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们的关系越来越近，近得超乎了凤栖梧最初的预料。
在凤栖梧眼中，苏愿总是那么不同于她见过的所有修士。
她特立独行，不囿于宗门规矩，不趋炎附势，心中自有一杆衡量世事的秤。
苏愿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善良，会在路边看到受伤的灵雀或流浪的小犬时。
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细心为它们包扎伤口，分享自己并不多的食物。
她修炼起来又比谁都刻苦，每日闻鸡起舞，夜半方歇，挥洒的汗水浸透了静心阁外的青石地砖。
凤栖梧曾问过她为何如此拼命，苏愿只是擦拭着霜华剑，目光望向远方，轻声道：“唯有变强，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一切，才能庇佑这天下苍生少受些苦难。”
凤栖梧似懂非懂，但她知道，苏愿眼中的“苍生”，并非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真切切包含了她所见到的每一个生命。
她不明白宗门里为何总有那么些人，或因嫉妒，或因不理解，在背后对苏愿指指点点，说她故作清高，说她异想天开。
凤栖梧才不管那些，她只想，只要我喜欢她，我跟她玩就好了，那些人爱说什么，随他们去。
她凤大小姐的朋友，轮不到别人来置喙！
又是一年人间花灯节，星河璀璨，凤栖梧再次拉着苏愿偷偷溜下了山。
街道上依旧繁华热闹，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缘分妙不可言，她们竟又遇到了当年那个卖首饰的商贩。
只是时过境迁，他早已不再贩卖珠钗环佩，摊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灯笼。
“两位小姐，要不要看一看瞧一瞧？这都是最新款式的花灯，许愿最是灵验，很受小姑娘们喜欢的！”
商贩热情地招揽着，并未认出眼前这两位已是脱胎换骨的故人。
苏愿目光流转，落在了一旁素雅的孔明灯上，她付了几块碎银，轻轻巧巧地拿了两盏。
“好嘞！小姐您好眼光！您可以提笔在上面写下心愿，然后到那边河边放飞，保管心想事成！”商贩笑着指引。
两盏灯笼的图案却是不一样的，一盏绘着鱼跃龙门，生机勃勃；另一盏则是龙凤呈祥，华贵吉祥。
苏愿自然地将那盏绘着龙凤呈祥的灯递给了凤栖梧，自己则留了那盏鱼跃龙门。
两人寻了处僻静的河边，蘸墨提笔，在灯罩上写下无人知晓的心事，然后共同点燃了底部的蜡块。
温暖的火焰充盈灯内，孔明灯缓缓膨胀，脱离她们的掌心。
带着那点点微光与秘密心愿，慢慢飘向深邃的夜空，融入漫天星河之中。
“你写了什么？”苏愿侧头，笑吟吟地看着身旁仰头望天的凤栖梧。
凤栖梧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唇角弯起：“秘密！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诺，这个给你。”苏愿像是变戏法般，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支发钗，递到凤栖梧眼前。
正是当年那枚让她念念不忘的鱼形发簪，只是这支做工更为精细，蓝色的晶石更加剔透，鱼儿的形态也更加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摆尾游走。
“我还记得你那时跟我抢来着，”苏愿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这次没人跟你抢了，因为……这是我亲手为你打造的，世间仅此一件，独一无二哦。”
凤栖梧看着那枚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簪子，鼻尖猛地一酸，赶紧扭过头去，不想让苏愿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和那点没出息的窘迫。
“你……你怎么还记得这个……谁、谁让你当时跟本小姐抢的！活该！”
“所以我这不是来给大小姐赔罪了？”苏愿笑着，执起她的手，将微凉的发钗放入她掌心。
凤栖梧握紧了发钗，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心里暖烘烘的。
她微微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意味：“好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本小姐就原谅你了！……那、那你还不快给本小姐戴上？”
“遵命，我的大小姐。”苏愿轻笑出声，接过发钗，仔细地、轻柔地将它簪入凤栖梧浓密乌黑的发间。
蓝鱼点缀在火红的发丝间，竟有种别样的和谐与美丽。
腾空而起的孔明灯，两道字符慢慢飘远。
【愿众生无恙，保万疆之休。】
【祈君之所愿，皆能所成。】
她总以为，这样快乐无忧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那夜缓缓升空的孔明灯，会永远明亮温暖。
直到……魔君再次举兵进犯的消息传来。
这也成了她们之间吵得最激烈、最伤筋动骨的一次架。
那段时间，苏愿的身体不知为何，越来越苍白虚弱，仿佛生命力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凤栖梧几乎将御兽宗和自家搜罗来的所有灵丹妙药都堆到了她面前，却依旧收效甚微。
而魔君来势汹汹，正道联盟紧急召集各派精英前往阻击。名单上，赫然有着苏愿的名字。
“不行！你不能去！”凤栖梧死死拦住静心阁门口，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和坚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阵风都能吹倒！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苏愿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脊背，眼神坚定如初：“守护天下苍生，是我的使命！栖梧，让开！”
“使命使命！你心里只有天下苍生！那你呢？！”
凤栖梧气得口不择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守护天下苍生，又有谁来守护你？！你这就是去送死！我不准！我不准你去！”
“我还有你啊……”苏愿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声音软了下来。
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浑身颤抖的凤栖梧，在她耳边低语，气息微弱却清晰，“总要有人先去的……小凤凰。”
“不！不准！我不准！”凤栖梧猛地推开她，泪水终于决堤，“你若是执意要去……我们、我们就不要再当朋友了！”她放下最狠的话，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苏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那故作凶狠却脆弱无比的表情，心中酸涩难言。
她伸出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擦去凤栖梧眼角的泪花，唇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好，我不去了。我听你的。毕竟……大小姐可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这、这还差不多……”凤栖梧信了，她天真地以为苏愿真的会乖乖听话，会珍惜她们之间的情谊，会为了她留下。
她低估了苏愿心中的“道”，也低估了她决意赴死时那份平静的坚决。
凤栖梧记得那天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她兴冲冲地拿着自己偷偷打造了好久的、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凤凰模样的金钗，想去找苏愿，庆祝她“想通了”。
她一路雀跃地跑到静心阁，却到处找不到苏愿的身影。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随手抓住一个匆匆路过的玄天宗弟子，大声问道：“苏愿呢？你们的大师姐呢？！”
那弟子被她的急切吓到，愣了一下才脱口而出：“大师姐？她早就随第一批先锋部队出发，前往北境阻击魔君了啊……”
话音刚落，“当啷”一声脆响！
那枚精心打造、尚未送出的凤凰金钗从凤栖梧瞬间冰凉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青石地上，金色的翅膀似乎都摔得变了形。
凤栖梧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弯腰去捡，猛地唤出飞行灵宠，不顾一切地朝着北境大战的方向冲去。
“骗子……苏愿你这个大骗子！”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疯狂滑落，被疾风吹散在空中，“明明说好了不去的……明明你的身体都那么虚弱了……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
晚了。
一切都晚了。
当她不顾一切冲破重重阻拦，终于赶到那片刚刚经历惨烈厮杀、尸横遍野的战场时。
看到的却是躺在地上气息奄奄、浑身是血的苏愿。
“骗子……你个骗子……”凤栖梧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苏愿身边，颤抖的手甚至不敢去触碰她。
只会重复着这两个字，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苏愿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她脸上，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哭……你那么漂亮的眼睛……掉的应该是幸福的泪水才对啊……”
她极力想抬起手，最终却无力垂下，如同她迅速流逝的生命力。
“再见了……小……凤…………”
“不——！不要！你不要离开我——！”凤栖梧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彻底失去神采。
看着她的小鱼……再也无法回应她。
那份未能送出的礼物，连同她破碎的心，一起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阳光很好、却冰冷刺骨的午后。
……
夜深人静，御兽宗宗主寝殿内。
凤栖梧猛地从床上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满了冷汗。
又是那个梦……那个她无数次想要逃离却一次次将她拖回痛苦深渊的梦。
月光如冰冷的瀑布，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房内，一片清辉，却毫无暖意。
她再无睡意，披上一件外衣，如同梦游般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外走去。
夜风微凉，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时，竟发现自己又走到了玄天宗的后山，那个她们曾经一起烤鱼、分享心事的地方。
熟悉的环境勾起更多心酸回忆。
她低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正欲转身离开，却被前方不远处一抹跳跃的光亮不自觉吸引了目光。
鬼使神差地，凤栖梧缓缓走近。
只见溪边空地上，竟然升起了一堆篝火。火上架着几条烤得金黄焦脆、正“滋滋”冒着油花的鱼。
那股熟悉到刻入灵魂的香气，混合着某种独特的香料味道，霸道地涌入她的鼻腔，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拿起一条烤鱼，小心翼翼地咬下了第一口。
外焦里嫩，咸香适口，味道……味道竟然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压抑了很久的思念和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混入手中的烤鱼里。
就在这时，一个清凌凌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熟悉嗓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
“咦？哪来的小凤凰，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偷吃我的烤鱼？”
凤栖梧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烤鱼瞬间掉落在地。
她几乎是机械地、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去。
月光下，篝火旁，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眉眼弯弯，容颜清丽。
“苏……愿……？”凤栖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难以置信。
下一秒，她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扑了过去，狠狠将那人抱了个满怀。
手臂用力收紧，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来确定这不是又一个虚幻的梦境。
触感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
冷静过后，巨大的狂喜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疑惑取代。
凤栖梧靠在她的肩头，两人坐在篝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凤栖梧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说来话长……”身边的苏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复杂。
沉默了片刻，凤栖梧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了然的落寞：“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她，很早就知道了……”
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爆响，炸开几点火星，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是不是……‘她’让你过来的？”凤栖梧转回头，看向身旁那张与故友一模一样的脸。
眼底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嗯。”苏愿点了点头，没有试图隐瞒或反驳，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诚。
“她一定……很信任你。”凤栖梧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微微颤抖的手，“就像……我也同样信任你一样。”
她没忍住，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底的问题，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苏愿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没有回答。
但沉默，有时候就是最肯定的答案。
凤栖梧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夜微凉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水光已被强行压下。
她早已明了，只是终究需要一个确切的句点。
“她给你留了一件礼物。”苏愿轻声说着，从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了一枚物件。
那是一枚泛着柔和冷光的玉佩，通体呈现一种清澈的淡蓝色，玉质温润异常。
更奇特的是，玉佩内部仿佛有活物在缓缓流转，氤氲着一团灵动的、生命的气息。
“拿着它。”苏愿将玉佩放入凤栖梧手中，玉佩触手生温。
那团流转的气息似乎与她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你跟她……会再见的。”
凤栖梧紧紧握住那枚玉佩，感受着其中奇异而温暖的生命力，仿佛握住了一个沉甸甸的、来自遥远未来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