸位先生,这片土地,如今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但它现在百废待兴,田地荒芜,百姓流离。我想让这里的老百姓,家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不必再担心战乱兵祸。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听听你们的法子。”
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最直白的问题和最诚恳的求教。
任寰等人愣住了,他们见过太多高傲自大的武夫,何曾见过一位手握数万大军、新晋封王的藩帅,会如此礼贤下士?
压下心中的激动,任寰第一个站出来,将自己关于屯田的设想和盘托出。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从民政、商贸、律法、军制等各个方面,各抒己见。
李烨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还会提出几个关键问题,其见识之深远,眼光之毒辣,常常一语中的,让这些自负才学的士人们惊叹不已。
这一谈,便是一个通宵。
当天色微明,李烨站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烨受教了。”
这一拜,让任寰等人心神剧震,他们不约而同地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我等愿为郡王效死!”
他们知道,自己跟对人了。
这位年轻的郡王,胸中所谋划的,绝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一个崭新秩序的开端。
次日,李烨便下达了新的任命。
“兹任命任寰为劝农使,总领三州屯田事宜,凡屯田所需之一应人、物,三州守将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手持着这封分量极重的任命状,任寰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这不仅仅是一份官职,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个让他施展毕生所学的舞台。
李烨站在城头,看着城外连绵成片的招抚营地,以及城内开始忙碌起来的官吏和百姓,对身旁的高郁说道:“我们的地盘是打下来的,但人心,却是要靠一碗碗饭、一寸寸田,慢慢换回来的。”
高郁抚须微笑:“主公此举,远胜十万大军。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我们的根基,从今天起,才算真正开始扎下了。”
李烨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眼前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望向了更远方。
人来了,兵也有了,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成分复杂、忠诚不一的力量,就像一盘散沙,甚至是一堆混杂着沙砾的铁矿石。
如何将他们去芜存菁,百炼成钢,锻造成一支真正属于自己、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
这,才是接下来最艰难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