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尖流沙,一点一滴地悄然逝去。
然而南宫烨心口那道深刻的伤痕,却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合分毫,反而如同陈年的酒,愈发苦涩沉郁。
他将花园里那株她曾驻足观赏过的玉兰,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了寝殿之内,用上好的灵土和灵泉日夜浇灌,希冀着它能代替她,陪伴在这冰冷孤寂的殿宇中。
然而,这株玉兰却似乎并不领情,离开了广阔的天地和自由的风。
它在华美的花盆中日渐萎靡,叶片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边缘甚至泛起了斑驳的枯黄。
“连你……也向往着外面吗?”南宫烨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枯黄的叶尖,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像是在问花,又像是在问那个早已不知所踪的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噬心宗的弟子不知已经换了几茬,总有新入门的年轻人,对过往的秘辛一无所知,只看到他们强大却阴郁的宗主常年独身一人。
“哎,你说,宗主修为高深,地位尊崇,模样又是一等一的好,为什么至今还不娶妻呢?”
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在练功间隙忍不住好奇地向身旁的师兄打听。
那位年长些的弟子脸色一变,慌忙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嘘!小声点!你刚进来有所不知,咱们宗主……其实早就成过亲了。”
“只不过……唉,听说那位宗主夫人很多年前就不知所踪了,生死未卜……这事儿在宗里是禁忌,你可千万别到处乱问!”
小弟子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流露出同情:“原来是这样……那宗主可还真是深情……”
他们的窃窃私语并未逃过南宫烨的耳朵。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回廊的拐角。
阴影将他大半张脸笼罩,看不清表情,只有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两个弟子瞬间如坠冰窟。
“宗、宗主!”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南宫烨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抱着那盆半枯的玉兰。
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只留下一句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话:
“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两名弟子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南宫烨抱着花盆,再次来到了花园。
他沉默地蹲下身,亲手将那株玉兰从精致的瓷盆中取出,重新埋回了它最初生长的土壤里。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花园里百花摇曳,香气馥郁。
他站起身,目光空洞地扫过周围熟悉的一切。
脚下的青石小径,仿佛还残留着她昔日踏过的痕迹。
远处的秋千架,似乎还回荡着她清浅的笑声,哪怕那笑声或许从未真正为他而发。
他像个孤独的幽灵,顺着记忆中的路径,一步一步地重走她可能走过的路。
凉亭里的石凳被打磨得一如既往的光滑如镜,不曾积存半点灰尘。
他每日都会派专人仔细打扫这里,固执地维持着一切原样,仿佛她只是出门远游,随时都会回来。
南宫烨呆呆地望着她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眼前又浮现出她看向自己时,那清晰无比的厌恶与冷漠眼神。
可即便是那样的眼神,此刻回忆起来,竟也让他觉得无比珍贵。
只因那是属于她的情绪,鲜活的、真实的,关于她的记忆。
就算早知道会被她讨厌,会被她怨恨,可他终究……不悔。
南宫烨太想太想将苏愿留在身边了,这种执念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他曾经恨那明月高悬,清辉遍洒,为何偏偏不肯只照耀他一人?
可后来他又觉得,或许这才是她——本该是自由的、明亮的、不屈的、有着独立灵魂的她,而非一只被囚禁在华美牢笼中的雀鸟。
所以,最终即便侥幸将月亮强行掬入怀中,也注定会被月亮那清冷而灼热的光芒,反噬得遍体鳞伤。
“宗主。”一名下属的身影悄然出现,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派往极北冰原的人回来了……依旧……没有夫人的任何踪迹。”
南宫烨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掩唇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摊开手帕,一抹刺目的鲜红赫然染透了素白的绢帕。
“宗主!您……”下属见状,担忧地欲言又止。
“无妨……老毛病了。”南宫烨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退下吧。”
“是。”下属不敢多言,恭敬退下。
这时,另一名侍弟子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份精致的请柬:“宗主,玄天宗派人送来请帖,邀请您前往参加此次的朝元大会。
“属下知道您一向不爱参与此类集会,要不……我这就去替您回绝了?”
南宫烨原本毫无兴趣,目光扫过那请帖上玄天宗的徽记,却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
他沉默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开口:
“备礼。我去。”
弟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宗主会答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是!”
朝元大会依旧同往昔一般热闹喧嚣,各派修士云集,广场上流光溢彩,人声鼎沸。
可放眼望去,许多面孔已然陌生,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
玄天宗如今由桃瑶光主持大局。
南宫烨高坐于客席之上,看着那个昔日活泼跳脱、甚至有些不着调的小师妹,如今身着宗主华服,言谈举止间竟也透出了几分沉稳与威仪。
不免在心中生出几分恍如隔世、时过境迁的感慨。
御兽宗此番依旧是由凤栖梧带队,但此次她是以宗主的身份前来。
如今的御兽宗在凤栖梧雷厉风行的整顿和带领下,势力蒸蒸日上,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与玄天宗、噬心宗并列,成为了修真界名副其实的三大宗门之一。
凤栖梧本人娇纵之气尽褪,眉宇间多了果决与威仪,一种独特的沉稳气场令人不敢小觑。
南宫烨的目光扫过全场,并没有看到顾清辞的身影。
他对此也并不关心,更没心情去探究那人的去向。
大会正式开始,钟鼓齐鸣,仙乐悠扬。
然而,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南宫烨却悄然离席,独自一人漫步到了玄天宗后山那片他曾无比熟悉的桃林之中。
相较于前方的喧闹,这里显得格外宁静。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他仿佛又看见了幻影——那个一身白衣的身影在桃林中翩然舞剑,身姿矫若惊鸿,婉若游龙,剑光与桃花交织,美得惊心动魄。
一阵略强的山风吹过,桃花瓣纷纷扬扬,落满了他墨色的肩头。
他也浑不在意。
就在这时,挂在他腰间、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几乎被他以为早已灵性尽失的镇魂铃。
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清脆地“叮铃”响了一声!
铃声空灵,穿透了桃林的寂静,也穿透了他冰封的心湖。
南宫烨猛地一怔,脚步顿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噔啷——”
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
南宫烨瞬间从恍惚中惊醒,警觉地抬眸望去。
只见几株相交掩映的繁茂桃树之后,似乎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地上只留下一个摔得粉碎的酒壶,酒液汩汩流出,浸湿了泥土,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下一秒,那抹白色的身影竟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直直地向前倾倒,向下坠落。
根本来不及思考,南宫烨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如同离弦之箭般飞身上前,在那抹身影即将触及地面之前。
伸出手臂,稳稳地、牢牢地将那人接入怀中。
巨大的冲力让他抱着她旋转了半圈才卸去力道,扬起的桃花瓣围绕他们纷纷飘落。
天旋地转。
怀中的触感真实得不可思议,南宫烨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一眼。
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
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稳稳落地后,怀中的那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醉意,微微蹙着眉,缓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迷蒙的、带着水光的眼眸对上了他震惊到失语的视线。
她似乎辨认了一下,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慵懒而略带戏谑的弧度。
因醉酒而泛着诱人红晕的脸颊,在桃花映衬下,艳得不可方物。
带着几分醉意和沙哑的嗓音,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过南宫烨死寂了十年的心尖:
“咦?哪儿来的小少年……模样挺俊,是迷路了吗?”
南宫烨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眼眶瞬间通红,水汽迅速弥漫而上。
他贪婪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入灵魂深处。
喉咙哽咽得发痛,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破碎而颤抖的声音:
“嗯……我迷路了……迷了很久很久的路……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你了。”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镇魂铃,和她腕间一枚同样式样、同样沉寂多年的银色铃铛。
仿佛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同时轻轻震颤起来,发出清脆空灵的“叮铃”声。
两道铃声交织在一起,和谐共振,如同离别经年后,重逢那一刻无比动人的和声。
同频,同音,再也无法分开。