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值房，海船图纸之争
大明工部值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林奇手持炭笔，俯身站在一张巨大的海船图纸前，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结构，连桅杆角度、船帆样式都画得细致入微。工部负责船舶建造的三位员外郎和两位头发花白的资深匠作垂手而立，目光紧紧盯着图纸，神色中带着几分好奇，也藏着几分疑虑。
“传统福船以坚固着称，适合近海航行，但要走远洋，速度和载货量必须提升。”林奇用炭笔点着图纸上的船首位置，“这里要改得更尖，像鱼嘴一样，能减少海水阻力；船体的长宽比也要调整，从以往的1:3改为1:4.5，这样航行更稳，还能多装货物。另外，加装这种‘硬帆’——用竹骨做支撑，外面蒙帆布，既能利用顺风，也能借助侧风，比传统软帆灵活得多。”
话音刚落，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匠作周师傅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犹豫：“尚书大人，您说的这些改动，小的们懂其中道理，可……这龙骨结构一改，船上的榫卯、肋骨都得重新计算尺寸，咱们以前的经验全用不上了。万一在海上遇到大风浪，船体要是散了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其他匠作也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担忧——造船是细活，一步错步步错，尤其是远洋海船，容不得半点马虎，他们宁愿按老法子造，也不愿冒这个险。
林奇放下炭笔，语气平和却坚定：“周师傅的顾虑，我明白。所以咱们不急于批量建造，先在龙江船厂造一艘样船。木料用最好的楠木，由你们几位老师傅亲自盯着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榫卯都要反复核验。造船过程中，所有数据、遇到的问题，都详细记录在册。”
他看向众人，目光诚恳：“若是成功了，这艘船将开启大明远洋贸易的先河，你们的名字，会随着宝船流传后世，这是功在千秋的事；若是失败了，所有损耗由我一人承担，我会亲自向陛下和太子请罪，绝不牵连你们任何一个人。”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海外贸易的利润有多大——一船丝绸、瓷器运到西洋，能换回十倍的白银、香料。这不仅能充实国库，将来船厂的匠户们，俸禄、赏赐也会翻倍。是守着老法子混日子，还是跟着朝廷搏一个前程，全在你们的选择。”
功名的诱惑、风险的兜底承诺，再加上林奇如今因北伐之功积累的威望，终于打消了匠作们的顾虑。周师傅率先躬身：“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小的们没什么好犹豫的！愿遵大人之命，全力以赴打造样船！”
其他匠作也纷纷附和，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龙江船厂，旧习与新变的冲突
不出半月，龙江船厂便热闹起来。工部调拨了大量优质楠木、帆布、铁钉，还特意划出一块新船坞，专供建造样船使用。匠户们按照新图纸，开始小心翼翼地施工——有的打磨木料，有的计算榫卯尺寸，有的尝试制作硬帆，每个人都不敢怠慢。
林奇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亲临船厂，穿着便服，和匠户们一起蹲在船坞边，讨论技术细节：“这里的肋骨间距再缩小三寸，更能抗风浪”“硬帆的竹骨要选三年以上的老竹，更结实”。他没有官员的架子，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主动请教老匠作，很快赢得了底层匠户的好感。
然而，变革总会触及旧有利益。一些习惯了传统造船工艺、靠“师徒传承”垄断技术的匠户头目，却私下里发起了牢骚。
“改来改去，以前的手艺都白费了！咱们跟着郑老大（前任船厂总管）造了十几年船，哪出过差错？现在凭一张新图纸，就要推翻所有老规矩，简直是胡闹！”一个姓赵的头目在工棚里抱怨，周围几个心腹也跟着附和。
“听说这船是给皇家商队用的？万一造不好，咱们都得吃挂落！到时候别说俸禄，能不能保住差事都难说！”
“就是！还是以前安稳，按老法子造，到点领工钱，哪用操这些心？”
流言像野草一样在匠户中悄悄传播，虽然没引发罢工或闹事，但也影响了部分人的积极性。一些老匠户开始消极怠工，遇到问题也不主动上报，等着看“新图纸”的笑话。林奇很快察觉到了异样，却没有急于打压——他知道，对付流言最好的办法，是用实实在在的成果说话。
京师实学院，离经叛道的第一课
几乎同一时间，京城西郊一座废弃的皇庄被修缮一新。朱红的大门上，挂上了一块崭新的牌匾，上面是太子朱标亲笔书写的“京师实学试点书院”。这是得到朱元璋默许后，朱标和林奇雷厉风行办起来的第一所实学院，也是大明教育改革的第一次尝试。
首批招募的五十名生徒，成分格外复杂：二十人来自国子监或地方官学，大多是对枯燥的科举经义感到厌倦，或是因出身寒门被排挤的年轻生员；另外三十人，则是工部、钦天监低级官吏的子弟，或是民间略有文化的巧匠之子——他们不懂八股，却对算学、器物有着天然的兴趣。
开学第一课，林奇亲自到场。他没有像传统书院那样讲解《论语》《孟子》，而是让人搬来一块大木板，用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杠杆示意图：一根木棍架在石头上，一端挂着小铁块，另一端顶着大石块。
“今日开学，咱们不谈圣贤言，只论万物理。”林奇拿起一根木尺，站在木板前，“大家看，这根木棍，为什么能让一个孩童，撬动比他重十倍的石块？”
生徒们瞬间炸了锅——来自官学的生员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这不是匠人用的法子吗？怎么搬上讲堂了？简直是奇技淫巧！”而工匠子弟们则瞪大了眼睛，凑到木板前仔细观察，脸上满是兴奋——他们在家中见父亲用过类似的法子，却从没想过其中还有“道理”。
林奇听到了嘀咕声，却不以为意。他用木尺演示着杠杆的原理，从“省力”“费力”讲到力臂与重量的关系，还引申到战场上的投石机、农田里的水车，甚至日常用的剪刀、筷子。原本不屑的官学生员们，听着听着也入了神——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些“匠作之术”里，竟然也藏着如此精妙的逻辑。
实学院的课程设置更是大胆：上午学习《论语》《中庸》等基础经义（这是朱标坚持的底线，为了避免被指责“背离传统”），下午则按兴趣分科，学习算学（从加减乘除到几何测量）、基础格物（讲解声光热力的简单原理）、农政概要（介绍新作物种植、水利知识），甚至还有商事初步（讲解记账、贸易规则）。
教习的选择也打破常规：除了聘请三位不得志的老翰林讲授经义，更多是来自工部的技术官员（讲格物、农政）、钦天监的算师（讲算学），甚至还有民间的老木匠、老农夫（现场演示器物制作、作物种植）。
国子监弹劾，舆情汹汹
实学院这种“离经叛道”的教学模式，很快在京城士林掀起了轩然大波。国子监内，几位资深博士聚在一处，提起实学院便满脸愤慨。
“成何体统！”一位姓刘的博士拍着桌子，气得胡须发抖，“让匠人之子与读书人同堂就学，已是辱没斯文！如今竟将‘算学’‘匠术’搬入学堂，与圣贤书并列，简直是骇人听闻！这是要把天下读书人都教成匠人吗？”
“还有那林奇！竟敢曲解‘格物致知’！圣人说的‘格物’，是探究事物之理以明道德，他倒好，用来讲什么‘杠杆’‘浮力’，纯粹是坏人心术，动摇国本！”另一位博士附和道，语气中满是鄙夷。
“必须上奏朝廷！请求陛下取缔这等不伦不类之所，严惩误导学子的林奇！否则，大明学风败坏，后患无穷！”
短短几日，几份措辞激烈的奏本就送到了通政司，核心内容无非是弹劾实学院“混淆士农工商之序”“违背圣贤教化”“恐引学风败坏”，要求朝廷立刻关闭书院。
东宫应对，以实绩定成败
东宫书房内，朱标将弹劾奏本递给林奇，眉头微蹙：“林先生，阻力比预想的来得更快，言辞也更激烈。几位老臣还在朝堂上公开质疑，父皇虽然没表态，但脸色不太好看。”
林奇快速浏览完奏本，放下纸张，神色依旧平静：“殿下，他们急了。”
“哦？为何？”朱标有些疑惑。
“因为他们感觉到了威胁。”林奇解释道，“实学院若成功，培养出的人才，既能通晓经义，又精通实务，将来在治理河工、修建水利、管理贸易等事务上，会比只会八股的官员更有用，必然会受到朝廷重用。这就打破了他们靠‘科举经义’垄断学问和仕途的局面——他们骂得越凶，越证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朱标沉吟片刻，还是有些担忧：“话虽如此，但舆情汹汹，父皇那边若施压，怎么办？”
“殿下，还记得北伐前的争论吗？”林奇提醒道，“当时也有很多人反对用新火器、新战法，结果呢？事实胜于雄辩。对付这些质疑，最好的办法不是争辩，而是用实绩说话。”
他顿了顿，提出建议：“请殿下给实学院半年时间。半年后，咱们邀请翰林院、国子监的官员，亲自来书院考较生徒——既考经义，也考算学、格物。若生徒们连基本经义都荒废了，臣自愿请罪，关闭书院；若他们不仅经义未废，还能在实务学问上展现出真本事，甚至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比如计算堤坝尺寸、设计简单农具），那便是实学院价值的最好证明，到时候，再想质疑，也没人能说什么了。”
朱标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林奇的用意——这是用“结果”堵上所有人的嘴。他立刻点头：“好！就依先生之言！孤这就去见父皇，把考较的时间定在半年之后。这半年内，孤会顶住压力，不让他们再乱提弹劾！”
一场关于教育理念的较量，就此拉开帷幕。而龙江船厂的那艘宝船，也在争议与期待中，一天天露出雏形。大明的改革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荆棘，但每一步，都朝着更广阔的未来迈进。
（第10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