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快马加鞭赶回津门时，夕阳已沉至海平面，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熔金。船厂的码头边，工匠们正按部就班地忙碌着，料场的焦黑痕迹被简单清理过，工坊的木门重新加固，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与隐约的戒备气息，都在诉说着昨夜的动荡。
他未及卸下一身风尘，便径直赶往关押俘虏的营房。营房位于船厂西侧，由水师兵士严密看守，门口的岗哨比往日多了两倍，手中长枪斜指地面，神情肃穆。
料场抓获的那名纵火者，正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惶恐。据沈千汇报，经过连夜审讯，此人已松口，供认是受一个操南方口音的神秘人指使——对方在半月前找到他，许以五十两白银的重金，只让他带人在料场纵火制造混乱，吸引守卫注意力，至于背后主使是谁，他这种底层跑腿的根本无从知晓。
“此人所言基本属实，”沈千压低声音，“我们查了他的底细，是附近码头的闲散帮工，欠了赌债，确实有铤而走险的理由。”
林奇点点头，目光转向隔壁营房：“工坊俘获的那个，情况如何？”
这才是此次审问的关键。营房内，那名黑衣刺客被单独关押在铁栏后，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这是昨夜被兵士长刀划伤的旧伤。沈千正站在栏外，见林奇进来，立刻躬身汇报：“阁老，此人嘴硬得很，从昨夜到现在，只肯说自己是为财卖命，其余一概不答。”
林奇缓步走到铁栏前，目光落在刺客身上。对方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都不会显眼，但一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刀，透着亡命之徒特有的狠戾。他双手被铁链锁住，手腕上的勒痕清晰可见，而掌心虎口处的厚茧，层层叠叠，是常年舞刀弄剑留下的证明。
“为财？”林奇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块石子投进刺客紧绷的神经，“津门船厂守卫森严，‘铁牛’工坊更是重中之重，堪比龙潭虎穴。你背后的人，究竟出了多少价钱，能让你甘愿闯进来，就为偷几张图纸、几个铁疙瘩？”
刺客闻言，只是缓缓扭过头，看向营房角落，紧闭着嘴，一副拒不开口的模样。
林奇并不急躁，转头对沈千吩咐：“他的兵器、衣物，还有身上的随身物件，都查仔细了？另外，昨夜击毙的那两具尸体，让仵作重点查验——手脚老茧、牙齿磨损、身上有无特殊印记或旧伤，一丝细节都不能漏。”
“早已安排妥当。”沈千立刻应道，“兵器是市面上常见的雁翎刀，但刀刃保养得极好，开刃手法统一规整，绝非普通匪类能做到；衣着是无标识的粗布黑衣，浆洗得发硬，像是特意准备的；两具尸体正在仵作房查验，初步看没有明显标识。”
林奇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铁栏，目光再次落回刺客身上：“你不肯说，没关系。但你该清楚，你的同伙死了，任务也败了。你觉得，你背后的主子，会放心让一个知道他计划、却又任务失败的人活着？灭口，对他们来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刺客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动摇，但很快又被狠戾覆盖，依旧一言不发。
“你或许不怕死。”林奇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穿透力，“可你有没有想过，任务失败、折损人手，你已经成了无用的累赘。就算侥幸活着出去，你的主子会如何对待一个可能泄露秘密的废物？还有你的家人——你敢来做这种卖命的勾当，想必家里有牵挂吧？他们会不会因为你的失败，受到牵连？”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戳中了刺客的软肋。他的身体猛地绷紧，手指死死攥住铁链，指节泛白，原本冷漠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
林奇见此情形，知道攻心之术已初见成效，不必急于一时。他对沈千吩咐：“看好他，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但也别让任何人接触他。仵作的查验结果，一出来就立刻报给我。”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营房。
离开关押处，林奇先去了料场。焦黑的柚木堆旁，工匠们正在清理残烬，几名兵士拿着工具在周边巡查，防止有遗漏的火星复燃。他仔细询问了损失情况，得知只是烧毁了三堆柚木，未波及其他原料储备，这才稍稍放心。
随后，他又去了“铁牛”工坊。工坊内，匠人们正围着那个完好的小型气缸忙碌，赵士桢和徐尚庸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图纸，小声讨论着什么。见林奇进来，两人立刻停下脚步，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还带着昨夜惊魂未定的红晕。
“不必多礼。”林奇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两个少年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赞许，“昨夜临危不乱，敢直面刺客保护核心成果，做得很好。”
赵士桢和徐尚庸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挺直了腰板。
“但记住，”林奇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严肃，“图纸和部件重要，你们的性命更重要。下次再遇危险，先保自身安全，不必强行阻拦。水师的未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两人重重点头，心中暖流涌动——能得到林阁老的认可与关心，昨夜的恐惧与慌乱，瞬间烟消云散。
当晚，仵作的查验报告和沈千的最新汇报，一同送到了林奇的临时住处。油灯下，林奇展开报告，逐字逐句地看着。
“阁老，有重大发现。”沈千指着报告上的记载，语气凝重，“那两具尸体的脚趾，都有一层特殊的厚茧——仵作说，这是常年赤足在船板上行走留下的痕迹，寻常渔民或船夫都没有这么明显的特征。而且两人的小腿肌肉异常发达，显然是长期在摇晃的甲板上活动，练出的特殊体态。更关键的是，其中一人的肩胛骨处有一处旧伤，是箭疮，愈合的疤痕平整，包扎手法严谨，仵作断定，这是军中专业医治留下的痕迹。”
林奇的眼神骤然一凝。水上活动痕迹、疑似军中背景——这两条线索叠加在一起，指向性已十分明确。对方绝非普通的江湖匪类，很可能与东南沿海的水上势力有关，甚至不排除是某些拥有私人武装的海商，或是被遣散的军中败类。
“那个活口呢？”林奇抬眼问道。
“还是不肯开口，但状态变了。”沈千回道，“送饭的兵士说，他今天格外焦躁，反复询问外面的情况，还特意打听南京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
林奇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沉思。对方在等南京的风向？是担心朝廷会借此次袭击大做文章，还是……他们在朝中安插了眼线，需要通过眼线确认后续动静？这个猜测让他心头一沉——若朝中有人与这些势力勾结，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传我命令。”林奇猛地抬头，眼神锐利，“第一，加派两倍人手看守活口，日夜轮班，绝不许任何人靠近，务必保证他的安全；第二，对外散布消息，就说昨夜来袭刺客负隅顽抗，已被全部击毙，无一生还。”他要借此麻痹可能存在的灭口者，同时也想看看，这个消息放出后，哪些人会放松警惕，哪些人又会因此坐不住脚。
处理完津门的紧急事务，林奇不敢耽搁，次日一早便再次动身返回南京。此次袭击绝非偶然，背后牵扯的势力可能盘根错节，必须向皇帝详细禀报，才能确定下一步的应对之策。
御书房内，朱标听完林奇的奏报，手中的朱笔缓缓放下，面色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已燃起怒意。“无法无天！”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竟敢公然袭击军工重地，形同谋逆！林先生，依你之见，此事背后主使会是何人？”
“回陛下，目前线索指向东南沿海的水上势力。”林奇谨慎作答，“可能涉及因舰队筹建而利益受损的海商集团，甚至……不排除有军中旧部参与其中。但目前尚无直接证据，不敢妄下定论。”
朱标站起身，在御案前踱了几步，龙袍下摆随动作轻轻晃动。“朕清楚，筹建新式舰队，必然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他停下脚步，目光坚定，“但朕意已决，海疆安宁关乎国本，绝不能因这些宵小之辈而半途而废！林先生，你说，当下该如何应对？”
“陛下圣明。”林奇躬身道，“臣以为，此刻不宜大动干戈。一则证据不足，贸然派兵清查东南，恐打草惊蛇，引发地方动荡；二则，‘铁牛’研发与舰队筹建正处关键时期，不能因追查刺客而打乱进度。”
“难道就放任他们如此猖狂？”朱标皱眉问道。
“自然不是。”林奇抬起头，语气沉稳，“臣有三策建议：其一，明面上，陛下可下一道圣旨，申饬各地加强军工要地的守备，同时派一名亲信专员赶赴津门查案，以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稳住局面；其二，暗地里，密令锦衣卫与东厂，加强对东南水上势力及相关官员的监控，搜集证据，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其三，加速推进‘铁牛’动力系统的研发，尽快完成新式战船的建造。待我大明舰队建成，扬帆海疆之日，这些依附于旧秩序的魑魅魍魉，自然会烟消云散。”
朱标听完，沉默片刻，随即缓缓点头：“就依先生所言。明日朝会，朕亲自下旨部署。津门那边的人力、物力，一概优先供给，绝不耽误研发进度。林先生，此事便全权交由你负责，朕信你。”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林奇郑重躬身，心中巨石稍稍落地。有了皇帝的明确背书，后续的工作便能名正言顺地推进。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暗，宫墙的影子在暮色中拉得很长。林奇知道，此次津门袭击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较量，不仅是技术与时间的比拼，更是朝堂与江湖、明与暗的角力，只会更加凶险。
而他未曾察觉的是，在他离开皇宫半个时辰后，一份用特殊暗号书写的密报，通过隐蔽的渠道，送到了城东一处深宅大院。府内主人展开密报，借着烛火看完，只见上面只有短短数字：“活口未除，林已返京，恐有变。”
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化为灰烬，最后轻轻拂入香炉。昏暗的光线下，他紧锁的眉头久久未舒，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阴翳。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